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凤云闪开一旁,让他们进仓里来看。马守愚叫身边人把灯笼举高。浑浊的光影下,仓里的尸体更加狰狞可怖。
“他们都死了。”
“我看到了。”他向提灯笼的打个手势。那人走到仓外,将红灯笼高高举了三举。这边灯笼刚放下,庄口的哨楼上,也有一盏红灯笼呼应着举了三举。紧跟着,“呼啦”一下子,庄上同时有近百个灯笼火把一起亮起,黑夜中远远望去,犹如一股赤色的激流,直向这边涌来。众人都不禁脸上变色。
马凤云这时已然知道,自听到枪声起,庄上就已经作了应变,只当时情况未明,所以偃旗息鼓,先让马守愚过来查探。现在马守愚用红灯笼明晃晃呼出伏兵来,那就是说:他们已被马家庄当做了敌人,既然敌友分明,就不必再讲什么礼客之道了。
马守愚道:“马爷有什么话说?”
马凤云道:“此事另有隐情,是他们几个先行发难,我们为求自保,不得已开枪还击,才弄成这样的局面。还望老人家能在庄主面前,将这一节为我们分说明白,在下不胜感激。”
马守愚摇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也没什么分别。马家庄自有马家庄的规矩。”
马凤云道:“这十几条性命,我们愿意拿钱出来赔偿。如何?”
马守愚摇头。
“规矩就不能坏一次?”
“不行。坏了一次,规矩就不是规矩了。”
“规矩就那么重要吗?”
马守愚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因为,这是马家庄的规矩。”他把“马家庄”三个字念得很重,但他话里的意思,这时的马凤云并不明白。
7
白剑声引着周汉城一路在省城的小巷里穿进穿出。所幸逃出火车站以后,没再遇上清兵追赶。两人疾奔了好一阵,白剑声头前领着,不知怎地一弯一绕,穿进一座破败的园子里来。他听了听四下寂静无声,稍稍松了口气。
周汉城忽然道:“我想我听到枪声了。”他说的是离开火车站的时候。
“没有,您没听到。”
“我听到了。”
白剑声用力重复了一遍:“不,您没听到。”
两个人互相望着,谁都没说话。
这种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周汉城知道这一点,他换了话题:“这是什么地方?”
“这儿叫韩家园。韩家从前是省城望族,后来经历战乱,城破以前,韩老太爷一把火点着了这个园子,以后就一直是这样了。当时,这儿死的人太多,后来不管白天晚上,都没人敢上这儿来。听说当时韩家老太太,就是跳这口井死的。”他一边说,一边拿井桶打了半桶水,喝了两口,把水桶递给周汉城。周汉城迟疑了一下。白剑声笑了:“我骗人的。”
周汉城不禁莞尔,把水桶接了过去。
白剑声道:“您知道吗,其实,这儿从前是我的练功房。”
“这儿?”
“嗯。”想起从前,白剑声脸上露出感慨的笑容来,“因为我是大师兄啊,后面跟着一帮师弟,爹督得严,我又要面子,呵呵,不是好过的日子啊。所以我的招呢,就是和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总是挖空心思教他们怎么玩啊怎么疯啊,背地里,就一个人偷偷跑这儿来用功。”
周汉城笑了:“原来是这样。”
两个人笑了一会,白剑声问:“接下来,您什么打算?”
周汉城断然道:“去上海。就算事情已经发生,我还是会用我的力量去反对它,阻止它,揭露它……不,不只是我的力量。东三省是中国的东三省,不是我们一党私有的东三省。我们没有权力这样去处置它。”
白剑声忧心忡忡:“火车站的事,您已经看到了。如果……”
周汉城慨然一笑:“你怕我揭露这件事,到时会惹来更大的麻烦?呵呵,我们已经在和清廷对着干了,这个麻烦还不够大吗?革命党人不是因为私利才集合在一起的,真理之所至,顾不了那么多了。”
白剑声低头想着可能到来的坏局面,默然不语。忽然,他神色一变,一扯周汉城,隐到一棵大树后面:“嘘!”
黑暗中,一个身影向这边过来,看他行动之间,竟身法不弱,白剑声不由得吃了一惊。
只见那人把周遭看了一遍,慢慢走到水井旁边,一眼看到井台上的水迹,浑身一震,立时停住脚步,侧耳细听周围动静。
白剑声和周汉城隐在树后,屏住了呼吸。
——浓墨一般的夜中,三个身影相隔十余步,犹如石雕一般,各自一动不动。
那人忽然像听到什么,一转身,目光向树这边射来。
“是白剑声吗?”
白剑声吓了一跳,不敢遽答。那人候了一会,又问:“白剑声,是你吗?”
白剑声从树后小心翼翼地出来:“是哪一位?”
那人深深叹了口气,只见亮光一闪,是他燃起了火折子:“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白润臣。
父亲的突然出现,让白剑声震惊不已,尤其是,现在在他心里,还远没有作好见父亲的准备。“爹,您怎么会在这儿?”
白润臣深深地凝望他。分别了这么多年,突然就这么出现在眼前,他又何尝准备好了呢?第一眼看去,竟觉得儿子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他从没有见过的;但当他从“突然”中平静下来,一眼再一眼地看去:那又分明是自己的儿子啊,一点也没有变过。
“该是我来问你。这么多年,你都去了哪里?”
白剑声略一支吾,道:“爹,这位是周先生,这几年我承蒙他提点,很是开了番眼界。”
白润臣上下打量周汉城。周汉城鞠了一躬:“白老爷子,您好。”
白润臣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竟不受他这礼。白剑声神情尴尬:“爹,您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你白天去过镖局吗?”
白剑声点头。
“不敢见我?”
白剑声小心答道:“我听说镖局出了点事,抽空去看了一下……”
白润臣冷笑:“‘出了点事’?嘿嘿。有人说你在镖局外露过面,我虽然不信……但每次有人说这样的话,我都会到你从前常去的地方走一走。这座韩家园,是当年你背着师弟们偷偷练功的地方,你当我不知道吗?”
这话让白剑声心里很酸楚:“爹,孩儿不孝。”
“当年师兄弟比武,你输给凤云一招。练武的人,输赢本是常事,偏你就这么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一走了之……”
白剑声双膝跪地,向上磕头:“爹,孩儿当年确是负气出走,但正如爹说的,输赢是常事,从前的事,孩儿早就释怀了。”
“那你为何……”
“孩儿在外不归,实是因为这次游历大大开阔了眼界,让我发现了我真正应该去做的事情。”
白润臣一愕,他看看白剑声,又重新打量一旁的周汉城。“原来是这样。”他叹息道,“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一定要藏在这儿,对不对?”
白剑声这时便承认了:“是,清兵正在找我们,我们在此暂避一时,天亮了就找机会出城去。”
白润臣沉默了一会,道:“你应该抽时间去看一下你娘的。”
白剑声垂首道:“周先生在这里,请恕孩儿离不开身。爹,只要孩儿在做的事有一个结果……无论是什么结果,好的还是坏的,孩儿都一定会回到爹娘身边侍奉,从此再不离开了。”
听白剑声说得坚决,白润臣也不再勉强,顿了顿,问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白剑声心里歉疚很深,并不愿再麻烦老父,正要摇头,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忽然想起,这一天里,自己和周先生都还没好好吃过东西呢。
8
穆冲从顾宅出来,仍是先回县衙大牢。这一次进来,他一路更加小心留意,把大牢里里外外,前后通路,以及守卫的配备、轮值情况,都看得清楚,记得明白。
谢氏刚才已吃了一回药,病情并不见好转。他望着她,见她脸色白得像冰一样,自己仿佛看得见她的元气,在她柔弱的身体里面,正一点点地融化掉。他心里难过极了。他在她身边坐下来,想伸手去搭她脉息。她身子忽然动了动。穆冲忙把手抽了回来。
“是凤云吗?”
“不,是我,穆冲。”
谢氏勉强睁开眼睛,认了一会:“啊,是你啊……我就要死了,是吗?”
穆冲的眼泪流了下来。
“不,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回到镖局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苏镖师一向同他交好,担心他晚归有事,特意给他候着门。这时见他终于回来,问道:“怎么样?”却见他神色凄怆之中,隐隐透出一股子狠意来,心下不禁一凛。
穆冲静了片刻,忽然问:“老哥哥,我们是好兄弟吗?”
“当然。”
“那就好,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
穆冲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这个决定,他一早便已做下了。
“我要劫狱!”
9
白润臣带了些食物回韩家园。他坐在一边,看白剑声和周汉城靠着井台吃饭。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值得吗?”他问。
“值得。”白剑声明白父亲问的是什么:“您是上一代的人,很多事您不懂。如果将来有时间,我一定好好跟您解释。总之,我们在做的事是正确的。”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周汉城,“尽管不是全部,但……它还是正确的。”
“或许我是不懂。但你知道今天镖局的祸事,是怎么起来的吗?是因为你啊。你知道凤云去了哪里?因为有人用你的事来挟制他,他为不连累我们,什么事都一个人担起来,结果弄得现在身败名裂,下落不明。”
“原来……”
白润臣说得很沉痛:“你是我的儿子,但凤云又何尝不是我的儿子呢?我在想,如果我把你交给衙门,那么就再没有东西可以挟制到凤云了。只要他知道了,就一定会回来……”
白剑声吃了一惊:“爹……”他身子忽然晃了一晃。
白润臣继续说道:“我白家虽说不上忠义传家,但世代清清白白,从没做过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结果到了你,自甘堕落,居然同那些非圣无法、大逆不道的人混在一起,你让我有什么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啊!”
只听“扑通”一声,边上的周汉城扑地倒了。
白剑声身子发软,只觉得四肢百骸仿佛都被抽走了力气。他惊恐地道:“爹,是您……”
“是我。为了不让你玷辱我白家的门楣,我就只有这一个办法。”
白剑声的心里,有一股彻骨的寒意冷了出来,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挣扎着道:“爹,您错了……您大错特错了……”“扑通”一声,一头栽倒。
10
马家庄的人很快把草料仓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马守愚的目光在马凤云等人脸上逐个扫过去,缓缓说道:“马家庄的规矩,大家都很清楚。杀人偿命。可谁要自觉武艺超群,也可以下场动手,赢了的,马家庄就不再留难。你们想清楚了吗?”
镖队众人互相望望,各人均知,自己的功夫在江湖上尚可立身,但和马家庄的高手相比,却十有八九不是对手。可真就这样把性命丢了,又人人心有不甘。阮曾三忽然想到一计,大声道:“诸位,既然话说到这里,我们这边十几个人,大家义气深重,甘愿同生共死——不用一个个比了,我们这边出一个人,你们出一个人,大家较量一场,我们要输了,十几颗脑袋一起交了给你就是!”
马守愚一愣,随即明白他话里的真意:“照这么说,你们这边,就是这位马镖头出手了?”
阮曾三点头:“正是。”原来他计算利害,知道自己这些人跟对方动手,泰半要输,只有马凤云的武功远远高出侪辈,倒不如把赌注都押在他身上,反而赢面更大,于是便有了这个提议。袁应泰等人听他这么说,顿时心领神会,想到这么一来,己方赢面大增,不禁精神一振。只有马凤云暗自苦笑:假如他们见过自己同马庄主比武的场面,就一定知道,无论如何使计,自己这边,都是完全没有胜机的。
马家庄众人,有的也听过马凤云的名头,知道此人在江湖上颇有声名,又虽没当真见他动手,但镖队进庄的时候,他以一当百的威风,人人亲眼得见,知道此人极不好对付。而且这一战万一有个闪失,对方就将全身而退,马家庄留不住杀人凶手,脸可就丢得大了。是以人群中虽也有不少好手在内,一时却没人出来应战。
马守愚也知这一战关系重大,不敢妄动,悄声吩咐:“快请庄主过来。”
庄丁领命,飞奔去了庄外小楼,将情况一五一十报给庄主知道。马庄主静静听完,道:“知道了,你先回去,我一会便到。”那人应声去了。
霍景旸从屏风后面转出来,问:“庄主想怎么处理这件事?”
马庄主起身,换了一身准备与人动手的装束,道:“庄上没别人能对付得了马凤云,还是得我来。”
“那您是想……”
“没什么好想的。我不会手下留情。在马家庄的地面上,杀死了马家庄的人,就没有一个可以离开。这是规矩。”
霍景旸急道:“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好条件了。我在银钱和人力上支持马家庄,你放手让他们过去。”
马庄主点头:“是,但那是过去。现在情形变了。他们杀了马家庄的人,就一定要按马家庄的规矩办。”
霍景旸无法理解:“为什么?我可以给你更好的条件!”
马庄主一声轻叹:“你不明白,不是条件的问题。规矩,不能破!”
“难道规矩就不能坏一次?”
“不能!坏了一次,规矩就不是规矩了。”
“我不明白。规矩就那么重要吗?”
马庄主沉默半晌,说道:“其实,现在马家庄人才凋零,生意、钱粮上都有很大问题,已经不是过去的马家庄了,正因为这样,规矩才变得更加重要,它支撑着这个庄子的体面,延续着它的威风。如果让外人知道,有人在庄上杀了马家庄的子弟,却可以毫发无损地离开,让别人知道马家庄已经大不如前,那么,这么多年庄子在白道黑道上结下的仇家,恐怕一夜之间就会找上门来,到了那时,我马家庄就是灭顶之灾。你给我的条件,是用来帮助庄子更上层楼,而我现在面临的问题,却关系到庄子的生死存亡。你说,我能不能让步呢?”他说完这番话,傲然从霍景旸身边走了出去。
霍景旸掏出手枪,从后面“砰”的一枪,把马庄主击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