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景旸的感觉是对的:狼头寨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约三百人,这时候已到了土岭。大寨主勒定队伍,极目远望,突然喊:“把狗子带过来!”
几个人架着,把一个捆成粽子似的家伙丢到跟前。那人早体似筛糠了。大寨主恨恨道:“我原就不信,才十来号人,怎么可能突得过马家庄?可你一口咬定。我信了你的!老黑信了你的!可结果呢?一百多人全折到里头啦!你告诉我,这能是十来个人干出来的吗?”
他说到恨处,把狗子一把揪起来,狠狠地揍他,踢他,摔他,扇他耳巴子,把他扇得满脸是血。
狗子大叫:“大哥!我亲眼看的啊,他们一趟镖,真就十来个人啊……”
大寨主怒极反笑:“你还真他妈嘴硬!老黑就是信了你胡说八道,才死在平沙镇!今儿个,我先给他报仇雪恨!”说着,“噗”的一声,一刀搠进他心窝去,那人顿时了账。
他一脚把尸身踹下岭去,擦了刀上血迹,道:“这回,先摸清楚敌人底细,再决定怎么个干法。”当下点了两个寨里做事机敏的,让他们乔装改扮了,潜入平沙镇来摸底。
这两个摸着黑朝镇子来。隔着老远,就听镇上人声鼎沸,再走近些,先看到镇门口悬着的“欢迎省城官军莅临剿匪”横幅,横幅下站着几名官兵,喝得醉醺醺的,正说白天交火的事情,直说得口沫横飞。那两个凑拢来,听了一会儿,递个眼色,一起走进镇来。
镇里这时到处是热闹景象,不住有士官、兵卒,或走路,或骑高头大马,单个的,三五成群的,从他俩眼前过去,身后过来,一个没留神,从边上巷子里又转出来几个,把他俩撞一个趔趄,大笑着走过去了,直把他俩看得眼也晕了,一时也数不清有多少兵。又听街面上,各种嚷嚷声纷纭来去:
“阿四子,这十几盘肉,一百张饼,你快给客栈的兵爷们送去啊!”
“地保,快点号房!后头还有大部队,就你这磨磨蹭蹭的,到了你让他们住哪儿啊!”
还有人喝醉了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这通乱!
两个探子满街走了一遍,见街边一家小酒馆,里边两个首脑模样的,看样子喝得有六七分了,正大着舌头说话,便靠过来听。只听一个说:“三爷,这回咱们立功……不小……”另一个说:“袁爷,难说呀,这不毕管带带兵烧狼头寨去了,谁不知道狼头寨人全拉出来了,寨子就是空的,可弄到最后,背不住功劳都让他抢了去!”先前那个听了这话,拍着桌子就骂街。后边那个说:“最好是等大部队一到,再打它个漂亮的,特别是把头头脑脑的都逮住,这样姓毕的才没话说。”二人接下来就开始说些升官发财的事来。
那两个听得心惊肉跳,再也不敢多待,即刻返回土岭报信。
众匪听说竟是省城官军在此,且后头还有大队人马赶来,人人惊惶,都道:“怪不得老黑折里头了,这笔买卖做不过,大哥,咱撤了吧。”大寨主一时也没了主意,众匪各自上马,准备退却。
大寨主落在最后面,他挠挠头皮,忽地喊了声:“等等!先别动!”
众人停住了看他。
大寨主扬了扬手,让谁都别说话。隔了半晌,忽然“嘿嘿”地冷笑了出来:“我知道毛病在哪儿了。这戏做得过了呀,过了,可就咂巴出怪味儿来了。”
“怎么?”
“你想啊,打胜仗不稀奇,可把老黑他们一口袋全装里头,带头的怎么说也不简单。他要想把咱们也一口吃喽,就应该想法子诱咱们入彀,而不是把底牌明晃晃亮出来,让咱们一探就探到手了,然后,好知难而退呀?这戏做得太明白了,味道就怪了,我在想,他们该不会是知道干不过咱们,所以摆了出疑兵计,在这儿唬咱们呢!咱们呀,嘿嘿,先留这儿不走了,看他们究竟是唱的哪出。”
何众脚步匆匆,跑进客栈。房里,霍景旸和马凤云同时站起:“怎么样?”
“没动。”
两人对望一眼。霍景旸强笑一声:“马爷,看样子没唬过去啊,这一铺,我们要输。”
马凤云道:“他们或许起了疑心,但现在应该还是个僵持之局,要能再加把劲……可惜我们没有其他后手了。”
正说着,又有一人急匆匆闯进来。霍景旸知道他是哨出镇外去的,见他神色有异,不禁失色:“他们杀过来了?”
“是!……啊,不是,不是狼头寨,是大人日间调的打虎岭的绿营兵到了!”
这真是意外之喜,二人同时精神大振。马凤云忽然想到,忙吩咐道:“快去,让绿营兵先不要进镇,每人点起火把,拉开距离,绕镇三周!”
何众不动,只看霍景旸。霍景旸火了:“我不早说了,马爷的差遣,就是我的差遣!还不快去!”何众这才答应一声,跑出去了。
霍景旸一屁股坐倒在炕上:“这是天助我啊——”
众匪在岭上果然望见有一支队伍开到平沙镇来,黑夜中,火把绵延数里,显见人马极众。众人亲眼见到,人人都泄了气,大寨主刚把话说满了,这时脸上讪讪地,道:“看来是我料差了。他们有这么支大军在后面,难怪有恃无恐。我们撤!”
众匪撤下土岭,偃旗息鼓,回狼头寨去了。
狼头寨撤兵的喜讯,很快传遍镇上。客栈里,马凤云和霍景旸击掌而笑,压在心头许久的大石,到这时终于移去无踪。
霍景旸道:“现在天遂人愿,终于有了最好的结果。”他隔窗眺望外面街上,到处是笑逐颜开的人群,“我也该功成身退了。”
马凤云道:“现在就走?不如就在镇上歇一晚,明天一早再走不迟。”
霍景旸道:“现在各处乱糟糟的,正是撤走的好时候。我这些官军是冒牌的,正牌的来了,两厢一比较,难保不露马脚。我决定了,现在就走。”
“既然这样,我送你。”
当下霍景旸一行人悄悄整顿了,由马凤云陪同,一起出得镇来。二人并马而行,刚才这一场并肩对敌,生死与共,两人心中都有惺惺相惜之感。走出几里地去,霍景旸勒住坐骑,拱手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再不回去,他们要起疑心了。我会调遣兵马,对狼头寨施压,他们既退回去了,短时间内不会再出来骚扰。狼头寨不敢动,别的山寨就更不敢动了。西南道上三大关口,马家庄,狼头寨,我们都闯过来了,剩下一个巡防营,那就算自家人,我已经打过招呼,叫他们到时候放你们过去。西南道上还剩下十几天路程,应该不会再有阻碍。一路顺风,咱们边城再见。告辞。”
二人相对一揖,就此别过。霍景旸一行纵马前行,不多时,便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了。
马凤云又望了许久,终于拨马而返。
这个晚上,在同一个时刻里:
——周汉城和白剑声正在西南道上,披星戴月,跋涉于山水之中;
——白水渡里,穆冲悄悄推开房门,把新煎得的药端进房来,忽然看到床上的谢氏竟是醒着的,正睁眼望着自己,他的心“扑扑”地乱跳,忙转过了头去。
“是你救了我吗?”
穆冲迟疑了。他不敢说是,却也不愿说不是。不知怎地,脸上竟红了起来;
——平沙镇外,马凤云拨马回转。其时月明星稀,凉风拂上身来。他放脱马缰,坐骑像懂得他心意,在沙地上撒开了四蹄狂奔。四面空阔寂寥,偌大一个世界,一时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一种浑不知前路如何的感慨混合着豪气在胸中升起,不由得仰天一声清啸,声震四野……
他们这时候当然不会知道,就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师兄弟三人的命运,即将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再也分拆不开……
9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七月十九
杨殿卿在省城的任务既已完成,便不再多耽,次日一早,经人安排了路线,准备返回。陈慧楼相送。临行之际,二人在各处随便走走,一路走到码头附近的下河街来。这时上游水患有退去的迹象。二人走了一阵,驻足听了一会人们叙说的上游决堤成灾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便走到边上一家茶肆里来喝茶歇息。
陈慧楼叹道:“现在天灾人祸频仍,百姓苦不堪言。真盼着一时三刻就能把清廷推倒了,把民国建立起来,让老百姓都有饭吃。”
杨殿卿感慨道:“别人都道你做事太急太狠,我却知道,在我们当中,你的心才是最慈悲的,所以总迫不及待希望革命能快一点成功,中国快一点富强,老百姓就可以快一点过上太平日子。可事情哪有总遂人愿的呢?”
陈慧楼痛心道:“慈悲哪里敢当,只是看到老百姓没日没夜受苦,每一晚都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啊。”
杨殿卿安慰他道:“凡事不能操之过急。我们每做了一件事,就离目标近了一分,对不对?就像这次,你要在省城扎下根来,把越多军队里的军官、士兵,变成我们自己的同志,这样,革命才越有成功的希望。”
陈慧楼情绪稍振:“我听你的,以后不再急于求成,只踏踏实实把工作做好。还请转告领袖,就说我陈慧楼一定不负所托,革命之火,一定会在省城蓬勃地烧起来的。”
二人以茶代酒,碰了一杯。
说话间,来接杨殿卿的人到了。二人于是别过,杨殿卿自回上海去不提。
陈慧楼又独自喝了会茶,忽听茶肆外一阵骚乱。他走到门口,见不远处来了队巡警,由一位课长指挥着,一边贴出告示,一边把一个血淋淋的木匣子挂到城门楼上示众,一会儿工夫,把附近的的百姓都吸引来了,观者如潮。陈慧楼付了茶钱,也跟在人流当中,挤到城门下来看。
那课长站到高处喊道:“各位百姓听真,这个就是前日火车站爆炸案的主谋,乃是一名悍匪,名叫蔡虎……”
陈慧楼吃了一惊,仰起脸细细辨认,认出正是蔡虎的人头,心里非常难受,只听那课长跟着道:“……昨夜晚间,毙于刑杖之下,现将他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陈慧楼暗暗说道:“蔡虎兄弟,你是条好汉子,现在死在清人手里。你英灵莫散,我们革命成功之日,就是为你报仇之时。”
他正想着,肩上被人拍了一记,回身看时,身后站着个后生,依稀觉得面熟,忽然想了起来,不禁又喜又悲,道:“你是……蔡记炮仗店的那个……”
“是我。”
陈慧楼叹道:“可惜蔡虎兄弟……”
“不错,我今天就是为他报仇来了。”
陈慧楼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身子一痛,一把尖刀已捅了进来,他还不及痛呼,跟着又“扑扑”捅了两刀。
“你……”却已经喊不出声了。
他看到那个后生冷笑着,慢慢退出人群去了。他伸手在痛的地方摸了一把:一手的血……周围忽然有人惊叫起来,人向四处逃开去,他的身体没有什么可靠着的了,就轰的一下,倒了下去……
他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高挂在他头顶上的,那个血淋淋的木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