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楸园小记
椿楸园位于太原东山，是刘毓庆老师一处简朴的别业。园门两侧植有一株椿树和一株楸树，白色四方门柱上嵌着一块黑色大理石，上面镌刻着姚奠中先生题的“椿楸园”三个字。这几年我在工作之余，常去椿楸园拜访这位乡贤。
一
下午去东山看刘毓庆老师。
椿楸园里一片安谧，像是到了世外桃园。刘老师拄着双拐，在二楼的楼梯口迎我。像往常一样，我们脱了鞋，盘腿坐在阳台上，喝茶、闲聊。说到赵城“谁园”的开发，他希望将来的“谁园”成为一处公益性的文化场所，可以依托“谁园”建书院，办讲座，培养家乡的年轻人。暑假他回赵城住了一段，写了一首《代张公瑞玑谁园诗》。我请他念出来：“潮头弄罢放歌归，浪浸心湿冷似灰。且筑小园酣酒卧，管他身后属于谁。”
今天更有意外的收获。刚坐在阳台上，我就发现身后有一沓宣纸，写好了字，盖上了印。一边闲聊着，一边翻开赏玩。竟是他的“古文字构”——古文字画意，每一幅都有题诗。他这种新奇的亦书亦画的品类，我第一次见到，是前些年在晋宝斋的姚奠中师生书画展上。本想只挑一幅，但看着看着便贪上了，何不选四条屏把客厅装饰一下？眼前刘老师的“古文字构”，三尺整张的有七八幅，莫非天意巧安排？听了我的想法，刘老师微微一笑，算是答应了。于是满载而归，展于中厅，妻子和女儿环视，满室趣味盎然。
我选的四幅是：
1. 《古文字关雎图》，题关雎诗前四句，署庚寅夏六月于椿楸园；
2. 《古文字构诗经小星诗意图》，题小星诗，署庚寅夏六月于椿楸园；
3. 《古文字金鸡报晓图》，自题诗云：“纵为稻粱在草莱，峨冠金距岂庸才。平生不肯低头语，一唱千门万户开。”
4. 《古文字月兔图》，自题诗云：“捣药成丹不计功，但求月魂复生东。一朝四海通明后，我自逍遥草泽中。”
刘老师的诗一派天然，深蕴古意。他的专业是诗经研究，本无意作诗，诗自来也。大概我的看法引他想起什么，便说到一位写诗的朋友。刘老师说：“愁啊愁啊，他的诗老是写这些东西。我写了一首诗给他：‘食鱼出车拟封侯，底事念念频说愁。断肠如为诗情故，不若上山去牧牛。’”我听了哈哈大笑，直说好诗好诗！
次日起来迟了，打开手机，看到刘老师大清早发来的一条短信，也是一首诗：“秋风吹动迟暮情，更叹人生路难行。每惊世事如棋变，唯感君心似月明。”
二
读刘毓庆老师《诗经汇通五篇》。觉博洽宏通，颇有所感，便给刘老师发短信。如下：“我感觉《诗经汇通五篇》，每篇‘经说’说出的善良仁爱、和平宜家、君臣友情、劳动快乐、礼者敬也，是您对诗经所代表的中国文化基本要义的阐释。您之解诗意在用世，让诗即本初的健康高尚的中国文化精神走进现代人的工作和生活。走进现代才会走向未来。身在书斋，心怀天下，阐旧邦以辅新命，这样的学问才能济世，这样的学人才可称为导师吧。”
刘老师从椿楸园回复短信：“不敢当。由博返约，迴真向俗，这是我下一步努力的方向。通过‘向俗’而化俗，这是士之任。”这样一种文化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眼下在学术界是是非常可贵的。
三
今天一进门，刘老师就引我到窗台下看两个昆仑石盆景，一大一小，是他精心制作的。每盆各有一块片石上写着一首诗，都是用毛笔写上去的，内容一样，泡在水里，居然没有浸褪。刘老师告诉我，写好以后，用蜡打过，又放到蒸笼里蒸，让蜡渗到墨里边，就不怕水了。昆仑石是他去年到昆仑山游玩时背回来的，写上诗，又这样精心制作，让我来选，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他。
我见他两条腿从膝盖以下都用厚实的蓝毛线织物裹着，问是何缘故？他告诉我：“不能谈了！过年回老家，家里太冷了，除夕才买了保暖秋裤穿上，回来发觉还是让冻坏了。门里有风，别人感觉不到，我这小腿就疼得不行。”我听了很是感慨。
本想见个面，拿上一盆昆仑石盆景就走的。刘老师和嫂子执意留下吃午饭，嫂子说饺子也包好了。刘老师说：“吃吧，也能多坐一会儿。”我也乐得从命。
刘老师开了一瓶壶关的蜂蜜酒。席间闲谈，他说他当文学院院长时跟大家相处，坚持不结党，尊奉《论语》所讲的“小人比而不周，君子周而不比”。他认为《论语》有鉴人术的功能，如：“巧言令色，鲜矣仁。”接着又给我讲了一件亲历的事，在一个接待场合，来客一副巧言令色的样子，客人走后，刘老师对负责接待者说，别信那个人，靠不住的。结果验证了他的话。
走时，刘老师和嫂子把大盆的昆仑石送给我。回来摆到客厅里，注满水，诗句清晰可见。诗曰：“修道昆仑不计年，飘然随客到人间。一身文理一身骨，岂为风流学媚颜。”
飞鬃之气汗血之华
——诗词中的李旦初
提到李旦初先生，先得说一段“今典”。
现在四十开外的国人都记得，“文革”闹剧中有个大事件，便是1974年初将大型晋剧《三上桃峰》诬为“大毒草”，举国上下有口皆诛、无笔不伐。数年后，该剧的主笔李旦初先生在吕梁山作七律《〈三上桃峰〉平反喜赋》：“沥血呕心吾所愿，长征快马再加鞭。”这不是虚言。倏忽三十年过去了，其“快马再加鞭”的飞鬃之气、汗血之华，结集成煌煌十二卷《李旦初文集》（人民日报出版社2006年版），让人惊羡！
文集中四、五、六、七卷都是诗词，收《嘤鸣斋诗稿》《嘤鸣斋诗稿续编》《嘤鸣词》《历代名人题咏》四部诗词集，占去文集的三分之一。数年前旦初先生自己动手，从上千首诗词中精选了三百零八首，绝句、律诗、古风、长短句，各体皆备，自署《李旦初诗词》，交给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了。
文集不易得，且说《李旦初诗词》。
在这本诗词中，两首歌行体长诗如长天云锦，耀人眼目，使我诵之再三。一为《红豆歌》，咏美国“飞虎队”司令陈纳德和陈香梅女士的跨国之恋。就连健在而又奔忙的陈女士也被感动了，从大洋那边给诗人写信，称赞此诗“写得很好”。一为《信鸽吟并序》，咏宋氏三姐妹的奇人奇事，悲欢离合，相同祈愿。这两首精心结撰的佳构，早已在国内和全球华人界获得大奖，各路名家叠加品评，称之为“有《长恨歌》之情调，有梅村体之风韵”。我这个门外汉何用多言。
那就借旦初先生的诗词，谈谈我对他这个人的一点认识吧。
诗言志也。旦初先生寄兴于诗，钟情于诗，逸乐于诗。在我看来，诗是他快意恩仇的响箭，啸傲江湖的行板。了解旦初先生，不能不读他的诗词；读了他的诗词，不由你不喜欢、欣赏、佩服这个敦实健朗的湖南人。
旦初先生从大学一年级戴着“右派”帽子时，就开始学写旧体诗词了，但退休前只出了一本《嘤鸣斋诗稿》。退休后他以饮酒、钓鱼、写诗为三大乐事，自谓“老有所养、老有所乐、老有所为”。看得出，写诗对于他来说，不是饭后无聊，消磨时光；不是搔首弄姿，顾影自叹；不是自命风雅，吐酸泄怨。他是把写诗当成“老有所为”的一件正事来做的。
那么，他写诗所“为”者何？
为苍生社稷，为世界福祉。绝不为一己一家、一时一地之得失。这是其诗格高蹈之所在。
零篇短章中，可以举出《怀左权将军》（七绝），《太旧高速公路建成感赋二首》（七律），《航天畅想曲》（古风），还有《水调歌头·读天安门诗词感赋》《沁园春·轩辕庙怀古》等。但他高蹈的诗格在这些诗中不是那么凸显，还没有形成气候。
旦初先生的诗词有一个特异现象，就是“系列诗词”多多，蔚为大观，形成了一种“规模效应”。歌行体除外，绝句、律诗、长短句里都有这种“规模效应”。这在古今诗人中似不多见。显然，这是诗人秉持着一种对国家民族的信念或者信仰，放眼寰宇，慧心识拔，激情贯注，着意为之。其高蹈的诗格在这些系列诗词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呈现。
《中国历代帝王题咏十一首》（七绝），咏夏商周三代十一名帝王，多为典范，也有警示；
《十大元帅题咏调寄临江仙》，自不待说；
《校史人物题咏》（长短句，选十首），所咏者从李提摩太、岑春煊、刘师培到抗战期间兼任山西大学校长的阎锡山；
《安化十大名人题咏》（长短句），咏故乡湖南安化县名人，其中有清中叶以廉洁闻名、留下“绕案清风、举头近日”美誉的封疆大吏陶澍；
《湘西名人题咏十六首》（长短句），则有“萍踪浪迹见刚肠”的爱国民主人士、实业家李烛尘，有“辞条十万筑高楼”的《辞海》首任主编舒新城，有“手舞金刚钻，雅兴寄乾坤”的著名地质学家田奇；
《中国早期留学生名人题咏十二首》（长短句），所咏者有“几多心事系炎黄”的容闳，有“赤子心存书卷里，煌煌马氏文通”的马建忠，有“早岁英伦习武，归来大战东夷”的林泰曾（林则徐之孙），有“勤工俭学夺风流”的葛健豪（蔡和森、蔡畅之母），有“独从末路见精神”的宁调元。还有严复、詹天佑、蔡元培、黄兴、杨度、陈天华、秋瑾，都是热血慷慨之士。诗人着眼于早期留学，深意存焉。
另如《商海古韵四章》（长短句），高歌“重然诺，把五洲闯遍，无限风光”的丝路精神。《围歼SARS三首》（七律），咏总书记“揪心难寐访羊城”，咏总理“街头巷尾送春温”，咏白衣战士“临床自有英雄胆”。《书愤三首并序》（七律）则因美英联军入侵伊拉克，世界古文明发祥地之一的两河流域遭劫，由此联想到1900年英美等八国联军侵华，“忧愤难平”，“追思痛史泪潺潺”，伫望“圆明劫火催人醒，奋发图强卷巨澜”。
湖湘文化中，最令我心仪的便是那种满怀忧患、舍我其谁、手提肝胆、以天下为己任的大丈夫气概。看得出，这种忧患意识和担当之责统摄着旦初先生的诗魂。以此，在他笔下出现最多的唯有国事、乡情、公仇，都是大德大爱大恨，豪情万丈，决无私怨，亦少私情。
诗词中的旦初先生，心胸是豁达宽广的，磊落光明的。就像他咏陈毅元帅那样“襟怀似明镜”，更像他赞赏的林则徐赴戍登程时口示家人的那样“浩荡襟怀到处开”。他不耻言当官。吕梁师专建校，他是首任校长，有披荆斩棘之功。调任山西大学后任常务副校长，主持行政工作有年，多有建树。他也不恋官，“弃官如弃屣，拊髀自吟哦。”
居官也好，弃官也罢，旦初先生都能洁身自持，“耻向人间饮盗泉”。他咏廉，也刺贪，不惜用诗笔给当今贪官们画脸谱。他在《花甲咏怀》中自况：“两袖清风拂，何营安乐窝？”“达则济天下，穷仍出淖菏”。这是毫无愧色的。
旦初先生的诗词如大潮汹涌激荡，似海燕搏击风雷，矫健凌空，灿若彩虹，给人以壮美。
他用这样的诗笔，传神摹写了中华古今诸多豪杰之士。一册在握，典型犹存。
他也给后世留下了一副传真的自画像。
2007年12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