陈强是诗人。是长在乡下后来移居县城的诗人。
移居县城之前，他在乡间一所小学担任代课教师。后来，县委成立了报社，招聘编辑、记者。陈强欣然应试。去时，老母亲颤颤巍巍地把煮好的鸡蛋塞进他的帆布书包里，叮嘱他千万不能慌，慌才乱呢。
陈强点头答应，信心十足。凭他远近闻名的诗名应该是没问题的。走进考场，人头攒动，才傻了眼，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陈强算什么。
陈强不再抱什么希望，就当到县城玩一次。
没想到，半个月之后，陈强居然收到了大红烫金的聘书。
喜从天降。用他老母亲的话说，祖上有德，俺儿是那块料！
这一年，陈强26岁，尚未娶妻成婚，在乡下，属大龄青年。陈强不急。这期间，前村后屯的姑娘听说陈强考上了县城的记者，纷纷托媒给陈强的老母亲。如果能做她的儿媳，都是一分彩礼也不要。
陈强的老母亲倒是相中了一个叫二丫的闺女，虽然一个大字不识，模样却生得俊俏，嘴巴甜，地里的营生做得精细利落。
陈强的老母亲一听说二丫托媒来，嘴乐得都合不拢，要陈强答应二丫的求婚。这可是乡间最划算的事情，娶个大活人，一分彩礼不花，多大的德啊。
陈强摇头。
老母亲不明白儿子的心里装些什么，骂他是几顿饱饭撑的，会写几个字不知姓啥。
陈强被老母激怒了，瞪圆眼睛：不写几个字能去县里？你有根还是有门？
老母亲惊诧在那里。细想，儿说的有道理，不会写几个字，就是掉天大的雨点也轮不到咱儿身上。不娶也罢，说不定到了县里什么长的姑娘就相中俺儿了呢。
从此，老母亲不再对陈强提二丫的事儿。媒人再登门时，老母亲也换了腔调：不忙，不忙，俺儿说再等两年……
媒人落得个白脸，渐渐不来说媒。
做了县报编辑、记者，可不是从前灰头灰脸的代课教师，陈强对未来越发充满幻想和激情。工作顺心，环境适宜，写稿子得心应手，诗越写越多，各大报刊，凡有诗歌版的，几乎都能见到陈强的名字。据说，北京一位很知名的老诗人读完陈强的诗，当即给他写了评论，发在诗坛最有影响的刊物上，大意是陈强的诗很先锋，日后肯定有大爆发力。
陈强看了老诗人的评论，感激涕零，更相信自己是诗人的料。
随着陈强名气大增，陈强常被县城几所中学请去给文学社成员讲诗词歌赋、人生理想、搏击奋斗，直进得中学生们热血沸腾，汹涌澎湃。
陈强在县里成了名副其实的诗人。
转眼就是三年。陈强已到而立之年，仍没有意中窈窕女子向他的诗里走来。有几个女学生给他写过几首朦胧诗，表达了一种爱慕。
陈强早巳觉察那几个女孩的意图，但是她们刚上初中，年龄还处于朦胧幼稚阶段，不能完全把握对两性情爱的理解。就算这事能得到社会的认可也得不到女学生家长的认可。
作家琼瑶不是爱上她的国文老师最终又以轰轰烈烈的失败告一段落吗？
诗人的本性得不到倾述，爱情像日落后的原野苍茫至极。这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陈强日深一日忧郁的诗行。
渴望爱情的诗行连篇累牍，真情四溢。
远在辽宁的一个写诗女孩读到陈强的一组爱情诗是在一个落雪的黄昏。女孩是一位纺纱女工，人很生动美丽，体态丰腴。她被陈强描画的爱情融化了、感染了。每一个字似乎都是诗人高大而洒脱的模样，俯在她身边，绵绵耳语，既有情调又有生活。这不就是童年时渴望遇到的王子吗？
女孩立即给远在天府之国的陈强写信。
她这样写道：陈强，终于找到你，是在童年以后的第二十个冬天里。我确信，今夜，你就在灯下，望着窗前的北方，一个写诗的女子在对你轻轻诉说……
猝不及防，爱情像一颗呼晡而来的子弹，击中陈强的心脏。他拆开信读的时候，幸福的眩晕把他折磨得像风中的树叶，飘浮不定的身姿不知落到床上还是地下。
他同样告诉女孩，他要去北方。遥远的北方，落雪的北方，那儿生长着爱情的红豆，他要亲自采摘。
仍然是冬天。
陈强踏着诗行的浪漫、一路向北。他要在一场大雪来临的时候，摘下那枚圆硕的红豆，埋在南方的家园里。
那个门牌号码陈强背了又背——井街胡同13号。他风尘仆仆一脸疲惫地站在那个紫色的大门前时，一个红衣女子对他愣怔了半天，然后像轰一个乞丐一样把陈强轰到一边去。女孩同她母亲正拎着菜刚从市场回来。陈强一口南腔四川话，让女孩的母亲很反感。女孩的母亲边用讥笑的眼光打量陈强身上的军大衣边对女孩说：你没听说最近你王婶家的彩电案破了，也是四川民工干的！
女孩绝对没认出陈强。照片上的陈强坐在沙滩上，远衬大海，很有美感。一个星期的旅途生活使他的胡茬子比青草还旺盛。
女孩的母亲进了院。女孩磨蹭在母亲身后，陈强从另一个大门拐过来，他说，我是陈强。
女孩探出半个身子，脸一下子就白了。
她曾无数次在梦里想念的诗人原来这副模样。玫瑰的花环像泡沫一样再也真实不起来了。
她跟在陈强的背后，默不作声。
天空飘起了大团洁白的雪花，地上一会儿工夫就洁白一片了。
她把陈强送人附近一家小旅馆。她怯怯地对他说，这样方便，然后就不吱声了。
陈强一下子从热汗淋漓的南国迈进雪花纷扬的北方，脸上颤抖的肌肉似乎使血液都僵化了。他寻找的爱情原来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女孩怯怯地说着。
她也在等这样的爱情，等了许久许久。母亲不同意，硬是把她介绍给工商局长的公子，这样，她就由纺织厂调到局里的办公室。她本不想这样。女孩说。
陈强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像疯子一样在大街上狂走了一夜。他没有见到女孩的母亲。第二天，就飞回了四川。
临走时，他吻了女孩。女孩哭了。
他们都哭了，爱情也哭了。女孩说，让我们用灵魂相爱吧。
回到四川以后，陈强大病一场。后来，朋友们介绍了一位相邻地区的小姐。
小姐人长得虽不及辽宁那位通体透着丰韵，但也一副纯情的模样，很耐看。小姐喜欢诗中的情调，渴望诗一般的生活。但她不写诗。
小姐是现代派的。认识之后，他们就同居了。半年之后才办理了结婚手续。但小姐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闷得慌时，就去歌厅解闷。小姐能歌善舞，也因此认识了不少大款。不少男人在点歌时，给她的小费颇高，不过，她没要。她说她只是解解闷，不是来赚钱的。
有钱的男人惶然不解，问她先生是做什么的。
她很自豪地说，他是诗人。
男人们朝她笑笑。不过一个写字匠，看你这副模样，至少他也该是副处或者有几十万的倒爷。
她在男人们嘲笑的目光中脸上的自豪一扫而去。
以后，又有人问她先生是做什么的，她就很委婉地告诉人家，尽量说得模糊一些。
这次爱情，把陈强从万丈深渊中救出。他再一次诗泉喷涌，稿酬断断续续。
渐渐地，小姐只关注他的稿费，要用他的稿费买化妆品买流行时装。
蜜月过去之后，陈强很少写诗了，稿费少了许多。报社因为经济不景气，也要散伙。生存的烦恼折磨着陈强，使他无暇静下心来。日子拮据。小姐纯情的脸蛋开始拉长，埋怨钱不够花。
陈强除了那点稿费，别无外快。
小姐去歌厅常常很晚才回来，而且还有轿车直接送回来。
三个月之后，小姐突然跟陈强说离婚吧，这日子穷得丁当响，没法过了。
陈强不同意。工作可以慢慢找，婚不能离。
各持己见。谁都不肯向对方低头。
不离！
偏离！
我偏不离。
我偏要离。
不离也行，你也挣个几十万吧，大好时光谁天天跟你受穷，纯粹是浪费年华，你懂吗？
陈强挣不来几十万。一天发10首诗一辈子也挣不来几十万。
他不吭声了。头发长得盖过了脖子、耳廓，眼睛充满了血丝。
再后来，小姐数日不见踪影，陈强急得四处张贴寻人布告。据消息灵通人士说，小姐跟一个香港老板来往甚密。有人猜测是给那个老板做“二奶”去了，说不定又在成都买了洋房呢。
陈强不信。小姐不是这等女人，只是一时想不开才离家。他相信，凭以往的恩爱她会回来。
陈强又回到诗中。
这时，陈强同时收到两封来信。一封是辽宁曾经的恋人写来的。她告诉陈强，她已结婚，快要做母亲了。但她仍然怀念那个雪天的一切。她说，永远怀念。
另一封是新疆石河子一位待业女孩写来的。她说她渴望认识一位真实的诗人，并走近他的生活，你会让我失望吗？
陈强读着信，望着空徒四壁的家，泪流满面。他愤愤地敲着自己的脑壳：狗屁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