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中秋计划失败,同志们大部分困在城里,没机会撤走,奎龄接管省城以后,只要一腾出手来,就会对我们下手,到时会有大批人倒在屠刀之下,你愿意看到大家白白牺牲吗?现在势成骑虎,只有起事一条路,不成功,便成仁!一样是冒险,我觉得还是不把担心说出来的好,大家一鼓作气,说不定真就干成了!”
老吕忽然道:“要不然,我去一趟。”
“去哪里?”
“巡抚衙门。这次起事,本来条件并不成熟,是因为刘文藻才演变到今天的局面。换句话说,他是友是敌,于我们关系甚大。我想趁还有时间,去抚衙走一趟,见一见刘文藻。一切顺利当然更好,若他当真犹疑不决,我还可以从旁推他一把。假如过了七时半我和刘文藻都没出来,你们只管发动好了。”
杨殿卿沉吟道:“便这样,也该是我去。”
老吕道:“你是这次起事的总指挥,重任在肩,岂可轻动?我主意已定,你不必多说了。”他起身向外走去,临出门时,又回转身来,重重地同杨殿卿双手相握:“还有一句话,我有预感,很强烈的预感,惊天动地的大变革就要来了,我们就要成功了!”
7
七时正,抚衙中准时开筵。刘文藻素知奎龄于饮食一道赏鉴极精,因此席上皆是珍馐佳肴,精致无匹。开席以前,有下属给奎龄送来件要紧的物事,奎龄走到廊下去,同那人低声说了一会话,过了片刻,他满面春风地回到席上来,笑道:“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席上的大多是刘党在省城的中坚。筵席虽是刘文藻的东道,请哪些人列席却是出自奎龄的意思。刘文藻投子认负,他们早惶惶不可终日,忽蒙国公爷邀召,一个个内心忐忑,不知吉凶,这时见奎龄进来,忙不迭都站起来道:“哪里,请公爷入席。”
奎龄亲自把盏,给众人斟酒,举杯敬道:“各位,这里都是省城这一局的局内人,我就不说外场话了。今晚大家能会聚于此,其实全赖刘大人之力。若非他胸襟广阔,愿意息事宁人,省城只怕仍处于动荡之中,岂能有此美酒佳肴之会?刘大人屈己从人,顾全大局,奎龄钦佩之至,感谢之至。这一杯酒,我当是要先敬刘大人的。”
刘文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听他说得谦恭,不似是嘲讽,心里又是尴尬,又是失落,又有些犹如败军之将意外得到优待般的惭愧和感激,摇头苦笑,将面前那杯酒喝了。众人也各一饮而尽。
奎龄接着道:“我刚到省城时,很多事情和刘大人有些分歧。当时我不揣冒昧,曾在刘大人面前许了一些承诺。老实说,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因为这里面许多主意,兄弟我自己是拿不起的,需要上头点头了才好。总算天从人愿,就在刚才,我接到摄政王的密电,在省城一事的处理上,已大致同意我的意见。至此,我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如若不然,我空言许人,到头来却无法兑现,真要羞惭无地了。”说着,从袖筒里一伸手,把刚才属下送来的电报取出来,递给刘文藻:“上谕一两日内便下。此虽是密电,但其中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请刘大人与诸位过目,也当作是我借花献佛,以助今夜佳兴的礼物好了。”
刘文藻接过密电,飞快地浏览一过,已确定奎龄并无虚言。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行径在朝廷眼里罪大恶极,奎龄嘴上轻描淡写,暗中却不知花了多少工夫,才终于争到这个地步,内心十分感慨,站起身来,一揖到地,道:“多谢。”
其余人不知就里,请问其详。刘文藻把密电交给他们传看。电文虽然简略,其间的意思却很明白,朝廷应允将省城这场风波大事化小,尽管罪责难免,处罚则远较众人预想的为轻。这些人本来最担心的正是在此,现在得知朝廷意旨,心头均是一宽。好多人跟着想到,这次的特使若换了别个,朝廷断不至如此轻易便放过了他们,人人心中感激无已,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向奎龄敬酒称谢。奎龄也不推辞,酒到杯干,不消片刻,已同席上每个人对饮过了一杯。本来此是非常之筵,气氛拘谨,但此时冰消雪化,席上竟渐渐现出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来。
到得这时,不由得刘文藻不叹服奎龄的手段,又想到方才他那些话,一股心灰意冷之情从心底直涌上来,斗志不觉消了大半,心道:省城确是让他收了去啦,想不承认也不行了,奎龄确有诚意兑现承诺,我此刻抽身,尚不失全身而退,难道真要冒险一搏,弄得将来泥足深陷,后悔莫及吗?他偷眼看座钟,见长针已然斜指向钟面的右下方去,离约定时间所余无几,心中烦躁,却始终拿不定主意。
正在这时,忽然看见庆生站在廊下,正悄悄向他打眼色。刘文藻知道有事,走出厅来。庆生凑近来道:“老爷,快七时半了。”
“我知道。就为这个?”
“不是。”庆生拿袖子掩着,伸手指指外面,小声道:“找您来了。”
刘文藻见他神色,心里已猜到了八九分,吃惊道:“杨殿卿?”
“是那个老吕,吕开源,原来在全浙会馆当馆副的。您没照过面,我见过,上回一块儿抓进来的里头就有他,算是姓杨的副手。”
“他来做什么?”
“我问他了。他说时候快到了,怕您这头有麻烦,看有什么可以帮下手的。”
刘文藻冷哼一声:“他是怕我变卦哩。”
“他还说,革命党那边绝不会迟延,七时半一到,准定发动。望您早作准备。”
刘文藻自然听得出吕开源这句话的真意。而这正好也是他面临的大难题:再过几分钟,革命党便会暴起发难,到时自己将何去何从?他心烦意乱,道:“他这是逼我就范啊……好吧,我便去见他无妨,等见了面再作道理。”
庆生应了一声,在前面引路,两人悄悄走出院子去了。
也是巧了,他俩前脚刚走,后脚刘寿珊引着一个人急匆匆从外面进来,并不等通禀,排闼直入,凑到奎龄近旁,低声耳语了两句。奎龄本来心情大佳,这时两道眉毛却拧了起来,道:“怎又出了这样的事?”腾的站起,几步走到廊下去,沉声道:“详细说来。”
刘寿珊引来的那人正是奉了柯民佑所差来报信的,当下便将今夜城中接连发现数起私自集会,似与革命党有关的情形,简明扼要禀告了。
刘寿珊又道:“还有一件蹊跷事。这衙门里外,和左近十几条街巷,咱们的人大概每半点钟就能巡一遍,一直也没有异样。可就在刚才,说这话也就是半炷香前的事儿,我正在后头巡视,忽然听见抚衙外头有牲口打吐噜的声音,我打小门儿走出去看,见后边的暗巷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匹马……”
奎龄正低头思索,随口应道:“几匹马?”
“是,还有七八个人。我觉得奇怪,才刚巡完一遍,怎会突然多了这一拨出来?就走过去问。对方倒没有慌张,只说是抚院的卫兵。我看他们样子,也不像假装的。可刚才我走回来一想,不对,刘文藻的卫兵,一个是一个,现在可都在衙门里,外头那几个是哪儿冒出来的?依我看,那几个八成就是他暗中抽调去那批人里头的……”
奎龄忽然“啊”了一声,脱口道:“不对!”
刘寿珊奇道:“我说得不对?”却见奎龄脸上露出十分紧张和愤怒的神情来:“不,你说得对。我一直想不通刘文藻暗中抽出那些人来,到底要做什么——我现在知道了!”他显得有些失态,就像是突然发现自己付出的心血统统被辜负掉了一样,厉声道:“我们上了刘文藻的当了!”
他这句话说得甚响,厅上众人听得清清楚楚,无不惊诧,一个个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望他。奎龄强压怒气,挥手道:“大家都坐吧,不干你们的事。”
刘寿珊这时还想不明白,问道:“上当?上什么当?”
奎龄道:“是我漏算一着,忘了八月十五以后,革命党人还留在城里……现在没时间细说。总之,刘文藻是诈降,他暗中抽调的那些人,不是对付我的,而是要保护他在省城乱起来的时候,冲出城去,疾驰入营,重新掌握军权!出现在后巷的马,一定是来接他的,也就是说——革命党人的起事就在今晚,就是现在!刘寿珊,你即刻去召集我带来的所有人马,叫他们严阵以待,同时,把抚衙当中所有刘文藻卫兵的枪械都给我下了!还有,立刻派人去通知柯大人,让他调集军队,火速赶来增援。”他连下三道命令,这才转头问厅旁的卫兵:“刘文藻呢?”
“就在刚才……从那儿走的……”
没等他说完,奎龄早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
庆生引着刘文藻来到后边一间小屋里,老吕早等在里面,施礼道:“拜见大人。”刘文藻一摆手:“杨先生那面,都准备好了?”
“万事俱备,只欠大人的东风。现在时辰将到,请大人赶紧动身。”
刘文藻沉吟道:“这……能不能缓一缓?”
“为何?”
刘文藻一时也想不到什么理由,只得含混道:“尔等在外面,不知道里面的情形,我看奎龄有所防备,贸然动手,成败难说得很,还是另寻机会为好。”
刘文藻这番话说得含糊其词,言不由衷,老吕自然听出来了。昨晚杨殿卿同此人密谈之时,他并不在场,然而从刘文藻当晚便依计行事,迅速将军队撤出城外,以诱奎龄入彀的举动看,绝无可能是如眼前这副迟疑难决的样子。他虽然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但隐约觉得,在过去的一昼夜里,这个人的立场有了微妙的变化。
“大人,今晚省城有数千人参与起事。”为坚刘文藻之心,老吕特意将人数说多了数倍:“现在大部已会聚于抚衙四周,只等一声令下。眼下形势如箭在弦上,绝无半途中止的道理。说句得罪的话,即使大人仍是迟疑,时候一到,外面一样会发动,到时战况变化莫测,大人被困在当中,枪火无眼,可就危险了啊!”
刘文藻脸色一变:“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敢。实情如此。我知大人已在衙外备好快马,只须扬鞭奋蹄,片刻便可出城,却不知大人心中的快马可准备好了吗?”
刘文藻默然。老吕一语道中要害,他不是走不脱,而是走或不走,其间的利害无啻天壤,纵然他肯容它脱缰飞奔,但这匹马究竟会奔去何处,他当真看清楚了吗?
屋外忽地有人冷笑道:“心中的快马?这位仁兄说得好极!”听声音便是奎龄。刘文藻脸色大变,果见奎龄负着手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刘寿珊几个人。
奎龄上下打量吕开源,冷冷道:“杨殿卿?”
老吕昂然道:“不是,在下姓吕。”
奎龄点了点头,便不理他,望向刘文藻,强压怒火道:“刘大人,我自来省城,处处容让,即便是现在,也从未想过要赶尽杀绝,实可谓仁至义尽。可你又如何?难道你真以为,我堂堂大清朝,竟是诛不得你一个刘文藻吗!”
刘文藻气为之结:“我……”
老吕见势不妙,大声喝道:“刘大人,省城局势,凭你一言而决。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奎龄道:“刘大人,上谕一两日内便下。你若悬崖勒马,我只当没这回事。如果你执迷不悟,到时候谁也保不住你!”
老吕急道:“刘大人,其实省城从来就在你的手里,只要你肯作决断,奎龄绝不是你的对手!”
奎龄冷笑道:“决断?嘿嘿,恐怕连刘大人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决断早就有了。”刘文藻和老吕都是一怔,只听奎龄接着说道:“在刘大人眼里,你们只是他借来和我玩一个把戏而已,把戏穿帮了,你们还剩下什么价值?他要真同你们一条心,省城早没有我奎龄的立锥之地。他刘大人或许是一匹快马,但他读经史、考功名、中两榜、授官职,直至如今封疆开府,从来就是一匹我大清朝养在槽里的马,跑得再欢,也越不出这个厩去!刘文藻,你自己说,你能有今天,哪一点不是庇荫于朝廷?难道临到老来,反要利令智昏,去做什么脱缰的野马?你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你越出这个厩一步,就是同整个朝廷为敌,你不妨扪心自问看看,厩外面的大风大雨,你一个人经不经得起!”
刘文藻如遭电殛。奎龄几句话,正说中他的最软弱处,他固然权谋百出,但究其大要,却始终是在不和朝廷破脸的前提下,左右逢源,自保权位而已,从未有过要打出大旗,同清朝全面对抗的念头。本来奎龄同吕开源你一言我一语,他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被奎龄当头喝了这几句话,心里一凛,立时想到:他想借革命党来驱逐奎龄的计谋既已败露,再去襄助革命党,便是公然造反,若走到那一步去,不但大违他本心,和革命党的宗旨又格格不入,一旦失败,那便沦入万劫不复之境。一念至此,心中已有了决断,从袖中一伸手,掏出一把手枪——
——门旁的护卫大惊失色,有人抢前一步,挡在了奎龄身前。
却见刘文藻,绰手一枪,便把老吕击倒了。走上两步,又补了一枪,将他当场击毙。跟着收枪转身,趋前跪倒,口称:“刘文藻胆大妄为,自请发落。”
奎龄心里一松,排开身前的护卫,双手搀扶:“刘大人不必如此。我说过,我只当没这回事。”他记挂着革命党的密谋,紧接着便问:“不知……”
他话还没出口,忽听“呜——啊——”的声音,仿佛是几百人一起发喊,从抚衙外的前街上传了过来。众人不由一惊。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到抚衙后面也迸发出如斯的声响,这次的声音离得更近,听在众人耳里,直是怒涛动地而来。跟着枪声、爆炸声大做。刘文藻脱口呼道:“七时半了!”
奎龄立时省悟,喊道:“七时半!乱党开始进攻了!刘观察,你去前面指挥,其余的跟我来!”第一个往抚衙后院奔去。刘文藻不由自主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