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秋瑾·杨梅·哑伯的复仇·我便要劝你贪·利益所在·不可不争
1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初一
进了八月,天凉下来得很快。夜风穿过山谷,“呜呜”地鸣响着,凉凉的月光照在草波浪上,草叶间闪烁的白色光亮,就像白惨惨的幽魂儿一样。段小湖也不知是身上寒了,还是心里寒了,竟觉得有些抵不住。他瑟缩地向四处张望一回,躬身朝藏身的坟头合掌拜了几拜。
他口里正念念有词,忽然眼前暗了暗,一条长长的黑影无声无息地覆在他影子上面,他吓得整个人都震了,急忙回头——身后那人咯咯轻笑起来。段小湖听出来声音,长长出了口气,埋怨道:“秀爷!吓死我了!”那“秀爷”从背光处走近来,却是个二十左右岁的英武女子,一边笑着,一边提醒道:“小点声!还没来吗?”段小湖比秀爷还要小上五六岁,是个小毛孩子,听见问正事,就严肃起来:“盯了半宿了,没人。”
秀爷往冈下望望。“还不到三更,会来的。”
两个人藏到坟后面,秀爷掏出包糕饼给他:“喏,给你带的,我好吧!”
段小湖眉欢眼笑。他早饿了,这时便狼吞虎咽起来。吃了几块,忽地想起来:“对了,谁替我在奶奶跟前磕头的?”
秀爷笑道:“谁也没给你磕。明天才是正日子。你爱磕,明儿自己磕去。”
段小湖放了心,接茬吃,过了会,又问:“都说等起事成功了,你就要嫁过春山堂去,是不是真的?”
秀爷没做声。
“听说少堂主顶不是个东西……”忽然见秀爷脸啩嗒沉下来,他慌忙住口。秀爷骂道:“说这个干吗?喂饱了是不是?那就别吃了!”手一扬,把他手里糕饼打翻了,加上一脚,踢得远远的。
段小湖慌了神,正要说话。秀爷忽地脸色一变:“嘘!来了!”两人住了声,从坟上探头往冈下看。果然,过不多久,一人一骑小心翼翼地从东边进谷来。秀爷看了一会儿,道:“是个生脸。上次你看到的,也是他吗?”
“也是他。”
“这么说,该就是这几天的事,不然,一个生人长久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跑这条线,真当边城都是死人吗?”忽然想到,“几天?前头的弟兄报上来说,官府的眼线最近突然活动频繁,也是在这几天……”
段小湖从侧面看她。她想事情的时候,眉毛微微蹙着,眼睛晶亮亮的,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她去似的。他一直很崇拜她:这个只比自己大几岁的女子,做起事来,有一种男人都及不上的果敢气派,他深深相信,如果她生为男子,那么戏文上演的抹着花脸的大将军,一定就是像她那样的人了。可她偏偏是一个女子。可能很多时候她脸上浮现出来的不快乐,就是从这上面来的吧?
那一人一骑是来接消息的,接头的人还没有到。秀爷轻声问:“你脸上的伤怎么弄的?”
“跟个小子打了一架。那小子混蛋,说你是咱们边城的秋什么的,他欺负我不懂哩,可我听人念过新闻纸,知道是浙江那边一女的,前两年被砍了头。他这不是咒你嘛!我气不过,就揍了他一顿。”
秀爷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秋瑾?”
“啊,对。”
“有人这么说我吗?”但笑容随即就转为轻叹了,“有时候我真想离开这儿……”
“离开?为什么呀?”
“我想亲眼看看,那些真正的革命党,就像那个秋瑾,他们是什么样子的……唉,一定和我们这里完全不一样吧。”
段小湖大睁着眼睛,却不明白她的意思。
正这时,山谷西口出现了一个身影,慢慢向这边来。这人一身黑衣,戴一顶大帽子,脸上蒙了围巾,看不出面目。先前那人发觉了,几步迎上去,两人见了面,相互间并不言语,后来的将袖筒里一小卷东西交过去,先前那人接过,贴身藏好,翻身上马,打马出谷去了。
“秀爷,走了一个了。”
“嗯,你骑马跟下去,看他去哪里落脚。顺带着,帮我查几件事。”说着,让他附耳过来,如此如此。段小湖疑惑着应一声,从冈子另一面快步奔了下去。
后来的那人,目送着一人一骑去远了,这才转身向原路上回去。他行走之间,步履显得蹒跚,从边城到这片冈子,不过三四里地,竟显得不胜脚力的样子。秀爷心里一动,仔细望去,果真望到那顶大帽子下面,飘出来数茎白发。
她吃了一惊……
2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初二
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看到两只大商船慢慢靠到码头来了。这是进入八月以来第一批抵达边城的商船。
头里一只船的船头上站着个人,三十多岁,穿一身黑色对襟马褂,蓝色长衫,手上戴着个大扳指儿。这人姓林,表字子博,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本来也是帮会出身,经商发达了以后,又用钱运动了一个郎中衔,加意结交官场人物,于是乎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本来一个月以前,省内最大的帮会长枪会突然把自己实力之大部集中来了边城,同春山堂两股势力合而为一,官府生恐有变,加紧了限制,各条路上都看得紧了。可以他林子博三个字,两条船还是从从容容通过包围圈开了进来,想到这件事,心里总不免觉得得意。
“林爷——”岸上有人喊。林子博望见了,向岸上挥一挥手。
油黑的缆绳在空中盘旋着,向岸上抛去,岸上有人接住,绑在码头边的铁环上,搭上跳板。林子博第一个走上岸来。
喊他的是一个小后生:“林爷,您可来了。”
“今时不同往日,过关的时候多耽搁了两天。”
“那,许先生他……”
林子博笑道:“喏,那不就是?”只见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正小心地从踏板上挪步到岸上来。不料坐船久了的人,乍一踏到岸上,反觉得脚下发虚,这位许养田许先生便险些吃了一跌。幸好林子博和那后生连忙上去扶住。
那后生道:“车就备在那边。现在过去,可以吗?”
林子博点头称好,把船上的事交代了下面的人。他带的都是熟手,走边城也不是第一趟了,当下一一答应,自去分头办理不提。他吩咐完毕,出了码头,几人一道上车。那后生一扬鞭,马车于是扬尘而去。
边城的街景看上去并无不同,论繁华热闹,比起一般市镇犹有过之。春山堂在城西一里外的墓碑镇盘踞十年,靠着地势的易守难攻,和边城不是用武之地,清兵难以久驻这两条,同官军展开了耗时长久的拉锯战,最终逼迫官府事实上放弃了对边城的控制。春山堂接管以后,反比官府在时更加用心经营,逐渐将边城建成墓碑镇的外围和补给的最重要通道。这时马车从路上驰过,熙熙攘攘,到处是人,看穿着服色,十个倒有八个是春山堂和长枪会两大帮会的会众。林子博左右看着,见人挤得最多的是制寿联、寿幛的铺子,再有就是茶食铺子,铺里的伙计忙得不亦乐乎,两只手飞也似的此起彼落,将各色糕点分小包包好,再码到一个蒲包里,覆上草纸、衬纸、红门票,用花红麻筋一拴,大声吆喝着隔着人递出来。林子博看了奇怪,问道:“今儿有人做寿?”
那后生答道:“有的。朱老太太七十整寿,今儿是正日子。待会儿我们堂主、少爷都要过去的。”
林子博一时想不着朱老太太是谁,但想春山堂堂主亲去道贺,必是要紧人物,便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是要好好做一做的。”
那后生噗哧一乐:“您说得对,不过得真活得到才好哩。”
林子博“哦”了一声,才知道是办冥寿。
车子穿街过巷,面前道路渐渐生了。那后生道:“今天堂主在家,少爷怕撞上,特意让换个地方。”
林子博笑道:“原来如此。”
马车又行一阵,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在一个小门前停下。后生下车敲门。里面的先把门上小窗开了,见了是他,便问:“许先生呢?”后生道:“来了。”里面忙开了门,说:“可来了。”后生便引了林子博和许养田二人进来。
屋里听到脚步声,隔着门问:“是谁?”
林子博听出来是万子丰的声音,笑道:“是我,你子博兄来也。”
屋门一开,一个二十来岁面目俊秀的青年快步走出来,连声问:“许先生呢?许先生来了没有?”
林子博笑道:“这不是?你就惦记着许先生,根本不把做哥哥的放在心上。”
万子丰横了他一眼:“你还说!要不是你带着,我也摊不上这个事。”
许养田道:“我到后面净个手,这就来。”说着,由那后生领着,先转到后面去了。
林子博陪万子丰进屋,道:“稍安毋躁啦!人都在这儿了,你还急个什么。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紫铜盒,道:“这盒膏子,从上海带的。我亲自坐的东洋车,到虹口广东街天昌祥,帮你挑的头号公烟。这是装现成的盒儿。十块大洋,才不到三两膏子。你自个掂掂分量吧。”
万子丰接过去,在手上掂一掂,喜道:“哥哥待我真是没说的。”
林子博挤挤眼睛:“那这档子事,你不怨哥哥了吧?”
万子丰佯怒道:“怎么不怨!你介绍人给我,说得天花乱坠,自己都不先试过的?”
林子博笑道:“介绍兄弟的,我怎好胡乱试手呢。”说得二人都笑。
这时后生引了许养田进来,许养田一边拿块白毛巾把手抹干净了。万子丰吩咐那后生道:“你去得合馆叫一个生炒鸡片,一个虾球,一个腰片汤,再看有什么鱼新鲜的叫弄一条,够了吗?”
林子博道:“尽够了。”
万子丰点点头。那后生出去叫饭。林子博道:“那,就开始了吗?”
许养田道:“好。请万少爷跟我到里边来。”先进了里间屋。万子丰跟进去,回头看见林子博在碟子里拣了枚橄榄放进嘴里,望着他笑嘻嘻地。万子丰脸上红了红,放下帘子。
许养田让他站到光亮底下,先仔细看他脸上,又让伸出舌头看他舌苔,再叫他除下帽子,在头顶一点点地摸过去,一边问:“药都在吃吗?”
万子丰埋怨道:“早吃完了。每天都苦等先生再来。”
许养田把他头顶摸过一遍,又道:“你除了下裳我看。”万子丰唯命是从,忙把裤子脱了。许养田取了块帕子摊在手上,伸到他胯下,扳起了他那玩意儿来,翻过来拨过去地细看,问:“还痛吗?”
万子丰道:“这两天好一点了,可以小便了,不像之前,痛得忍不住。”
许养田又看了会儿,让万子丰穿上裤子,道:“你脸上的油瘰焦了,头顶的杨梅也开始退,下边烂得也好些了,不过舌头上梅花影子还在,毒气还没有清。我给你合了新的丸药来,每天早晚各服一粒,还有,用土茯苓代茶,坚持喝上一个月,差不多就可以好了。要不是原先你自己乱吃药,把药吃杂了,本来也不用这么麻烦。”
万子丰听说能好,精神大振,嬉皮笑脸道:“还不是怕我爹知道嘛。虽然我们家不是书香门第,但在边城,怎么说也是头一家人家。传出去总归不好听的。”
许养田道:“万少爷先慢高兴。你记着,到明年春天,或者又要复发的。自己小心在意,发现了征兆,早些找人通知我来看。”
万子丰又有些着慌:“怎么不能断根的吗?”
许养田道:“杨梅逢春必发。如今你这身上,好比就种下了一棵杨梅树,到春怎能保它不发?总之自己小心就是。”
万子丰从里间屋出来,见林子博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笑嘻嘻地道:“坐这么一本正经干什么?许先生说了,一个月!差不多就可以好了。”
林子博面色尴尬,干咳了两声,一边打眼色给万子丰看。万子丰是乖觉的人,知道不好了,一回头——果见身后红木雕花圈椅里坐着一人,面沉似水,却不是自己的父亲春山堂堂主万延春是谁?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声“爹”颤在嘴里,竟发不出个囫囵声来了。
万延春冷笑道:“你这点花样都能瞒过我去,我春山堂的龙头还怎么做?这位是许大夫吧,医金我已让人备好了,不要嫌少。”
许养田忙道:“哪里。”
万延春又对林子博道:“林爷,今天边城有一件热闹事情,长枪会朱老大的娘亲七十冥寿,拈花寺里做道场,县衙门里唱堂会。你要在边城这块继续发财,从今往后,光和我们春山堂攀交情是不够了,这个寿辰,我看你不能不去拜上一拜。”
林子博知道万延春有话要和儿子说,识趣地站起来笑道:“边城这里,是您万堂主辛苦打下来的江山,我也只认您和春山堂的字号。只要您给面子,小弟在边城自然顺风顺水,财运亨通,旁人我管他何来?不过嘛,既是您指点了,小弟这就去备份礼物,过去拜他一拜,也就是了。”
万延春听他奉承,微微笑道:“这样就再教你个乖。朱老太太的寿日和别个不同的,她老人家生前有话,寿辰不单是她一个人的乐子,也要为穷人做一番功德,所以,寿筵上不收礼金,只收米面杂粮、糕饼小食之类,好等寿筵过后,用来赈济穷人。你要是不知道,冒冒失失乱买了东西送去,让人家当面驳转来,可不是件光彩的事情。”
林子博拱手相谢,和许养田一道退出去。屋里便只剩下万氏父子二人。
万延春沉着脸不说话。万子丰小心翼翼候着,终于等父亲扬起脸来,他只道要教训了,忙不迭说了声“是”。万延春骂道:“是你个屁!揖唐,你进来吧。”
门帘一挑,一个人由外面走进来。这人穿着打扮与众不同,脑后已除了辫子,头戴云巾,前面系着块玉,身上穿着玉色襕衫,宽袍广袖,腰里系着垂带,脚上穿一双素履,从头到脚,竟是一副堂皇的明人衣冠,显得清越高拔,气派非凡。此人姓李名揖唐,在春山堂司职军师,足智多谋,深得倚重。万子丰忙施礼:“军师也来了?”
万延春道:“揖唐早来啦。你道你那副丑态是好看的?揖唐什么样人,怎么看得入眼?”
李揖唐道:“年轻人贪风流,也不算坏事。但把有用之身伤在这个上面,就得不偿失了,更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