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对刘文藻这一手,陈慧楼并非没有防备。他从抚衙出来,一路安步当车,走走停停,丝毫不显得急切。走了一大圈,渐渐天光大亮,买卖铺户开门迎客,街上行人也多了起来,盯梢的加了小心,生怕他走着走着,一头扎人堆里去。可陈慧楼仍旧遛遛达达,不紧不慢,又走了一会儿,干脆在街边一个茶棚里坐下来喝茶。跟的那位也不敢过去,远远瞄着,也就一碗茶工夫,看他像见着什么,付了茶钱,从茶棚出来,笑呵呵地在街口一站,就跟等什么人似的。与此同时,听到一阵清脆的铃当声,那位忽然省悟过来,心说:坏了,这是站口儿!果然,只见一挂空骡车从他身边过去,挨着街口停下。陈慧楼上了车。赶车的一挥鞭子:“走着!”骡车就跑起来了。跟的那位叫一声苦,撒丫子在后头赶,可骡车跑得又稳又快,赶起来可费老劲了。好容易撵了几条街,那位呼哧带喘,通身是汗,眼见着越落越远,正着急,忽见骡车在前边停了,他努着劲儿又往前去,等离得近了,陈慧楼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笑呵呵地望他:“你找我?”
“我……”
“上来吧。”
那位晕晕乎乎上了车。
陈慧楼笑道:“辛苦。劳烦回禀一声,陈慧楼在省城多盘桓几天,乃是另有它故,绝不是要同你家大人作对,请他放心便是,至于别的,大家还是互不相扰的为好。”说罢,一拍他肩膀,下了骡车,跟赶车的说一声:“车钱里面那位一块儿给啊!”就走入人群去了……
那位垂头丧气,回来请罪。刘文藻倒不如何着恼:“他本也不是易与之辈,罢了。但他倒明白我心思,特地把话点明了,真如此,也省了我一番气力。不过……”他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陈慧楼在省城有活动,既说不为对付官府,又能是对付什么人呢?”
这正是顾崇文来抚衙之前的事。
陈慧楼又在城里走了大半圈儿,确信身后没有眼线了,才由珠宝市街横穿过去,经留真照相馆折到玉皇庙后街,地方顿时清静了许多。他由第三条胡同进去,一直走到末尾,一棵古藤树下,有一个小门脸,铺面黑黝黝的,是老铺子了,字号是“蔡记炮仗店”。店里这时只一个后生在,正用牛皮纸卷炮仗筒子。陈慧楼看了一会,迈步进来。后生忙起身:“您好,有什么照应小店的?”
陈慧楼上下打量他:“新来的?”
“是,来了还不到俩月。”
“这就是了。听老弟口音,像是从西南过来的。”
后生微一错愕:“先生说的一点不错,我是打西边来的,在省城讨一口饭吃。”
陈慧楼笑笑,走到柜台边上。柜上有茶壶茶碗,他把覆着的茶碗翻过来,摆了一个双龙阵势,满上了茶。后生吃了一惊:“先生……”
陈慧楼朗声念道:“双龙戏水喜洋洋,好比韩信访张良,今日兄弟来相会,暂把此茶作商量。——我想见你们东家。”
“先生是……”
陈慧楼一手握拳,另一手在心口上一按。后生脸上现出惊喜的神情,“哎”了一声,转身到后面去。不多时,一条魁梧精壮的汉子从后面走出来,一见陈慧楼,大喜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陈先生。”
陈慧楼抱拳笑道:“蔡虎兄弟,别来无恙。”
二人见过礼,蔡虎让后生在前边看住,引陈慧楼来到后面。先说了一番过去旧相识的闲话。他知道陈慧楼不会无故寻到这处会党在省城的秘密落脚点来,便开门见山问道:“您若有事,只管讲说当面。”
陈慧楼点头:“眼下正有一件事,由我们革命党的兄弟来做,多有不便,因此上,想借用一下会党的力量。我一想,就想到蔡兄弟你头上了。”
蔡虎一拍胸脯:“先生有事能想到兄弟,就是给我脸上贴金,更不用说兄弟还欠着先生的人情。就怕姓蔡的笨手笨脚,当不起托付。”
陈慧楼笑道:“你太谦了。”他压低声音,“我想借用兄弟的,正是你身上这门最要紧的本事。”
“先生是想用——火药?”
“正是。”
“还请明示。”
陈慧楼道:“蔡兄弟听说过周汉城周先生的名号吧?”
“这个当然。周先生是贵党第一流的人物,为革命披肝沥胆,奔走海内,不辞生死,有识之士无不景仰,兄弟虽然愚钝,一向是仰慕得紧的。”
听蔡虎这么说,陈慧楼的神色似乎有些异样,稍一停顿,才接下去道:“周先生乘火车去上海,下午十二点半钟左右,火车会途经省城,停靠大约半个钟。到时候我会去见他。我要你和我一起去。”
蔡虎又惊又喜:“真的吗?我可以见到周先生?”
陈慧楼缓缓摇头:“不,不是这样。”他让蔡虎附耳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蔡虎神色大变:“这……为什么!”
“你不用管为什么,我只问你做不做得到。”
蔡虎一脸迷惑:“可这……使得吗?”
“怎么使不得,只不过若由我们的人来做,日后传出去,好说不好听,所以才来借重蔡兄弟你。时间不多,行或不行,你给个痛快话吧。”
蔡虎犹豫良久,一咬牙:“我欠你人情——行!”
陈慧楼心里一松:“好。还有几个小时,来得及吗?”
“没问题!”
4
且说马凤云、袁应泰、阮曾三三人,出得城来,向西疾驰了小半个时辰,穿过一道山岭,又转而向北,奔出几十里地,已转到省城北面的群山中来。这时早变成袁阮二人领路,又奔得一阵,他俩见四顾无人,一拨马,钻进一个小山坳去,马凤云跟随在后。直到这时,他俩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再往里去,道路愈发崎岖难走。三人下马,牵马徒步而行。经过一处山涧,阮曾三向袁应泰使个眼色,袁应泰会意,一侧身挡住马凤云,阮曾三连出三刀,都刺在三匹马的要害上,马匹哀嘶着跌下涧去,声音在空谷中回荡,久久不绝。
“你!”
阮曾三将短刀在靴底擦了两下,收刀归鞘,一抱拳:“这马是从贵镖局带出来的,身上都有记号,只能陪我们到这儿为止,对不起了。”
马凤云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发作了出来:“刚才你也是用这种手段,杀了纪二爷!那是在我的镖局!我的亲人朋友都在那里!你这一刀下去,就没想过会给他们惹来多大的麻烦!”
阮曾三冷然道:“事急,不得不从权。马镖头海涵。”
马凤云怒道:“你很清楚,当时你完全可以用别的手段,根本不用害了他性命!”
阮曾三“嗤”地一声笑:“马镖头,你活在你的太平世界里,我们呢,干的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营生,做事必须干净利落,不留后患。凡挡我的路的,漫说一个纪二爷,便十个我也一样杀了。我不杀你那个师弟,就已经给了你面子。还有,我不怕说老实话:我信不过你,才特地这么做。我杀那个人,等于是替你递了投名状子,好断了你回头的念头,才能一心一意帮我们把镖运去边城。”
马凤云斥道:“你这么残忍好杀,不择手段,居然也自称革命中人!”
阮曾三冷笑道:“马镖头,你江湖上这么多历练,怎么这时候反倒糊涂了。口号也好,主义也好,都是书斋里憋出来的。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咱们在干的事,那才是真正的‘革命’!”
袁应泰见二人渐渐要把话说僵了去,忙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家现在坐一条船,尽说这些干什么。马爷,咱抓紧着,翻过山去就到了。”
翻过山头,又走了一阵,只见山林掩映之中,渐渐露出一处斗栱飞檐的所在。袁应泰一指:“喏,那就是了。”再走近些,看出来是一座苍然古刹,庙宇不大,看来也没什么香火,倾圮脱落,破败得很厉害。
这个时候,忽见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庙门口一闪,看见袁应泰和阮曾三,欢欢喜喜地跑过来,道:“施主,你们回来了。”那是庙里的一个小沙弥,才七八岁,生得聪明可爱,都唤他作“小豆子”。
袁应泰笑道:“回来了。小豆子,我问你,不在的几天,庙里那几个,都安生吗?”
小豆子道:“金施主督得很严,把他们管得庙门都不出一步。不过,可也憋闷死他们了。”
袁应泰笑道:“那还不憋闷死。”
小豆子忽然跃在袁应泰身前,使了一招“黑虎掏心”。袁应泰笑着接了。小豆子又连使“仙人指路”、“推山势”几招,袁应泰故意慢了一步,挨了一记拳头,赞道:“好!”
小豆子扯着他衣袖,道:“你教我的,我都练会了。你接着往下教吧。”
袁应泰笑道:“待会儿有时间,我再教你两招。”
这时庙里的主持明空和尚闻声走出来,看见他们,也很欢喜:“阿弥陀佛,施主这一趟可顺利吗?”
“托师父的福,一切平安。我们来取了东西,吃过午饭就走。”
明空道:“既如此,我去准备斋饭。”
三人到了后面僧房。原来这次袁阮一行,共有得十几个人,除他俩进城去安排走水路的事宜外,其余人等,以另一个头目金标为首,押着货物在这座深山古刹里藏身。一连好几天没有消息,无名火把众人蒸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时见他俩终于回来,人人振奋,一起迎上来:“两位哥哥,可回来了。”一眼瞥见后面跟着个生人,“这位是……”
袁应泰道:“马凤云马镖头,大家自己人。咱们的骡马都好吧?”
金标笑道:“都养得肥肥的。”
“好,闲话不说了,把东西起出来,吃完午饭就动身。”
金标疑道:“不走水路了?”
“走不通,咱们走旱路,走西南道。”
听说要走西南道,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袁应泰笑道:“所以我们才三顾茅庐请出来马镖头。有他在,你们给我把心放肚子里吧。”
说着话,众人走到库房,关上门,金标几个把柴火垛搬开,再掀开下面那一层方砖,露出底下地窖的铁门。地窖固是庙内旧有,铁门却是他们来以后自己动手安的。上面加着三把大锁。阮曾三俯下身去,仔细查看门上锁上的痕迹,检视过一遍,这才从怀里掏出一管钥匙,开了其中一把大锁。然后让在一旁。袁应泰开了第二把。最后是金标开了第三把锁,打开铁门,吩咐众人下去把地窖里的箱子都搬出来。
每抬上一箱,阮曾三就命打开,当场检视。马凤云也在一旁,见每口箱子都是铁制,上层覆的皮货,以宁夏产的滩羊皮为主,不算什么值钱之物。而皮货下面,则都是枪支弹药。他暗自计数:共有新式五子步枪约两百支,十响手枪约一百支,各种子弹不计其数。最后一个箱子底下,则是厚厚一沓银票,和垒摞几十卷的银元。
几人检视过无误,吩咐将几十口箱子装车,阮曾三取了两卷银元,走到偏院里来。
偏院这边是庙里的厨房,阮曾三进来的时候,明空正在主持烹制斋菜。阮曾三笑道:“真是丰盛啊。”
明空见他来了,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刹简陋,只有粗茶淡饭。”
阮曾三笑道:“师父平日生活清苦,这样的招待,我们受之不安,也吃不了这些个。我想借花献佛,再另开一席,也请各位师父一起坐,怎么样?”
“哎哟,这个怎么使得。”
“这有什么关系。就这么办了。”他点手唤明空出来,在背静地方,把那两卷银元悄悄塞了给他,笑道:“这是之前答应师父的。”
明空摩挲着两卷银元,喜欢得整张脸都要裂了开来,只说:“这个要施主破费了,哪要得了这许多?”阮曾三笑笑,把银元推到他手心里,叫他攥紧了,这才走了开去。
斋席开了上来,一席设在僧房前的院内,另一席则开在偏院僧人的饭堂。马凤云惦念镖局众人安危,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一个人走到外面来。偏巧这时袁应泰和阮曾三从偏院出来,袁应泰道:“马镖头怎么不入席呢?斋菜不对胃口?”
马凤云摇头道:“不是。是这一路来的气味让我难受。”
袁应泰向阮曾三递个眼色。阮曾三上前一步:“马镖头,袁兄刚才将我好好责备了一通。你甘冒大险,救了我们性命,我之前却多有冒犯,真是惭愧。我这里向马镖头赔礼了。”说着,深深施下礼去。
马凤云冷冷道:“不敢。”
袁应泰笑道:“好了,这样一来,一天云彩就都散了,大家以后坐一条船,还要互相照应才是。”
马凤云的目光深深地望进阮曾三眼睛里去:“你真想向我赔礼?”
“这个自然。”
“那就请你放过这座庙里的僧人。”
袁阮二人对望一眼。阮曾三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要下手?”
“你的眼神告诉我的。还有,你自己说,你做事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阮曾三望着马凤云,半晌,慢慢地笑起来:“你开始了解我了。不错,我要下手。而且,你现在跟我来说,已经晚了。”
马凤云推开饭堂大门,见寺里大小十几个僧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口鼻流血,早已毒发身亡。那明空和尚趴在桌上,一直到死,脸上依然是欢喜的笑容。
马凤云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望着面前悲惨的景象。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霍景旸是对的。他要帮他铲除这些凶徒,平灭墓碑镇——再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袁应泰和阮曾三走到庙门前面,远远望去,长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与昨日的阴雨天气迥然不同。二人相视一笑。袁应泰道:“真是一个出镖的好天气。”
这时候,只见庙门外一侧的空地上,那个小沙弥小豆子把那几招“黑虎掏心”“仙人指路”正翻来覆去练得起劲。阮曾三看了看袁应泰,袁应泰点点头,大声喊道:“小豆子,怎么不去吃饭呢?”
“不想吃,我要练功,我将来要练得跟你一样。你再教我几招好不好?”
袁应泰笑道:“好啊。”他走过去,“有一种功夫,叫作气功,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
“就是屏住气,一拳打过来,都不会痛的。”
小豆子半信不信:“是吗?”
袁应泰笑道:“你不信?你打我试试。来!”
小豆子用足力气,“啪”地一拳打在袁应泰身上。袁应泰笑道:“你看,没事,也不痛。”
阮曾三不再看下去,转身进庙。身后,袁应泰的说话声隐约传来:“……现在换我打你了哦。来,闭上眼睛,屏住气,我保证,不会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