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这段话见于许广平《民元前的鲁迅先生》。此文1940年7月在《文阵丛刊:水火之间》五卷一期发表,署名“景宋”。1956年10月上海新文艺社出版王冶秋著《辛亥革命前的鲁迅先生》作为附录收入。马蹄疾录《许广平忆鲁迅》(广东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亦予收录。近读《章太炎学术年谱》(姚奠中、董国炎著,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又见到这段话(引录者误为“王冶秋说”),这才有了疑问。因为此前我刚刚读了刘成禺《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此书卷二“章太炎入京”条附录的吴宗慈《癸丙之间太炎言行轶录》,对1914年6月章太炎在龙泉寺绝食及复食经过有比较详细的记载,但无一字及于鲁迅,与许广平的说法完全不同。我又查阅了《鲁迅日记》、徐一士《一士类稿》(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和马叙伦的《我在六十岁以前》(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版)。从《鲁迅日记》中得知,“癸丙之间”鲁迅本人没有关于劝太炎复食的记载;从徐、马两人的书中得知,章太炎继1914年6月在龙泉寺绝食后,又于同年底在钱粮胡同再次绝食,但复食经过亦与许广平的说法完全不同,且无一字及于鲁迅。这就更让人怀疑“还是推先生亲自到监狱婉转陈词才进食的”的真实性了。
第一次绝食
据《癸丙之间太炎言行轶录》载,1913年秋章太炎入京后,先寓化石桥共和党本部,以共和党副理事长的身份(黎元洪为理事长)主持党事。狷介的太炎先生尚未在化石桥站定,就被袁世凯的四名便衣宪兵“保护”起来。友朋弟子中“日共谈话者为宗慈与亚农、张真吾三数人耳”。宗慈字蔼林,共和党干事,太炎尝为其《庐山志》作序,称之为“余友”。后太炎大闹总统府被幽禁至龙泉寺,吴宗慈又“偶候起居”。可以说,吴氏是太炎第一次绝食及复食的见证人。关于太炎此次复食经过,吴氏这样写道:
绝食既数日,袁询左右,孰能劝进食者。王揖唐曰:“能。”揖唐本先生门下士,在沪同办统一党。趋龙泉寺,先生命进见,见即斥之曰:“汝来为袁世凯作说客耶?”揖唐曰:“是何敢?”与道家常及他琐事甚久,先生色少霁。揖唐漫然曰:“闻先生将绝食死,有诸?”曰:“然。”曰:“其义何取?”曰:“吾不待袁贼来杀,宁自饿死耳。”曰:“先生如此,袁世凯喜而不寐矣。”曰:“何故?”曰:“先生试思之,袁世凯果杀先生,易耳。今若此,可知其非不欲杀,乃不敢杀也。袁氏之奸,等于阿瞒,先生之名,过于正平,所以不敢者,不愿千秋万岁后蒙杀士之名。先生自愿饿死,袁既无杀之名,又除腹心患,先生为袁谋甚善,其自谋何疏!”先生瞿然曰:“然耶?”趋以食进。
徐一士《一士类稿·章炳麟被羁北京轶事(一)》则另有一说:
事闻于袁氏,不欲蒙逼死国学大师“读书种子绝矣”之咎,因谆嘱京师警察总监吴炳湘,妥为设法劝导处置,俾不至以绝食陨生。官医院长徐谋……以医生之资格,慈善家之口吻,说章得允,于是徐遂暂作章之居停主人,绝食之举无形转圜矣。此为是年夏间事。
吴宗慈所写多亲历亲见,其述王揖唐劝食一节当为可信。徐一士所写虽“多闻之于钱玄同先生”,但钱玄同为太炎早期三大弟子之一,太炎幽禁期间他又常去看望,其说亦未可轻废。很可能吴徐两说事实俱存,则太炎在龙泉寺复食系王揖唐、徐医生之力,而非鲁迅。
第二次绝食
吴宗慈的文章没有提及太炎第二次绝食及复食经过。姜义华在一篇文章中说:“同年(1914)底,他(太炎)又第二次绝食,持续两周。”(见《辛亥革命时期的历史人物》,中国青年出版社1983年版)。据《一士类稿·章炳麟被羁北京轶事(二)》记载:
章氏民国三年夏末,由本司胡同迁入钱粮胡同新居(房租每月五十四元)后,眷属未至,甚感寂寞。未几,其门人黄季刚(侃)应北京大学教席之聘来京,……谒章之后,即请求借住章寓,……黄本章氏最得意之弟子,章亦愿其常相晤谈,以稍解郁闷,因欣然许之。
但不久黄季刚突然被警察逐出,太炎见客的自由亦被剥夺。太炎愤极,“谓凌逼至此,尚有何生趣,于是复实行绝食,以祈速死。”钱玄同等人闻迅后,亟起营救。他们面见警察总监吴炳湘,要求解除太炎接见来宾的禁令,说只有这样才有复食之可能。吴炳湘不敢“过执”,“乃许其门人及友朋无政治色彩者仍得入见。”太炎则坚不复食。钱玄同等人力劝未果,只得暗中把少量藕粉放到茶杯里,希望稍得补救(因太炎绝食后,“谷食悉废,仅尚饮茶耳。”)但此计被太炎识破,未能奏效。时值寒冬,太炎连北京用来御寒的煤球和白炉子亦弃置不用,唯以傲骨挡严寒。徐一士写道:“章既绝食,卧于床,床近窗,窗有破处,尤易为寒风所侵,气息奄奄,决意待尽,其状甚凄惨也。而乃绝处逢生,忽有转机。”这转机来自马叙伦的婉劝。1947年马撰写回忆录《我在六十岁以前》时说:“有一位徐一士先生根据钱玄同先生说的话,记这件事,实在有点不对。我也不用多辩,只把我身经的情形写在这里。”——
他(太炎)绝食的第二日,我才得了信息,一清早由西南城赶到东北城,进了他的卧房,三条棉被裹了他的身体睡着。这是冬天不消说了,北京大家小户,都生火了,他住的房子又高又大,可是连一个白炉子也没有,因为他防袁世凯又用煤气熏死他。因此,我连一件敝裘大衣,也不敢脱,只是身上感觉沉重,两只脚几乎没感觉了,只好在他房里不停地兜圈子,一面走,一面向他种种譬解。他是九流三教无所不通的,寻常言语,休想打动他,幸而我还有几套,忽然谈孔孟,忽然谈老庄,忽然谈佛学,忽然谈理学;谈到理学,他倒感觉兴趣,原来他对这门,以往还缺少深刻的研究,这时他正在用功,所以谈上劲了。但是说到本题——劝他复食,他就另来一套。他说:“全生为上,迫生为下,迫生不如死。”这是《吕氏春秋》里的话,他用来说明他绝食的理由,我又用别种话支吾了他,一直说到下午八时,他的精神倒越兴奋了。我的肚子里却咕噜咕噜地叫了。我看准了他不至于坚持了,便告诉他我受不住,要他陪我吃点东西,他居然答应了。我便做起主人来,叫那位听差兼司厨的进来……我吩咐他做两碗鸡子儿来。因为饭是赶不及办了,也防章先生饿的时候吃多了怕不方便。一忽儿两碗鸡子儿搁到他床边,我先递一碗给他,他一口一个,不消一分时便落肚了。我再递那一碗预备我吃的给他,他也不推辞,照样落肚了。我算完成了今日的任务,便叫那位听差兼司厨的给他洗面,又吩咐他们好好伺候,就离开了他。
这是马叙伦亲自所写“身经的情形”,足资可信。
从以上徐、马二人的记述中可知,太炎第二次得以复食,关键人物是马叙伦,亦非鲁迅。
再看《鲁迅日记》
太炎入京前一年,即1912年5月5日,鲁迅已随教育部从南京迁到北京。《鲁迅日记》正是从这一天动手,直到先生临终前两日才搁笔的。我们要了解“癸丙之间”鲁迅与太炎的交谊,《鲁迅日记》无疑是最可信的档案资料。查《鲁迅日记》,“癸丙之间”鲁迅曾三次去“谒章师”。
第一次是1914年8月22日,“午后许季市来,同至钱粮胡同谒章师,朱逖先亦在,坐至傍晚归。”许季市即许寿裳,朱逖先即朱希祖,都是太炎的门人。
第二次是1915年元月31日,“午前同季市往章先生寓,晚归。”
第三次是两周后的2月14日,“旧历乙卯元旦。……午前往章师寓,君默、中季、逖先、幼舆、季市、彝初皆至,夜归。”君默即沈君默,中季即钱玄同,幼舆即马裕藻,彝初即马叙伦。
从三次“谒章师”的地点看,最早的一次,已是太炎在龙泉寺复食后辗转迁居的钱粮胡同,时间上则比太炎第一次绝食晚了八十天左右。后两次虽在钱粮胡同(即太炎第二次绝食的地方),但太炎第二次绝食的时间为1914年底,且绝食第二天晚上即由马叙伦劝而复食,而鲁迅这两次去“谒章师”已远在太炎复食后第二年(1915)的元月底和二月中旬。可知太炎两次由绝食到复食期间,鲁迅都没见过他,则“亲自到监狱婉转陈词才进食”又从何说起呢?
或问,会不会有另外一种情况,即鲁迅确曾“亲自到监狱婉转陈词”而日记中失记呢?敝见认为,以鲁迅对太炎先生的尊崇,每次去“谒章师”,都会作为当天的大事写进日记,就像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那样。既然“癸丙之间”《鲁迅日记》无一日或缺,吴、徐、马诸位当事人和知情者的著述中又无一字及于鲁迅,据此即可推断:太炎两次复食,鲁迅无与其事。
《晋阳学刊》 1999年第2期
姚奠中先生的一封信
1998年初,北岳文艺出版社正在编章出版《张瑞玑诗文集》。这时张瑞玑先生的曾外孙王宪,从兰州给我寄来署“馀杭章炳麟撰”的《故参议院议员张君墓表》。这篇“墓表”是复印件,原件用毛笔抄写,藏于陕西省政协。因为要收进书里,“墓表”的真伪必须得到确证。谁能确证呢?我想到章太炎先生的入室弟子姚奠中先生,便冒昧地给姚先生写了一封信:
姚先生:
您好!先生乃今日吾晋学界鲁殿灵光,今敢冒昧驰书相扰,只因有一宗悬案,唯先生一人之识力可决。
我手头有一篇《故参议院议员张君墓表》,署“馀杭章炳麟撰”。“张君”即赵城张瑞玑衡玉先生。此文由衡玉先生曾外孙王宪复印寄来,原件藏于陕西省政协。看笔迹,显然非太炎先生法书;查《章太炎全集》,亦未收此篇。闻先生大著《章太炎学术年谱》成,不知可曾提及此事?今将原文呈上,乞先生拨冗一顾,决此悬疑。衡玉先生行状,拙文《张瑞玑其人》记之较详,或可参酌,亦附于后。
专此布达,敬候佳音。恭请
雅安!
卫洪平谨拜
1998年1月9日
一个月后,我收到姚先生用钢笔写的回信:
洪平同志:
来示及附件并悉。
今就《张君墓表》一事,祗答如次:
先师晚年为文,志表较多。有自作也有代作。自作者,多为品行功德可传者;其不愿自作者,则概由孙世扬(鹰若)代笔。似“张君”之节概,必为先师所自作。当然,复印件之底稿,当出于别人所抄,而非先师墨迹。
拙作章先生《学术年谱》,未涉及此篇。而你所查全集,不知何时何版?真全与否?1937年《制言》所载先师《纪念专号》,后附有沈延国等所章先师著述全目。惜此次搬家后,此专号遍觅无着。故未能予此“墓表”作出确证。甚憾!
大作《张瑞玑其人》一文,使读者对前贤有全面了解,甚好,很有意义。
事冗,稽复为歉!匆匆不尽。祝好!
姚奠中
1998年2月10日
收到姚先生的信,特别是看了姚先生断然说的“似‘张君’之节概,必为先师所自作”,我心里就有底了。我想,以姚先生之尊,能下此断语,即使再找不出什么证据,出书时也可以把“墓表”印上去。可喜的是,姚先生在信中实际上已经指明了找到“确证”的具体线索。于是我打电话给省图书馆的高和平君,请他查找《制言》杂志。第二天高君就告诉我找到了。这篇“墓表”发表在1936年的《制言》半月刊第14期,其时章太炎先生刚刚辞世。该刊由章氏国学讲习会发行,章太炎先生担任主编。我拿到杂志的复印件,心里特别高兴。衡玉先生逝世七十周年了,他的诗文集才首次出版,现在把已经确证的章太炎撰写的“墓表”拿来压卷,真该感谢姚先生。
更让我感动的是,我寄给姚先生的那篇拙作《张瑞玑其人》,是从文汇读书周报上复印的,字号很小,篇幅却很长,约有一万字。其时姚先生已是八十八岁高龄,他老人家竟把拙作看完了,得出“似‘张君’之节概,必为先师所自作”的结论,并且在信末品评拙作,鼓励我这样一个未曾谋面的后生小子。
这封不足三百字的短信,不只是解决了一宗“悬案”。它所彰显的,乃是姚先生宽厚、谦逊的人格风范,以及严谨、负责、求真的治学精神,使我深受教益。哲人已逝,典型犹存!
《太原日报》2013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