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芳园”是刘文藻的一处产业,请奎龄入住,其中自然有许多考虑,不料奎龄早已料着,先一步抢在头里,那样一来,自己在上面打的算盘就统统落了空,心里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恼怒。偏巧这个时候,远远地“轰隆”一声炮响传了过来,那声炮打得甚响,奎龄和柯民佑、顾崇文诸人全无准备,都不由自主震了一下。刘文藻的满心恼怒,便借这个事上发作了出来,大声笑道:“好啊,好啊,我怎么会不来呢?我们进城再说,请!”
隆隆的大炮声中,众人心照不宣地呵呵笑着,肩并肩地,一道进了省城。
3
吱吱嘎嘎……
吱吱嘎嘎……
通往佛头塔去的道路,要比大道狭窄难行了许多,“吱吱嘎嘎”的声响,就像在每一个人心上反复地磨过来,拖过去。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脸色白惨惨的,阳光照在他们脸上,和照在路边偃伏的杂草上是一样的,引不起任何的回应,仿佛他们也一样失去了生机了。
其实,连穆冲也是。当然,他不会让这些人看出来这一点,他骑着马在队伍的最后面,看上去越发显得平静,冷酷,无情……但在他的耳际,却始终隆隆地响着一个声音:“穆冲……你完了……”“真可笑啊,明明是他要死了,却说什么‘你完了’,呵呵,他一定是说错了……”他想让自己笑笑,脸却像凝固住了,想动一动都难。
——恍惚间,那隆隆的声音终于从耳边退去了,可所有的声音也一道跟着退去了,只有从自己脚下传上来的“啪嗒”“啪嗒”的马蹄声,变得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令人心悸……山,那么安静;水,那么安静;旷野,那么安静……人呢?人去哪儿了?……小玉!小玉!……看见了,那辆马车,可是离自己那样远,好像无论他怎么赶,花一辈子去赶,都赶不上了……小玉!小玉!……他拼命赶……越赶反而越看不见了……“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只有马蹄声像影子一样跟着……恐怖感像硕大无朋的暗影,从四野升起,很快就和天空连成一片,然后从四面八方向自己蔓延过来,直到把自己紧紧包裹在里面……“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不管他怎么跑,他都在这恐怖的暗影里面,而且它还在收紧,变得有重量,透不过气,它越来越浓,越来越深,从灰暗变成黑暗,从黑暗变成全黑,而他被吞噬了,淹没在那里面了,被融化了,再也看不见了……他完了……小玉!
…………
现实的阳光照进来,驱散了幻境里的黑暗……他在马上晕眩了一会儿。刚才就像是一场噩梦。他下意识向前边看,谢氏的马车就在前面,“吱吱嘎嘎,吱吱嘎嘎”……
幸好只是梦。
在队伍里面,此刻唯一没有担忧自己命运的,只有谢氏一个人。
苏镖师的尸身就躺在马车里,在她的身前。苏镖师是流着泪死的,他流泪不是为他自己。谢氏也在流泪,一样地,她流泪不是为她自己。
这一趟镖走到现在,早已从有意义变成了无意义,变成了荒谬。就像受了诅咒一样,越走越偏离原先的目标,越走越看不到希望,反而像被一种看不见的恶死死缠住了,迷失、悔恨、惊恐、背叛、鲜血与死亡,还有……疯狂……这些恶的东西,从离开省城开始,就已经蠢蠢欲动,而现在,就更是鲜艳、蓬勃、失去了节制般地绽放着。她想到:之所以还要走下去,似乎就是为了等一个结果,而那个结果本身,却是早就注定了的。
如果她还留在监狱里,这时多半已经死去了。可那不比现在强吗?她现在无着无落地活着,一天天远离自己的家乡和亲人,身不由己地向着自己完全不熟悉的世界的纵深处滑落去,充满对未知的恐惧地活着,同时还在把这恐惧,连同死亡,像瘟疫一样传染给别人(所有的事情都是因她而起的!)……真不如在那时候就死掉好了。她深深地相信:如果她一早就已经死了,那么,苏镖师一定能好好活着……穆冲一定能好好活着。
队伍经过一座索桥。众人下车下马,徒步过桥,接着车夫小心翼翼地把一众车马赶过桥去。穆冲走在最后面,他走过桥来时,特地站在上面,望了一会儿脚下湍急的流水,忽然道:“你们等一等!”
所有人都在害怕他,停下脚步,转回身,不安地望他。
穆冲也不说话,只闷着头做自己的事。岸边古木森森,地上最多干树叶、茅草之类,他拿了个大口袋,装得满满的,走回到桥上去,把这些均匀地撒在桥板上。一袋不够,他回来继续装第二袋。本来这样的事,他尽可以从队伍里唤一两个人过去帮他,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这么做。
顾夫人问顾同:“他想干什么?”
顾同悄声道:“他想烧桥。后面一定有衙门的人追上来,可惜,我们没有呼应的法子。”
穆冲来回了好几趟,在桥面上铺了厚厚一层干树叶。他掏出火刀火石,在桥上连点了六七处火,这才退回来,站在岸边观望。不消一时,那几处火就扑烈烈地烧得大了,很快延烧到了一起。火势把岸边每一个人的脸都映红了。
顾同悄悄走到谢氏身后去:“咳。”
谢氏回头看是他,点了点头。
“刚才那位苏镖爷说,原来您就是马镖头的夫人?”
“是。”
“那就不是外人了。”顾同在心里斟酌词句:“我们这队人,本来老爷是属意让马镖头来保的。可他像遇上了什么麻烦,突然间去向不明……唉,结果搞得大家到了这步田地。要是马镖头在,那是绝不能这样。嗯,他现在还好吧?”
谢氏神情哀伤:“我不知道。”
“那,你出来是要去寻他?有下落了吗?”
谢氏仍是摇头。
顾同见说得不对路,顿了顿,道:“当然了,这是您的事,我不该多问,可眼前您也看到了,这人——像是要疯。”
谢氏向穆冲望去。他背向着他们,定定地在看那团火……
“他要光和我们不对付,倒也罢了,可……前边树林里,他已经下手杀了两个了,这您还不知道吧?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的。到现在,他连自己人都害,那位苏镖爷,多好的一个人啊,断送他手里了,唉,惨!您自己也要小心呢。”
“你想说什么?”她的声音很轻。
顾同“嘿嘿”地,像只狐狸样地笑了两声:“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再不下决心,连您自个儿也搭进去。您要能狠狠心,这人说不定还有救,您要再不落忍,对他是好是坏,可就难说了。”他见谢氏低头不语,又道,“我知道您信不过我,可您甭信我,您听我说的这理儿啊。理儿对了就行。”
顾同脸上笑着,心里却着实紧张。在他的计划里,最关键的部分,非谢氏不能办。他偷偷瞧她,见她脸色极苍白,嘴唇在微微地抖颤。他也跟着“扑通扑通”地,胸膛里跳成一个儿了。忽然听谢氏说:“我一个妇人,能做什么?”
顾同心头剧震,努着劲儿把脸撑住了,才不致失态。他正要说话,忽听“轰”的一声响,原来索桥已被大火烧断,中段老大的一截像一条火龙一样,直扑入河心去,很快就被水流卷得远了。
穆冲转回头来,很疲倦地挥了挥手:“大家上路吧。”
4
到日已偏西的时候,霍景旸与一四五标离边城已然只有十数里之遥。以西洋军法操练出来的新军,军容整肃,与旧军萎靡不振的面貌大不相同。霍景旸看在眼里,心里很觉得满意。
忽然间,里许之外隐隐有鼓噪声传来,跟着听见枪声大作。他催马上前,见着前队里的赖见诚,问道“出什么事了?”
赖见诚道:“遇上了一股贼匪,汪帮统已带兵接上仗了,霍观察不必惊慌。”
霍景旸笑道:“赖标统是久经战阵的大将,我要是遇上小小贼匪就惊惶失措,未免也太不给赖标统面子了。”
赖见诚哈哈大笑:“来,我们上高处一观。”
十余骑上了一处高坡。霍景旸和赖见诚以千里镜向前方瞭望。只见里许外硝烟弥漫,官道两侧的密林里,正涌出许多穿黑色号衣的人来,也有刀枪,也有火器,想来是事先埋伏在那里的,高声呐喊着从左右杀出,声势看上去甚是威猛。而汪燕山则指挥队伍,一边还击,且战且退。
“原来是长枪会的人。”
赖见诚道:“是。我本就在想,春山堂和我们在平地上打过好几仗,每次都被打得大败,照理这次也该闻风而逃,怎么还有胆子出来挑战?原来是长枪会的匪党,初来乍到,还没吃过苦头。”
霍景旸又看了一会儿,道:“汪帮统打得很聪明啊!不争一时之高低,以退为进,先把敌人诱出树林来。敌人阵形散乱,只在靠血气之勇冲击,盈不可久。此一战,我军必胜。”
赖见诚一挑大拇指:“霍大人是文官,原来打仗也是行家。那,我们接下来怎么打?”
霍景旸笑道:“赖标统是为难我吗?就像下棋,我棋力平平,在边上看,有时还能支上一两招,自己下场,非输不可。您就别看我笑话了,您请吧。”
赖见诚笑道:“您太谦了。”他不再客气,传下军令,让队伍分成左右两路,分两翼包抄上去,只待长枪会会众大部出了树林,就会合汪燕山的人马,三路同时反攻。
听说清兵攻来,朱乾振是很想带队伍打它一下子的。但周汉城明确表示反对。至于万延春,他盘踞墓碑镇多年,同清兵正面接过好几仗,深知一四五标的厉害,可若是不应,又怕朱乾振把自己瞧得小了,言下颇显得踌躇。
最后还是李揖唐道:“清兵杀来,抗敌当然是一面,但让两边的弟兄连同辎重撤入墓碑镇,一样是要紧事。”
万延春忙道:“不错,不管前头胜负如何,退上山去,就已先立于不败之地。”
周汉城道:“那么,边城的士民呢,他们如何安置?”
李揖唐断然摇头:“他们不能进墓碑镇。”
“为什么?”
“这些百姓里面,肯定有为清廷卖命的奸细爪牙。墓碑镇是我们的根本,若其中的关键泄漏于外,后果不堪设想。我和万堂主下过严令,除了自家兄弟,其余的,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进来一个!”
万延春道:“这也是以防万一。还有,恕我说一句,像周先生这样见识广大的人,为民请命起来,却总不免要犯一个毛病,喜欢想象得好像那些百姓,要是没了像先生这样人的保护,就变得一点儿风浪也经不得了似的。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中国几千年没停过打仗,可人呢,到今天,四万万,越打还越多了。这是说远了。就说我们边城,这几年官府没少打我们,可只要清兵一来,咱们还没挪窝,那些老百姓就早散得没影了,狡兔三窟,各有各躲藏的地儿,他们去哪儿?我们也不知道。等事情过去了,照样还回来,一根汗毛都不带少的。您想,要经不住这个的,也早搬啦。到现在还能继续在边城住下来的,那都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啊,用不着您操心。”
万延春所说的倒也不是虚言。白剑声、马凤云、朱阿秀这时候走在街上,看到到处是离开边城去它处暂避的人群,匆忙固然不免,慌乱却也未必。几人看了一会儿,忽见金标一骑马远远而来:“各位都在。万堂主和朱老大吩咐,说几位远来是客,请先一步退上墓碑镇去。”
“现在?”
“现在。”
白剑声忽然道:“不行!马凤云不能进墓碑镇!”
这几人里面,只有金标完全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朱阿秀向白剑声递个眼色,两个人走开去几步。朱阿秀道:“怎么说呢?这本来应该是我说的话。”
“有分别吗?”
“如果你没有说,可能我现在已经说了。可是……”她向马凤云看过去,“我相信,他并不是一个奸邪的人。”
“奸邪的事,不一定只有奸邪的人才能做。你我都知道他是带着目的来的。墓碑镇事关大局,我不能冒这个险。”
朱阿秀却道:“又能有多险?现在你知道他了,我也知道他了,小心防范着,他还能做出什么来?”
另一边,金标看朱阿秀和白剑声走出一边去嘀嘀咕咕说话,心里奇怪,问马凤云道:“他们说什么?”
马凤云心里正不痛快:“想知道?”
“啊。”
“你自个儿问他们去。”
这时候朱阿秀走过来,向马凤云一招手:“借一步说话。”
马凤云跟过去。
朱阿秀道:“待会儿我们退入墓碑镇,你也跟我们一起。”
马凤云瞟了一眼不远处的白剑声,他正走去金标那里,“你们刚才说什么了?”
“这你不用管,总之,现在你可以进墓碑镇。”她笑了笑:“不过,我也明着跟你说了。小湖!”
段小湖一直在边上,听见秀爷叫他,撒丫子跑过来。
“派一件差使给你,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许跟外头人讲。进墓碑镇以后,你挑两个嘴严实的,连你自个儿在内,不分昼夜地把这位马爷给我看起来,一刻也不许让他离开你们的视线,听清楚了?”
“啊!为什……咳咳,听清楚了。”
马凤云苦笑道:“你真拿我当贼办了。”
朱阿秀正色道:“是为你好。你没打听吗,无论长枪会还是春山堂,拿到了奸细,剖腹剜心,都不是稀罕事。”
段小湖惊道:“你是说,马爷是奸细?”
朱阿秀呵斥他:“刚说了不要问!”她看了眼马凤云,“马爷是朋友,而且,我希望他以后也是。”
另一边,金标看到这回朱阿秀又和马凤云在一边嘀嘀咕咕说话,心里奇怪,问白剑声道:“和你说完了又和他说,说什么啊?”
白剑声心里一样的不痛快:“想知道?”
“啊。”
“你自个儿问他们去。”
金标挠挠脑袋:“嗨,我说,你们还真是师兄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