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天色渐渐暗下去。
“吱吱嘎嘎”的单调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闹人。
顾夫人把车帘掀开一角,小声问车外的顾同:“我们是要去哪儿啊?”
“不知道。”顾同回头向队尾望了望——暮色里,穆冲的身影模模糊糊,那一双眼睛却愈发亮得妖异了——“我们不知道,我想,他也不知道。”
顾夫人哽咽着埋怨他道:“你真是一点儿用都没有的!我们这么多人,就听他一个人摆布!再这么下去,我们都要死在这荒山野地里了。”
顾同道:“奶奶,这时候急不得。后面有人在找咱们,这是确定无疑的。咱们要么不动,一动就必得制住他。关键在那女的身上。”
“她愿意?”
顾同往谢氏的车子瞥了一眼:“……她会的。”
谢氏忽然说了声:“停车!”
车还没停稳,她就从车上跳了下来。一个踉跄,几乎摔了一跤。但她一点儿也没在意。她原地站着,向四处望,好像在倾听什么,想要抓住什么声音。
谁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一时间,整个队伍都静了下来。
——幽暗的世界里,静谧就像是荡过水面的桨,让沉在最下面那一层的各种细微的声音都泛起来……
“呜……呜……”
那是松声啊!
猛然间,她拔足向前面一道岗子上奔去。穆冲喊:“小玉——!”她充耳不闻,只一个劲往上登。穆冲急了,一跃下马,便要追过去。却见谢氏登上岗顶以后,站住了,没有再动。
岗子后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松林。风从高大巍峨的松木上吹过,厚重的像叹息般的松涛的声音就是从这里传过来的。在笼盖四野的暮色中,这些不知年岁的古木尤其显得静穆、苍凉。
穆冲慢慢从土岗底下走上来。现在,他也看到它们了。
“苏大哥应该葬在这里。”她轻轻地道。
穆冲皱了皱眉:“你知道的,后面有人在追我们。”
谢氏只当没有听见:“这里,是适合他的地方。”
穆冲望见她决绝的神情,忽然觉得心里面好痛,他咬了咬牙:“好。我帮你。”
“你来,他会死不瞑目的。”她说。
他震了震,仰面向她望去。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土岗子最高的地方,迎风而立,衣袂翻飞。
穆冲从土岗上走下来:“大家就在这儿歇一会儿。我需要几个人,把苏大哥安葬了。谁愿意帮这个忙?”
众人面面相觑中,顾同是第一个举手的:“我。”
“我看,就是这里吧。”顾同说。
他并没有走到松林的太深处去,而是很小心地让自己保持在穆冲的视线里。在时机到来以前,他不想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但在谢氏面前,他又显得非常热心,好像他是踏遍了松林的每一个角落,才终于找到这么块儿合适的地方似的:“我猜您意思,不是真把苏爷葬到这儿不管了,等事情过去,将来得空儿还是得迁的。所以,葬的地儿,好找就很重要。再要往深里去,咱这个不是真坟,过个三五年,会给湮没成什么样,难说得很,别到时候找不着了。您看这地儿:论僻静,这一大片都够僻静的;土好哇。”他简单刨了两下,露出土面来给她看,“您看,够干的,不透水,保管葬下去平安;再就是好找,离大道不远,就挨着这道土岗子,三年五年,别的能变,这个变不了。您的意思呢?”
谢氏点点头:“就是这儿了。”
“好哩!”
车队里本没有铁锹一类的物事。顾同找了几支合用的铁家伙,叫了几个帮手,一块儿来挖这坑。他为讨谢氏喜欢,特意地不吝惜气力,手里的铁家伙砸在土上,“咣咣”地发出大响来,就为让她听着。不多时,就干出了一身汗,他干脆脱了个光膀,更加显得卖力气了。
果然谢氏幽幽叹道:“你这么帮苏大哥出力,真谢谢你啦。”
顾同自嘲道:“没什么,反正也是练练手。”
“什么练练手?”
顾同苦笑道:“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嘛,那位连苏爷都害,我们能好得了吗?不定什么时候,眼一闭,就追苏爷去了。到那时候,不还得接茬儿刨坑吗?”他笑了两声,话音显得颇为凄凉。
谢氏默然半晌,终于流下泪来:“要是时间能够倒转,我真希望我那时候就死在省城了,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
顾同道:“嗨,您说这话有什么用呢?您真为他好,就该想想办法,怎么让他别一错再错下去。”他等了一会儿,见谢氏没有什么异议,又道:“就像我说的,您可以不信我,但您要信这理儿。您再不落忍,不但他没救,事情再闹大了去,就连马镖头、整个源盛镖局,都得搭进去,到那时后悔就太晚了。”
谢氏静了半晌,轻声道:“其实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也都知道。”顾同吃了一惊,不敢接口。谢氏叹息道:“但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你想利用我来对付他,也怪不得你。可是,我……我又能做什么?”
“您忘记了?”顾同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努力克制着,不让激动的情绪在声音里流露出来,“您是唯一的那一个——能够接近他的人……”
6
在边城十数里外所发生的这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历时不过半个时辰。长枪会只在刚开始占据过短暂的上风,随后就被清兵以精良的火器和富有层次的反攻扳回了局面,并在接下来的战斗中逐渐确立了胜势。长枪会虽然勉力支撑,终因死伤惨重,最后不得不主动后撤,丢下近百具尸体,脱离战场。
这场败仗让朱乾振非常沮丧。长枪会从前分散在省内各处,很少跟清军打这种硬碰硬的仗,他本想借此战,长长长枪会的威风,不料出师不利,只得先把雄心收了,悻悻地召集剩余人马,和周汉城、万延春等人一道,徐徐退上墓碑镇去。
边城这时已经十室九空。白剑声、马凤云、朱阿秀带了一队人从城里撤出来,向墓碑镇去。半道上,几人看见阮曾三几骑马从对面过来。马凤云迎着他道:“咦?你不是已经上山了?还回边城做什么?”
阮曾三道:“刚才我是把我那帮人带上山去,可老九的人还在城里呢。老九不在家,出门办事去了,他的人,我帮他带一带。没事,你们先上去吧,咱们墓碑镇见。”说着,一提马,从众人身边过去了。
马凤云问金标:“老九是谁?”
金标道:“老九?老九就是老九,春山堂的李云九。”
7
顾同几个人帮着谢氏,把苏镖师葬了,起了一个小小的坟茔。顾同把挖坟用的一支铁棍牢牢插在坟旁,道:“就拿它做个标记,将来也好找些。”谢氏点了点头。她跪下来,向坟头默默拜了几拜。抬起头来时,见远处穆冲也跪倒在地,向苏镖师的坟茔磕了几个响头。
几人离了松林,走回道边。穆冲道:“好了,我们继续上路。”
顾同一慌,忙转头去看谢氏。谢氏只沉默着。顾同心里发急,又不能说什么,只能忙着向她打眼色。也不知静了有多久(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终于听见她道:“我想再歇一会儿,喝一口茶。”
顾同心里一宽,忙不迭地道:“好好,我去给您拿一碗来。”
刚才顾同几个挖坟的时候,队伍里其他人便在道旁休息,烧些茶水。顾同跑过去,斟了碗茶来给谢氏。谢氏在道旁坐下来,慢慢喝茶。
穆冲看她喝茶。
天越来越夜了,地上穆冲的影子也变得越来越深。
谢氏忽然说:“你想喝吗?”
“嗯?”
“茶。你要的话,我给你斟一碗来。”
穆冲的眼神很奇怪:“你要我喝茶?”
“嗯。你要吗?”
他忽然哭起来。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辨明白那苦涩暗哑的声音原来是在笑。“好,好啊。”他说。
她站起来,走到烧茶的那边去。
“我再斟碗茶。”
“好。”顾同把一只空碗递给她,朝她重重点了下头。
——在松林里的时候,他对她说的是:
“只有您能靠近他,所以,有些事,只有您能。我们在吃喝的里面放些东西进去,但只有您能让他吃下去。”
“下毒?”
“不,不是毒。我们这样人家,出门在外,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奶奶有痛风的毛病,痛起来受不了,所以带的有许多镇痛的药。那些药下重了,跟麻药也没分别。您放心,我们没想伤他,就是要他不伤我们。”
…………
谢氏迟疑着,然后,满满地斟了一碗茶。
她走回来。
“茶。”
穆冲接过茶,把碗举到唇边,像是要喝了,却没有喝。他从她肩上望过去,看见顾同几个人正紧张地望着这边,望他手里那只碗。他们见他看过来了,都慌忙地避过了目光去。
穆冲笑了,但,笑得很惨:“喝这碗茶前,我有几句话想说。”
“你说。”
“……真要说了,又不知怎么说才好……你说得真对啊,那一把火把我烧着了。小玉,我对你的心意,你知道的,它就像是……像是我心里面的一头野兽,如果没发生那样的事,我是把它关住了的,不会放它跑出来,而且,还有师父在,师兄在,还有镖局,还有每天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这些都像一个大栅栏一样,把它圈住了。如果没发生那样的事,会怎么样呢?什么也不会怎么样,对不对?你知道我这个人,我只会明知道无望地来给自己一个希望,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天一天地骗着自己,把这样的日子过下去,对不对?因为我就是这样懦弱的一个人啊!……可那把火终于还是烧起来了!还是我亲手点的。离开省城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回不去了,那把火,把师父、师兄、镖局,乃至于我生活了十几年的这个世界,过去,将来,统统烧没了,就只剩了你——我忽然想到,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机会,可以得到你,可以和你相守一生一世!这个世界把我赶出来了,可我本来就不在乎!我管它会变成什么样,我只要有你就行了!……发生了那样的事,到底是我的不幸还是幸运呢?我一直都以为是幸运啊!因为我可以每天看着你,照顾你,和你这样一路走下去。即使形势一点儿一点儿在坏下去,即使我们现在都不知道要走去哪里,即使我做了越来越多的错事,以致最后连苏大哥都死在我手上,我依然想,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磨难’呢?只要我们能走过去,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直到现在之前,直到你拿这碗茶给我之前,我始终是这么想的。可我现在终于知道了,这根本就只是我做的一个梦……可是,小玉,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如果是他们,是那些人,一点儿不奇怪。可为什么是你?就算我伤害所有人,也不会伤害你啊!他们怕我,你又何必怕我呢!你要我做什么,要我不做什么,你只要跟我说一声,甚至于你只要看我一眼,就足够了。可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啊?”
谢氏咬着牙,不让心里面的怜惜流露出来哪怕是一点点。如果在这个关头,她软弱了,她不敢想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一切都是从我开始的,我想,也就由我来结束它。”
穆冲心里面一片冰凉:“你还是要我喝?”
“嗯,喝了它吧。”
“……可这样的话,谁来保护你呢?你真当那些人是什么好人吗?”
谢氏凄然一笑:“我没有。我没被他们骗。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我咎由自取,不是吗?”
穆冲惨笑道:“原来是这样。既然这么说,那就没别的牵挂了。喝不喝这碗茶,对我早没有分别了。我喝!”他一仰脖,将这一大碗茶都喝尽了,大笑声中,茶碗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穆冲端着茶碗说话的时候,顾夫人在一边紧张地背过身去不敢看,只不住地问顾同:“他喝了吗?……还没有?……要坏了,要坏了……”
顾同的回答里也带着颤音:“没……还没……还没……”
顾夫人干脆闭上眼睛,轻声念起佛来。
终于,她听到了顾同狠狠压抑着激动的声音:“他喝了!”
“阿弥陀佛,佛祖显灵。怎么这么久?”
“不知道,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但还是喝了!……再等等,再等一会儿就行了。”
他望着穆冲——穆冲也在望他——起初,他依然保持着原先那种恭敬的、畏惧的神态,然而渐渐地,他心底按捺了太久的胜利的狂喜和报复的快感,终于一点点地露出头来了,他的眼神越来越肆无忌惮。他看出来,穆冲就要支持不住了。
他掣了一根木棒在手里。
他特别痛恨这个人。他巴结了一辈子人,好不容易爬到今天,除了还要巴结老爷、夫人等少数几个人以外,别的人都要反过来巴结他了。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成功。可是从离开省城开始,他就像被打回了原形,百般对这个小小的镖师陪笑脸,陪小心。他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失败过。他熬了一辈子,居然到头来仍是要巴结这样的家伙,他真是白活了!从前性命操在人家手上没办法,现在有机会了,他就要打倒他,狠狠地打倒他,把本该有的秩序恢复起来:在这里,当然夫人小姐是最大的,但真正发号施令的人——是他自己!
他狠狠地握紧了木棒。
穆冲看到了,他冷笑,他也不在乎。“小人——”
“砰”地一声,他站不住了,身子软软地跪下去。与此同时,他看到顾同向他走过来,大步流星。
“啪——”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记木棒挥在穆冲脸上,打得他口里、鼻里、耳朵里,一起溅出血来。他一下就被抽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谢氏惊叫起来。
顾同一个耳刮子,把她远远地打出去:“你这个贱人,给我滚一边儿去!”他挥起棒子,一下一下往穆冲身上狠打:“敢作践老子!今天叫你明白,在这世上,谁他妈才是大爷!”
其他人也围上来,狠狠地踢他,打他……
顾同打了一会儿,喊:“奶奶,这两个,怎么处置?”
顾夫人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小子有功夫啊,留着他,就怕药劲儿过了,制不住。杀了吧?两个一块儿杀。反正也是犯了事的人,杀了也没什么罪过。您说句话?”
顾夫人点头:“好吧,杀就杀了。”
顾同正要动手,就在这时候,忽见暮色深处,有十几支火把亮了过来,有人往这边喊:“喂,那边的,什么人?”
顾同只当是接应的人马到了,心里一喜,喊过去道:“我们是顾大人的家眷哪,你们是哪里的?”
火把那边似乎微微乱了一下,有人又喊:“哪位顾大人哪?省城的顾学台顾大人吗?”
“是啦!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是省城的吗?”
“不是。”火把明明暗暗的亮影里,有一人当先走了出来。顾同这时才看到,这人穿着打扮不似是衙门里的,不禁一愕。只听那人笑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不是省城的,是边城来的,听说过春山堂吗,专程在此久候多时了。在下春山堂李云九,叫我——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