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山东电视台的电视剧《北风那个吹》，反映当年知青生活，一眼就看进去了。牛鲜花、帅子、刘青，单纯热烈，敢爱敢恨，敢作敢当，个性极为鲜明。那个年代并非万马齐喑，到处都有鲜活的人生，他们普普通通却又是大写的男人女人！尤其牛鲜花这位月亮湾村“革委会”主任，美丽善良大方，可敬可亲可爱，她的身上充溢着一种柔美侠义的气概。你看她对帅子这个有污点的知青的挽救和袒护，对刘青这个因坠入爱河而怨怼自己、明显带有个人主义倾向的小妹妹的宽容、教育，这些人性中最美的东西在那个时代的男人和女人身上并不鲜见。三十年了，我们看到最多的是兜售知青的苦难和血泪，很少有谁关心：知青点的父老们当时和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的子孙们如今更多的只能当农民工）。三十年了，我们看到最多的是描述知青们在苦难和血泪中的挣扎、超拔和成功，至少也是回城过上比知青点父老们强过多少倍的生活，很少有谁赞叹：以怜悯宽广的胸怀接纳培养知青的父老们那颗金子般的心！因此我要说，牛鲜花这个形象是一次突破，是还历史真实的一次成功的努力，是对于三十年来“一面倒”的知青文学的一次道德意义上的反拨。我不知道编剧者是否一位知青，倘若是，那么一定是一位有良心有勇气的知青了。还有可喜的是，80后的影视新星们能把那个年代前辈们真善美的形象演得如此明明白白，让人回味，绕梁三日，足见后代与前辈的心灵是相通的。这部电视剧旨在告诉人们，那个年代确有值得我们珍视、珍惜、珍存、珍念的东西在，一概抹煞是不该也是不明智的。
七、途中看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感受比三十多年前看时还要强烈。撇开主旨的政治倾向，单说人性的一面，张忠良如不去重庆会否堕落？也许他没有机会，看来人性善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置身何种环境。好环境，性恶之人也会受到约束；而恶劣环境，性善者也会变坏。这似乎有一定道理，但也禁不住一问：当年红军、八路军、解放军，有多少连长、营长、师长和更大的“长”，不是也跟糟糠之妻离婚，而娶了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延安、解放区不是好环境吗？看来重要的还是人性。电影里堕落后的张忠良丑恶无耻到极点了，但回过头来看看现在，丑恶如张忠良者正不可以道里计，他们活得很滋润呢。
八、车上看北京人艺的《无常·女吊》。四个演员，十多个角色，灯光舞美很现代。鲁迅在那个时代剪取的都是灰暗的影子，描写的都是病态的灵魂，灰暗和病态是那个时代巨大的投影。这部小剧场话剧则横跨百年，鲁迅人物（涓生、子君、无常、女吊）是起点，是酵母，从那时出发直通到今天，空间上则阴阳两界都有了。鲁迅时代的灰暗的影子投射到现在，那病态的灵魂也在今天徘徊。这部剧的现实意义在此。胡适也是那个时代的智者，他在西方找到了以为能救世的药方。鲁迅则决绝地在挖病根。
九、上凤凰网看韩国总统朴槿惠在清华大学的演讲。开场白用娴熟的汉语，引用了《管子》中的话：“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百年之计，莫如树人。”这位韩国总统显然是被中国文化“化过”了，古代典籍张口就来。被她引用的还有《中庸》“君子之道，譬如行远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有诸葛亮写给儿子的“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朴槿惠酷嗜冯友兰的哲学著作，称之为帮助她找到内心平静的生命灯塔。演讲结束，她获赠了一件冯友兰八十九岁时写的书法手迹，内容是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这件礼物是宗璞先生精心挑选的，因八十五岁高龄的宗璞先生身体不适，无法亲自前来，托冯友兰的学生、清华国学研究院院长陈来转赠。朴槿惠是韩国第一位女总统，此次访华引起中国人的极大关注，文化的作用功莫大焉。冯友兰的哲学著作，不仅拯救了绝望中的朴槿惠，而且成就了这位外表纤弱、内心无比强大的杰出女性。中韩关系翻开新的一页，冯友兰先生，国士也。
十、去南宫看京戏《情殇钟楼》，上海京剧团演出。开演前在贵宾室见到剧团曾团长，得知这出戏是他们从雨果《巴黎圣母院》直接改编的。此前他们把《哈姆雷特》也改编过来，到欧洲去演。今晚的戏，故事放在明代的中州，人物也中国化了，女主角名艾丽雅，敲钟人直呼丑奴。青衣、花脸、小生、老生等演技一流，情节、人物吸引全场观众。随着剧情，看懂了的观众一次次把掌声送给面貌丑陋却是心地善良而又勇气超群的敲钟人，声浪传递着道德的热量。伟大作家所揭示的总是人类永恒的存在，无论美善抑或是丑恶。现实总是令人沮丧。三百年了，西方也罢东方也罢，一代又一代助推着并且惊叹着世界的巨变，而人们的内心又有多少改变？伪善者更其伪善，不过是加了一层时尚的外衣而已。台上演的是历史，也是现实，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女儿坐在身旁看得入神，我祈愿未来是美好的。
十一、在湖滨会堂看舞剧《一把酸枣》。在晋商的背景下，演绎了一曲爱情绝唱。极端的爱情现实生活中稀有，多见于文学、戏剧，可作理想来看。男、女主人公高贵的灵魂，令观者荡气回肠。绵延无际的骆驼队，象征财富滚滚而来，也是人们另一个极端的向往。两个极端同时抵达，不是做梦吗？无论何所取舍都是一场悲剧。剧情超越了特定的历史背景。它与晋商没有必然的联系，可晋商亦可徽商，可今天亦可昨天，可海内亦可海外。情节是抽象的。艺术手段主要是视觉的撞击、娱悦，音乐的成功配置，让人耳目一新。场内爆满，上下呼应，剧已终而客不散，盛况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十多年来，我在湖滨会堂不下百次开会、观剧，今日盛况为仅见。
十二、凤凰网“非常道”有北京人艺吕中的专访，她说，人把自己认清就活得明白了。吕中独具个性，她的成熟、稳重、善良、文雅，还有修为，让人敬重。忽然想到：人不可能一次认清自己的全部。人在四十岁（不惑）、至晚在五十岁（知天命）以前都需要不断地发现自己，每一次发现都是一次对自己的再认识，也就是再一次地认清自己。每一次的发现（认清）都是一次回归，一次无声的提醒：把自己当作自己。五十岁以后大概只有少数大器晚成者还可以再发现自己吧，像我这样的，似乎不会有什么新发现了。那就坚守吧。
傅山的朱衣
最近在青年宫演艺中心看了谢涛主演的新编晋剧《傅山进京》。今年是傅山诞辰四百周年，把傅山的形象首次搬上晋剧舞台，是太原市实验晋剧院青年剧团的一个贡献。感谢他们编演了一出好戏。
剧中傅山绝意仕清的气节得到充分的展现，他的书画艺术，高超的医术，他创制的太原名吃“头脑儿”，这些都自然地穿插在剧情之中，使舞台形象显得饱满而有情趣。有些剧情，如傅山为了不到宫里去给太皇太后看病而依发辨症，康熙雪夜到圆觉寺以谈论书法为由暗访傅山，还有傅山与早逝的发妻梦中相遇、在玫瑰色的氛围里互诉衷肠，这些离奇的情节虽然于史无证，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演傅山的著名晋剧表演艺术家谢涛的扮相唱腔极好，加上声光舞美的衬托，戏味足，观赏性强，可谓赏心悦目。这些都是该剧的成功之处。
戏将结束时，傅山将他的一袭朱衣扔到台下，然后乐呵呵、如释重负地和孙儿莲苏一起回山西去了。这个细节我以为是有待商量的。这里隐含的一层意思是：“朱衣道人”傅山在和康熙的一番较量后，互相敬佩，他坚守了大半生的信念动摇了，甚至让他自己给扔掉了。这一关乎傅山大节的举动，与历史事实不符，未敢苟同。
据清初史家全祖望的名文《阳曲傅先生事略》：傅山被抬到京里后，文华殿大学士冯溥（剧中他是丑角）呈请康熙破例，把没有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的傅山封为中书舍人。傅山拒不谢恩，冯溥让人抬着他进城，傅山“望见午门，泪涔涔下”。这时冯溥又硬拉着他谢恩，傅山“则仆于地”，第二天就回山西了，临走时对前来送他的百官说：以后谁要是把我看作像刘因那样曾事新朝的，我死不瞑目！刘因是宋末元初的理学家、诗人，曾被忽必烈征召入朝，后辞官归家。在傅山眼里，就是这样一个人也是被他引以为耻的，更何况那些弹冠相庆之辈。可见，他扔下的是一句表明心志的话，绝不是具有象征意味的朱衣（论者谓傅山穿朱衣是不忘朱明王朝）。
况且，全祖望的文章里说得明白，六年后傅山去世，“以朱衣黄冠殓”。
傅山穿朱衣、戴黄冠，过起道士生活，始于甲申。因为这年十月清军攻下太原，下令汉人剃发。正在寿阳一带避乱的傅山，就近拜五峰寺的郭还阳为师，出家当了道士。这一年他三十七岁。就这样过了四十年，一直到死他都没有丝毫转移其坚卓的心志。数百年来傅山的伟岸形象大半得自于此。所以我赞成陈平原教授在《超越“江南之文”》中对他的评价：“对于气节之士来说，慷慨赴死易，在漫长的岁月里坚守寂寞，拒绝功名富贵的诱惑，是很难的。没有异乎常人的意志与定力，根本做不到。”
准此，傅山是不会扔掉朱衣的。
若是像剧中那样早早地就把朱衣扔掉，那么等到入殓的时候他穿什么呢？
还有一点，剧中傅山第一次上场是在双塔寺看完戏后，先闻其声，后见其人。随着谢涛一声韵味十足的道白，舞台两侧的字幕上出现了“姚大哥，讨饶了”六个字。此处“讨饶了”应是“叨扰了”之误。“姚大哥”是有所据的，便是傅山写的那个被鲁迅称之为“语极萧散有味”的帖子。既然“姚大哥”请看戏，以傅山之雅，只可说是“叨扰”；“讨饶”就说不通了。这是极小的一点瑕疵，很多观众都会看出来的。我掬诚以告，只是希望这部精心编排的傅山戏更完美些。
我热爱傅山，也喜欢晋剧。
《太原日报》 2007年9月10日
屐痕杂拾
【题记】人生须读有字之书，亦须读无字之书。太史公十岁诵古文，二十岁以后停止古文经传的诵读，从京师长安启程，出武关，经南阳，浮于沅湘，南登庐山；游历江南之后，又渡江北上，访淮阴，谒孔庙，觅大梁。正是这次长途漫游，使之得名山大川、燕赵豪俊之助，“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吾辈高山仰止，心向往之。
华山
6点半吃早饭。天朗气清，绝好的天气。进得山门，乘索道上北峰。前天刚下过一场雪，背阴处积雪盈尺，石磴铺着一层薄冰。洁净，清爽，怡人身心。到了中峰又攀了东峰（观日处）。千山万壑，尽收眼底。问世间何事，值得挂怀？南峰最高，最险，雪最厚，冰最坚。西峰少趣味。于是下山。罗曼·罗兰说过：从巨人身上，可以“变换一下肺中的呼吸和脉管中的血流”。我想，还应该加上名山大川。
少林寺
去少林寺、龙门石窟。少林无奇处，唯达摩洞引我神往，奈何同行者无一趣味投合，洞又遥遥悬于山坡之上，终不得亲瞻。龙门有十寺，香山数第一，白居易墓园即在此山，与龙门石窟隔伊水相望，然因上述原因，仍未能拜谒凭吊。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如今足履胜境而交臂失之，憾何如也！
苏州
苏州会议中心的西侧，有一粉墙黛瓦的矮门洞。进得门来，一条长长的甬道直通后面，两边高树成行。东侧有一棵古树，看标牌名朴树，编号为“沧028”。此地属沧浪区，这棵树该是沧浪区保护的第二十八棵古树。树下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位中年男人，很友善。见我是外地人，便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笑着摇摇头。他告诉我，这是当年国民党江苏省高等法院旧址，“七君子”就是在这里审判的。我心里轻轻震了一下，想到那几个著名的人物。小桥、流水，是苏州的特征。此地人雅，再小的一座桥也会起个名字，乐村桥、公和桥……我这样在道前街漫步，心里想着：阊门在哪儿？唐伯虎的桃花坞在哪儿？章氏国学讲习会在哪儿？
离石汉画像
参观“离石汉画像石博物馆”。匾额出自冯其庸之手，博物馆气势恢宏，格调庄严，称得上离石一处标志性建筑。陈列其中的是东汉末年西河郡（即今离石一带）太守的墓室雕刻。人、物、车、马、鸟、兽，简洁明快的线条，向我们传递着两千年前的消息。大汉遗韵，千古绝响。鲁迅初寓北平，日日以摹汉唐碑刻排遣寂寞。我想他哪里是在排遣寂寞，分明是从那一笔一画、一起一落间，揣摩汉唐的气魄，吸纳沉雄的血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