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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七节

没有皇帝??那该是个什么样子·马家庄完了·纵火·前后都是绝路

1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七月十八

已经是后半夜了。

“哧”“哧”,苏镖师划火石,点起了烟袋。他抽了一口。烟悠悠地从嘴里吐出来,打着卷儿,升上去……

“行不行?你说句话。”

“这样子救她出来,她在省城就待不得了,所以你安排了,一得了手,就跟着顾学台的队伍火速出城。”

“是这样。”

“然后呢?”

穆冲愣了愣。“然后”怎么样,他没想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慌了一下子。

“你告诉我,你这么做,是为了你师兄呢……还是为了你自己?”

穆冲的眼睛里透出恐惧来。他当然不是怕了他。他是怕了自己。他把苏镖师的话拿到心里来问了一遍——一种彻骨的战栗感笼罩了他全身。他知道:他回答不了。

院子里安静极了。

树顶上有一只黑色的鸟忽然怪叫着冲天飞去了,就像被深不见底的黑夜吸进去了一样。

他听到苏镖师叹了口气:

“还有一样,就算你得手了,大牢里丢了人,丢了谁,很快就会知道,也很快会查到你我头上。那时候,咱们应该还走不出多远去。你的算盘,怕是未必能打得响呢。”

穆冲点点头:“我也想到这一点了。我有办法。”

2

小时候,白剑声也曾像这样望过韩家园顶上墨一样浓的天空:练功练得过勤了,最后一分气力也仿佛被榨了出来,把身体铺散在园子里荒长着的草上,一动也不想动,透过头顶古树的枝桠,和辽远不知边际的天空对望,渐渐地,自己好像浮起来了。身体疲乏到了极点,感官却是从未有过的敏锐,一切声音都在静下去,一切声音都在响起来……

……那是渐渐要远去的脚步声吗……听起来像是爹要走远去的脚步声啊……他知道我偷偷在这里练功夫的事了……啊,不,他是要去衙门出首周先生……爹是要救我,可我是要救别人,救这个国家的啊……我必须要……阻止……

“爹。”他喊了一声。

声音太轻了。脚步声越来越远。

他转过脸,看到食盒就在边上。他挪过手去,一点点地,把盒子拨倒了。“咣当”一声。

脚步声停住。然后,慢慢转了回来。

“你还有什么话说?”

“不要去……”

白润臣不为所动:“朝廷再不对,也是朝廷,怎容你们以下犯上!我这么做,正是要去求一个机会给你,好让你摆脱乱党邪说的蛊惑,重新做一个安善良民!”

“可您也说……国家兴亡,匹夫……”

白润臣断喝道:“可我是叫你去造反吗?”他转身要走,这时候白剑声显得很痛苦地说了一句什么,白润臣没有听清。他上前一步:“你说什么?”

白剑声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我是说……请恕孩儿……无礼了。”

白润臣忽然觉得不对。就在这时,腿上猛地一紧,原来刚才踏前一步,竟是踩进了地上的一个绳圈里,这时绳圈收紧,紧紧箍住他小腿。与此同时,白剑声用尽全身力气,着地一滚,滚到水井旁边,趴住井台,“爹,我……不能让你走……”往前一扑,直扑下井去。

绳子另一端就系在他腰上,这一坠井,白润臣也被不由自主拉到井边来。他忙运劲扶住井台,稳住身形,往井下看去,见这口井深达数丈,绳子则拢共不到三丈长,白剑声便悬在井的中央,离水面尚有数尺。绳子这时兀自震颤不已,他身子软软垂着,随着绳子的震颤慢慢旋转。月光有一小片照进井里来,白剑声喘息着,脸上却是得意的笑容。

白润臣知道中计,火往上冒:“你以为这样我就奈何你不得?你上来!”说着用手拽住绳索,要把白剑声拉上井来。

“爹,是……活扣……”

白润臣的手顿住了。

——儿子的意思是:系在他腰上的绳结乃是活扣,只要父亲有什么举动,他就拉开绳结,让自己跌落下井去。

白剑声慢慢从暗影里旋转到月光照得到的部分里来。他的眼神很炽烈,很决绝。白润臣握绳子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您觉得……您是对的,我和爹……没机会好好说……说话,只有……这么做,来让您知道,在我的……心里,一样也在坚信,我们在做的事……才是对的,而且,就算……就算因为这样死了……也不后悔……”他勉力微笑着,艰难地说出来这样的话。

两个人一个在井里,一个在井外,一时僵持着不动。

白剑声听着从自己身下传上来的细微的水声,一瓮,一瓮,给月光照着,凉意更贴拢来了。他想起什么来,问了一句。声音太轻了,白润臣没有听清。

“什么?”

“药……是什么?不会是……断魂散吧?”

“胡说!”白润臣闷了一阵,答道,“是‘醉太平’。”

“是……呵呵……‘醉太平’啊,那再过一个……一个多时辰,差不多天亮时候……就可以解了……”

白润臣听着他低低的笑声,本想发作,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你休道是自己赢了。这是逢着爹了,老天给你一个悬崖勒马的机会,你还不知悔改,将来到了死路上才想起今日来,可就太迟了。”

白剑声心里痛了一下:“多谢爹,可我不可能在这儿……停下来的……”

白润臣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刚才跳下井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白剑声从老父的语气里听出很深很深的失望来,他想安慰,却又无从安慰起。

白润臣慢慢在井台边坐下来,叹了一会气,问道:“这几年,你去了哪里,可以跟爹说了吧?”

“都去了,京津、上海……南洋……也去过,日本、美国……都去过……”

“真去了不少地方啊。他们说的,洋人地界上遍地黄金,不是真的吧?”

“呵呵,当然……当然不是。”

白润臣舒了口气:“我原就不信。本来还年年纳贡岁岁来朝的,仗着有了枪,有几门火炮,就摇身一变这个也好那个也好了,有这等事吗?再说,他们那里真要黄金遍地,还用到大清国来抢吗。”

白剑声笑叹道:“您那是……老黄历了,洋人不是……什么都好,可我们更是……远远被甩在后面了。”

白润臣默然半晌:“你既亲眼看过,总比道听途说来得真切。”

白剑声道:“洋人强了,我们却还……裹足不前,自然就会欺凌我们。这个便叫作……天演。本来我……还带了一份《大陆》,可惜……刚才一并……失落了……”

“上面说的什么?”

“上面……有篇文章,说我们中国,就像个……庞然巨物,奄奄一息。它旁边,有悍鹫,有强狮,有饿狼,有猛虎,都来……攫首吸髓……裂腹分脏。那上面说,‘分割之惨,灭亡之祸,悬于眉睫’,中国……再不振作,就真要……万劫不复了……”

白润臣想象着白剑声描述的景象:“真的已经是这样了吗?”

“真的……已经是这样了。”

“既这样,我却想不通了。外患既到了这等地步,你们为什么不去报效国家,抗击洋人?这才是正途。可你们打着堂皇的旗号,却去同朝廷作对,把力气用在内耗上。剑声,你一直是忠厚有肝胆的人,你想想,会不会是有人趁着乱世,自己想做洪秀全,因此编出番道理来煽惑众人,把你们都骗了。”

白剑声道:“爹,您还记得……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的事吗?”

“当然记得。那又如何?”

“那时,皇帝、太后……仓皇逃去西安,诚惶诚恐……等候洋大人发落。谁都知道,大清国……在那时候……就已经完了。可为什么没真完呢?是洋人让它活着。这不是人家慈悲,这……叫作‘保全主义’,是人家……以华治华的法子。一句话,现在的朝廷……早不是咱们……中国人的朝廷了,它这个家……是给洋大人当的……”

白润臣从未听人说过这样的话,心里不由得一震,听白剑声续道:

“您仔细想想……这十几年的情形,是不是……这样子?谁要把洋人……赶出去,恐怕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您的大清国啊!”

白剑声寥寥数语,将白润臣引到了一个从未想到过的视角上来。本来模模糊糊的世界,纷纷纭纭的事件,从这个角度上,忽然变得规整了。他想辩驳,终于没有话说。

“难道,真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不是改朝换代啊……而是……真的要变了,不会再有朝廷了,不会再是君主一人……王朝一姓,而会是一个崭新的……民权国家。”

“这是从洋人那里来的新名词吧?”

“是吧。它意思是说,没有皇帝了,国家是属于……全体国民的。这是周先生……教给我的道理。对了,先生……还好吧?”

“他睡过去了。”白润臣心里想的是别的事。“如果是这样,你们一定会失败的。”他忽然说。

“为什么?”

“我不懂你说的这些,我只知道,你们想要的太多了,而这绝不是打赢一场仗可以改变得了的。抽刀断水水更流,哪有一刀下去便能划断的道理?这么大的中国啊!几千年的中国啊!没有皇帝,你能想象那是什么个样子吗?”

3

草料仓外,对峙仍在继续。

阮曾三悄悄布置了,走到马凤云身边,低声道:“待会儿交手,赢了便罢,万一情形不对,立刻退进来。咱们有枪,未必守不住这座仓。”

马凤云却道:“你看——”他引阮曾三望去,只见那些庄丁,每二三人中便有一人手执灯笼火把,另有不少人带着弓弩,箭杆上都绑着硫磺焰硝引火之物,“他们也早想到了,真打起来,先就会用火攻。草料仓一点就着,怎么守得住?”

阮曾三心里一下子凉了大半截:“那你说怎么办?”

“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有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这是马凤云隐约间感觉到的:有一种涌动着的,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的气氛,在马家庄众人当中静悄悄地渗了开来。

“马庄主怎么还没有来?”

紧挨着庄子的一处山中,霍景旸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周围远远近近,都有他这次带出来的精干手下警戒保护。夜风习习,因那一枪而热得乱起来的心,这时已慢慢凉下去了,忽地听见下面不远处有手下低声喝问:“什么人?”跟着一个声音回答:“是我。”霍景旸知道,何众回来了。

过不多久,影绰绰几个黑影上得坡来,头前一个正是何众,他肩上还负着一人。霍景旸迎上去:“还顺利吗?”

“没留下痕迹。老家伙喜欢一个人在庄外住,给我们省了不少事。咱们几个一进一出,谁也没发觉。”说着,把负的那人往地上一掼。

霍景旸走近来望着。地上是马庄主的尸体。这个一盏茶前还是坐镇马家庄、威震西南道、叱咤清末武林的大高手,现在已经成了个死人。人死了,就什么尊严都失掉了,属于老人的丑陋:瘦小,枯干,驼背,像鸡爪子一般的手和脚,遍布全身的衰老的灰色斑纹……统统被放大了出来,几近残酷地暴露着。霍景旸看了一会,道:“没人知道我们来过这儿,这很好。不然这老家伙威名太大,死在我手上我也有麻烦。你们扒了他衣服,点把火烧了,再把他脸捣烂了,往深里面走走,挖个坑埋了了事。”

手下答应一声,将马庄主的尸身抬远去。霍景旸望着庄东方向,心道:马凤云,我替你把最大的阻碍去了,接下来,看你自己的了。

不安的气氛原来还是地底下涓细的潜流,现在已经汩汩地冒出头来了。庄上一向将庄主奉若神明,再大的事情,只消庄主出面,无不手到拿来,多年形成的惯势,已让众人觉得一切原该如此,并在不知不觉间转化成了倚赖。现在事情临头,庄主突然失踪,这在庄上从未有过,人人心头大乱。这里马庄主不在,便以那马守愚为长,他召集几个首脑,在一旁低声商量。

对面气氛的变化,镖队众人也瞧出来了。袁应泰大声道:“你们怎么回事,到底哪个出来比武?”

马守愚问马凤云:“你们来的,就这些人吗?”

“不错,都在这里了。”

马守愚低声同那几个道:“这样说,便和他们没关系。想是庄主被什么绊住了,我们再去找找,定然没有事的。”又对马凤云道:“请略等片刻,敝庄出了些小事情,一会便好。”说罢,带几个人,忙忙地返回庄上去了。

阮曾三奇道:“他们怎么了?”

马凤云摇头:“我不知道。不过,不会是小事情。”转过头,见金标盘着腿坐在车头上,两只手轮番把水囊拍出“啪”“啪”的乐声来。金标冲他咧嘴一乐:“马爷,咱们不会死在这儿了。”

“怎么?”

“您没瞧出来?马家庄准定遇上事了,而且,这个事——把他们的底儿露出来了。瞧他们,一个个张皇得那样!本事再大,也不过是一世窝在这山沟沟里没见过世面的主,咱怕他个熊!我还把话撂这儿,今晚上,无论谁来都不是您的个儿,您信吗?这还是给他们好的。说句难听的,您要输个一招半式,我们大伙儿一块儿上,拿枪把这马家庄铲平了,也算给西南道去个祸害!”

马凤云道:“别胡说!”可金标觉着的,自己早觉出来了:在短短时间里,马家庄仿佛一个充满了气的庞然大物忽然间被刺破个小洞般地,令人瞠目结舌地瘪了下去。只他因为同马庄主交过一次手,深知对方在武学上的境地自己远远不及,衷心敬服,爱屋及乌,对庄上也好生相敬,故此始终难以接受偌大一个马家庄,竟会有什么事轻轻一触,便能让庄上自乱阵脚到这等地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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