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冲再三恳求,牢头只是不允。穆冲急了:“我问您一句话,您要我怎么样做,才能让她离开这个鬼地方?”
牢头一乐:“穆爷,您犯糊涂哇:解铃还须系铃人,事打哪儿出的,您找哪儿去呀。您要把令给求下来了,不就什么都结了嘛!”
3
马凤云将几页纸看完,掏出火折子来点着了。霍景旸道:“庄主喜欢清洁,小心纸灰别撒到院子里。”
马庄主的这座小楼整洁雅致,宁静悠远,与宅外古朴粗犷的世界大不相同。小楼正对院中的一方小池,池内砌一座石台,插奇石数峰。四旁修竹百个,以招清风;南面长松一株,以挂明月。马凤云走到楼角,把即将燃尽的几页纸挥灭了,丢到纸篓里,道:“没想到威名赫赫的马家庄,竟有这样精致风雅的所在,若早知如此……”
院外有人说话:“若早知如此,那便怎样?”却是马庄主从外面走回来了。
马凤云道:“是马庄主。我是说,若早知如此,便可知道这庄里的人物,是多读诗书,通晓情理之人,也就不会被流言所蔽,把路过马家庄视为畏途了。”
马庄主却摇头道:“正因如此,我才极少请人到这里来。我自幼喜好文事,但这个爱好,仅止于此间,我绝不会将它带出这里一步。马家庄垂名数百年,靠的是武学一道,若是被江湖上知道到我这一任的庄主,变得不务正业,耽于舞文弄墨,怕就会对我马家庄生出轻慢之心来,到那时,说不定会有麻烦。今晚要不是和霍大人及这位同宗马朋友有一些要紧事谈,也不会请两位到这边来。”
马凤云和霍景旸都道:“原来如此。”
马庄主道:“刚才我出去转了转,把事情都交代下去了。你们在这里过一夜无妨,要的马匹车辆,我也叫人去准备了。”
“多谢庄主。”
马庄主又道:“待会你回去后,把擒住的人交给我们。我相信你说的,虎头他们早不安分了,但他们再为非作歹,也是我马家庄的人,自有马家庄庄规处置。”他以马家庄庄主身份久震一方,执西南道上武林之牛耳,乃是江湖上第一等的大高手,几句话虽轻描淡写,但言语之间,自有一股凛然之威,叫人不敢拒却。
马凤云点头应承,深施一礼,转身要走。马庄主忽道:“等一等。”
他缓步踱将过来:“听说今天进庄时,你打落庄门口的两挂灯笼,我庄里上下几百号人,没一个阻得住你,是不是这样?”
马凤云心里一凛,忙赔礼道:“在下胆大妄为,得罪贵庄,这里当面谢罪。”
马庄主一摆手:“不必了,你也是因事从权,算不得什么。倒是我要多谢你手下留情,便虎头那几个,你也没下狠手,留了他们性命。”
马凤云听他语气不对,忙道:“这个哪里敢当。”
马庄主徐徐将两手袖子挽了一挽,道:“马镖头是朋友,大家武林一脉,以武会友,来,我们来推一推手。”
马凤云吃了一惊:“马庄主?”
马庄主淡淡笑道:“切磋武技,点到即止,寻常事也,马朋友不要错会了。再者,这里除霍大人,更无第四人在,老朽若在马朋友手下输了一招半式,也不用怕在江湖上削了面子,呵呵,呵呵。”他话虽说得客气,言下之意,却已不容马凤云推托。
以马庄主的身份威望,竟会主动邀马凤云交手,实在是因为马凤云擒庄上子弟在前,又以少对多震慑众人在后,若他一庄之主再不出手显露一下功夫,只怕马凤云要以为他马家庄浪得虚名。这是关系庄上声誉的大事,是以今夜他一反自己谦让恬退不事张扬的性子,执意要让马凤云见识一下什么才是令马家庄名震江湖的武学。不过这一层心思,却不必对他言明了。
其时皓月当空,清风习习,庭院里百来竿修竹因风作态,“呼呼”摇曳不已。马庄主走到庭院当中,将长袍下摆在腰间一掖,张手道:“请。”
且说草料仓这边,马凤云一去便无音信,众人都焦急起来。袁应泰走到仓口,听了一会儿,又走回来,问阮曾三:“多久了?”
“总有半个时辰了。”
袁应泰懊悔道:“刚才应该叫人跟他一块儿去。”
阮曾三道:“要是连他也失了手,再去一个又能怎样?况且未必会出什么事。再等等看吧。”
袁应泰心烦意乱,也无心同他争,摇摇头,一屁股坐到马车上,抱着枪,嚼着干粮,等马凤云回来。
仓库另一边,一众盗匪被押在一大堆干草垛后边。这伙人的确大多是庄上子弟,瞒着庄里偷偷干没本钱的买卖,其中尤以花名虎头的最为剽悍。他这时见最忌惮的马凤云不在,两个看守又显得松懈,便有些蠢蠢欲动了,轻声招呼身边的黑皮:“嘶——嘶——”
黑皮小声问:“干吗?”
虎头向看守努了努嘴,又晃晃脑袋,意思是:到动手的时候了。黑皮吃了一惊。虎头嗤的一声笑:“真回去受家法?想被废了功夫,还是想尝尝断胳膊断腿的滋味?”黑皮想到庄规的严酷,顿时不寒而栗,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虎头道:“你听好了!没别的机会了!他们那头儿去见庄主,到现在没回来,估摸着是回不来了。等庄上人一过来,他们走不了,咱们跟着走不了。咱们傻啊?一身本事,到哪儿不吃香的喝辣的,老死在这鸟不落蛋的地方有个屁好!”
“你想怎么干?”
虎头打量仓里形势,悄声道:“他们十来个人,我们也十来个人,那两个看守,身上长短四把枪,只要先下手为强,尽够用了。你替我挡着些,我磨断绳子。”
黑皮将身子挪过来些,挡住了虎头。
马凤云见推脱不过,只得拱手道:“那么,得罪了。”闪去外氅,走下院子中央来。
马庄主张手再请:“不必客气,请。”马凤云知以马庄主的身份,不会先攻,于是先使了招“礼拜南山”,尽了礼数,跟着右足踏上一步,化出一招“三环套月”,向马庄主面门便打,正是师传拳法中的厉害招数。马庄主侧身闪过。马凤云跟着抢进,双手在拳爪之间,竟无明显分界,拳背追打面门,而五指钩捉,隐隐取他肩上穴道。这一招奇峰突起,又顺势而流,虚实互藏,正得了师门拳法浑然一体,变化莫测的精义。马庄主急跃避开。马凤云连攻三招,马庄主连让了三招。
白润臣是拳术名家,马凤云经他悉心点拨,于各路拳法及擒拿手法,均有不凡造诣。马庄主让他三招,用意便是为看他拳路,见他攻守之际,法度井然,而又能不拘泥陈法,拳招变化,往往自出机杼,实已到了相当的境界,不禁暗自称许。
可这马庄主更是当世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在武术上的识见,环顾清末武林,也没有几个人能及得上他。但见他并不忙于抢得先手,只是见招拆招,初时还不见有什么特异,时间稍长,马凤云只觉对方招数之间,拳力逐渐加重,自己每一拳击出,均引来极厚重极坚韧的力道的反击,渐渐自己的双拳变得要“粘”在这股无形无影的力上了一般。本来马凤云拳力惊人,他与旁人交手,都是以己为主来牵带对手,但这一次,面对这个斯文老者,却强攻不入,牵引不起,竟是难以撼动,反是自己几次被马庄主劲力带动,若非他下盘功夫深厚,早已扎马不住。他心中暗惊,知道对方功力深湛已极,当下拳法加快,阳退阴进,虚退实进,趋左避右,声前击后,没一招敢稍稍用老,只求以疾如风雷的拳法,来挣脱马庄主以静制动的全面克制。
马庄主微微一笑,开始主动进招。这时马凤云一招“摘星式”在面门虚晃,一边向左疾转到他身后去,马庄主简简单单退了一步,横脚来踩,这一招也没什么特异,只是分寸火候恰到好处,正在他飞转的当口,截在他前路上,他若真转到马庄主身后来,这一脚非踩中不可。马凤云大吃一惊,硬生生提气后跃,才堪堪避过这一记。他顺势翻到马庄主右面,没等出招,对方五指虚抓,又已拦住他去路,逼得他只有再退,再度跃回原位。那马庄主每出一招,都平淡无奇,一拳便只一拳,一脚便只一脚,但料敌机先,全是攻在他拳招将出未出之际,叫他只有撤招回守。数招之间,已将马凤云完全导入自己的拳路之中,不论他如何攻守进退,都脱不开马庄主身前正面三尺方圆之地。
马凤云心下钦佩无已。他这时斗心尽去,一心一意地同马庄主拆招,只觉得每交手一合,自己在武学上的见识就多了一分。两人又拆了十余招,马庄主分拿住马凤云双手手腕,轻轻往外一送,马凤云只觉手上一股大力涌来,不由自主倒跃出五六丈去,又再踉跄了几步,这才站定。他心里又惊又佩,一躬到地:“庄主神乎其技,马凤云受益匪浅。”
马庄主微微一笑:“后生可畏,马镖头过谦了。”
草料仓里,黑皮把话悄悄传给大伙听了。众人害怕庄规处置,都无异议。虎头悄声道:“仓后不远就是马厩,一人拉一匹马,奔它个一昼夜,出去几百里地就没事了。问题只是,咱们怎么从仓里出去。”
“你不说了?咱们打出去。”
虎头摇头:“不是‘打’出去。打是万不得已才用的招。”
“你怕四条枪不够?”
“不是。一动了枪,一定会惊动庄上。不如这样,等搞到枪以后,兵分两路。一路,我们押那两个看守做挡箭牌,逼他们开后门,最好是我不动,彼亦不敢动,不用真动家伙,就可以把后门开了。另一路是奇兵,绕到他们后面,一杆枪,压住他们所有人,让他们腹背受敌,不敢乱来。这活儿,得枪上真有准儿。黑皮,论这个,这儿只有你跟我,你还是我?”
黑皮想也不想:“我。”
“好兄弟。你放心,等出了后门就换你过来。”
说话的工夫,虎头磨断了手上的绳子,又解了大伙的绑绳,示意引那两个看守进来,自己闪到干草堆后边去。黑皮见大家作好了准备,便开始不轻不重地“哎哟”起来……
马庄主送了马凤云出来,道:“今晚你们尽可放心休息,明天我派两个人,送你们过庄。”
马凤云施礼称谢:“多谢庄主。日后如有机会,在下当登门拜访,再向庄主讨教。”
二人在小楼外作别。
马庄主走回院里。霍景旸迎上来道:“刚才那番交手,令人大开眼界。马庄主怕有十几年没出过手了,霍某今晚躬逢盛事,一睹马庄主风采武功,不知羡杀江湖上多少英雄豪杰。”
马庄主笑道:“霍大人过誉了。倒是您以一省道员之尊,甘愿屈尊来为一支镖队保驾护航,如此爱民如子,确是令人钦佩。”
霍景旸知道自己亲身前来为马凤云一行打通关系,以马庄主眼力,自然早瞧出其中另有玄机,于是大方说道:“庄主说笑了。霍某这一趟,乃是有公事在身,事属机密,不敢张扬。我还带了些人来,都候在庄外,为的也是避人耳目。还望庄主不要将我曾来过贵庄的事情,告诉庄上第二个人知道。”
“这个不劳嘱咐。”
二人打了个哈哈,便不在这个题目上多说,另扯到别的闲话上去。
袁阮众人又等了一阵,仍不见马凤云回转,人人心里都起了不好的念头。而庄里越是安静,反越发令人疑心对方会不会暗中伏下了厉害手段来对付自己。马家庄威名太盛,这边又只十来个人,强弱悬殊,一旦生变,形势极是不妙。紧张的气氛一点点地在草料仓里弥漫开来。袁应泰有些按捺不住,不住脚地在仓里来回乱走,一边把短枪拔出来又插回去,插回去又拔出来握在手里乱比划。阮曾三看得心乱,一把把枪管子攥住了。
“干吗?”
阮曾三沉声道:“吃了炮药啦?把枪收起来,怪烦人的。”又对众人说,“好了,大伙儿换换班吧。”
袁应泰挣了挣枪,没挣动,火就起来了:“三爷,当弟兄的面儿你这么跟我说话!这儿有你们春山堂的,可也有我们长枪会的,要不是现如今一块儿干革命,谁也跟谁不挨着!你招呼你自家兄弟去,别管到我这边来!”
阮曾三也上火:“袁兄,现在困在这儿,谁脾气都不好,但你说这话,大家伤脸面!”
双方都是帮会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交情归交情,说翻了一样不管不顾,两边见情形不对,都走过来劝。可突然间“啪”的响了一枪,大伙吓了一大跳,下意识都拔出枪来,十数人瞬间形成了一个混乱对峙的局面。
这个阵仗,让所有人心里突突乱跳:一个不慎,当下就是不可收拾之局。草料仓干燥得像随时会燃起来。袁应泰慢慢,慢慢地把握枪那只手举起来——枪口飘出来淡淡的烟——“不要慌。是我。枪走火!”
阮曾三将信将疑地看他,看他的枪,然后看自己身上。所有人都看自己身上。没人受伤。袁应泰重复了一遍:“是走火。”
阮曾三信了:“好,没事。大家把枪收起来。”
众人正要收枪。偏在这时,有人喊一声:“不准动!”只见十来个人从草垛后面转出来,用刀挟持住两个看守,三把枪分指三个方位,正是虎头那一伙!
刚缓和下来的空气重新变得凝固!众人忙不迭调转枪口。仓库里重又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对峙局面。
虎头大喊:“都不准动!把枪放下!”
袁应泰喊:“你把枪放下!”
虎头几个一起喊:“你把枪放下!”
袁应泰喊:“我们几条枪!你们几条枪!怎么跟我们打!”
虎头喊:“我有你们的人,动一动他们就死!”
袁应泰喊:“你敢动他们,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一个声音突然从后面冒出来:“谁都别动!把枪放下!”正是从干草垛后边绕过来的黑皮。他占住一处地势,一杆枪,瞄住了袁应泰、阮曾三这十几个人。
阮曾三几杆枪忙调转去,喊:“把枪放下!”
黑皮喊:“你把枪放下!”
袁应泰喊:“把枪放下!”
虎头喊:“把枪放下!你们都把枪放下!”
草料仓里,各人都在扯着嗓子大喊,各种不同的“把枪放下”的声音回荡来去,撞击着每个人的耳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