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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剑声、马凤云、朱阿秀等人离开边城,往西一拐,一头钻入莽莽荡荡的山岭里来。领路的向导官提了盏白灯笼在前面,道:“大家看着白灯笼走,千万不要走岔了,不然会有性命之忧。”
朱阿秀悄声对马凤云道:“他可不是在唬人。这里满山都是机关消息,在这里走错了路,就不能活着出去了。”
队伍在漆黑的山岭里走了有小半个时辰。一路上弯来绕去,只觉极是错综繁复,很多时候连路都看不清楚,全凭头前一盏灯笼指引。四周一片寂静。终于,听向导官喊:“到了!”
队伍从一条狭窄的小道钻出来,面前突然平地间耸起一座巍峨的山寨寨门,乃是以巨木搭成,足有十几丈高,同左右山势配合,愈发显得雄壮无比。马凤云是初次到此,没想到从仅可容身的小道里出来,面前竟会是这般的庞然大物,猝不及防之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寨门上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墓碑镇!
身后,白剑声的声音轻轻地传到他耳朵里来:“墓碑镇啊……凤云,你觉得这会是我们重新较量一次的地方吗?”
马凤云一怔:“什么?”
“上一次我输了给你,但这一次——不会!”
§§§第十五节
从来没有完美的同盟者·别有洞天·大清国还有救吗·全军覆没·我们也去边城
1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初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省城悄悄沉浸在了一种古怪的气氛里。到掌灯时分,城里到处可见张灯结彩,装点出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男人爬到牌楼上挂灯笼,女人在下面喊他:“当心啊,看着点儿哟!”男人站在梯子顶上不说话,只拿眼睛瞪自家的女人,让她莫要说话:没瞧见么,那儿可都站着兵呢!果然,不远处两个兵听到声响,要走过来,男人忙陪笑脸:“兵爷,没事,我女人笨,乱吵吵,没事,没事。”
——他们认得,那兵并不是城里的兵,是今天才到的,跟着什么特使大人过来的兵,跟原先的在服色、穿戴上并不是完全一样的。
而在这样的一个晚上,在以寄物轩为中心,辐散开去的几十条大小街道上,到处可以见到这样的兵。暖洋洋的灯笼光照在冷森森的兵器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味道。
透过寄物轩里开着的小窗,刘文藻一样看到斑驳错落的树木的影子中间,隐约有冰冷的寒光闪出来。他微微冷笑,只当没有看见,把目光转回到席上。
寄物轩里仅容一席,今夜能上得了席面的,就只本省里官位最高的数人而已。余者在园门外交了送与特使大人的礼物,就被吩咐请回了。柯民佑又花了心思,在寄物轩外面、地上、廊下,高高低低地,新摆了无数的白石花盆,供的兰花、茉莉、夜来香,不下数十种之多,香气幽浓,而花外又有五轮大风扇者四,分据在寄物轩的四面,开席的时候,从人转动轮轴,便将花香徐徐送入室中,直是中人欲醉。
奎龄舀了一小盅八宝豆腐来慢慢品尝,道:“袁子才《随园食单》里说得好,要‘戒耳食’。耳食者,只尚虚名,不讲实惠,只是吃一个名字。京城多名菜,可惜风气浮夸,名实不符者很多,有一些,在前代或许是了不起的,现如今传到庸碌的后辈手里,只知墨守成规,一味踵事增华,却不晓得如何尽材料之食性,反而把菜做坏了。殊不知豆腐得味,远胜燕窝,海菜不佳,无如蔬笋。就像你这道八宝豆腐,京师的厨子也常做,不过细辨起来,你这个滋味却颇为不同,很不错啊。我知道,八宝豆腐不是稀罕菜色,要不变些花样在里面,你是不会让它上这个席的,是不是啊?”
柯民佑笑道:“你真是知我。我这个八宝,跟寻常的八宝确是不同,不止是松子、蘑菇这些东西,还加了莲子、藕、菱这所谓‘渔父三鲜’在里面。这还不算,还有一样,这菜里别有一种可口的咸味,入喉之后,反而越品越是清新,这咸可不是别样之咸,而是高邮咸鸭蛋之咸,而蛋又只用蛋黄中的蛋油,这小小一钵八宝豆腐,就用到高邮咸蛋上百,非如此,不能使这咸味蕴藉于内,叫人回味无穷。”
众人一起喝彩:“原来如此。”
奎龄道:“难怪我一时没有想到。现在这个节令,你这新鲜水嫩的莲、藕,却是从哪里弄来?”
柯民佑笑道:“此中奥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奎龄笑道:“京城里豪门设宴斗富,早不讲究什么熊掌鹿尾的玩意儿了,而是专门要在最平淡无奇的东西上面想法子来吃人一惊。比方说,正二月,以细长如指的小黄瓜待客,黄瓜是最常见之物,但正二月的黄瓜,却另有个名堂,叫做‘新瓜’,这么长,这么宽,一条,没一两银子下不来。嘿嘿,你在京城几年,别的没学着,那些败家子儿的做派,倒学了个十成。”
众人抚掌都笑。
这时候,奎龄的手下捧了一个大黄匣子上来。那匣子看上去便显得尊贵异常。
“大人,酒取到了。”
奎龄道:“各位,这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法兰西的香槟酒。我想,寄物轩就算别的都有,这个也一定没有。”他亲手打开匣子,里面的香槟酒用黄绫锻子裹着。奎龄毕恭毕敬地,双手把酒从匣子里捧出来,道:“这是从前太后老佛爷赏下来的,我藏在家里,一直舍不得喝。今天远道而来,无以馈赠,便以这御酒来同大家共饮,如何?”
柯民佑第一个道:“好极了!来来来,我来开我来开。”
匣子里附有随酒的螺丝型开瓶器,柯民佑取过来,摸索着使法,一边道:“是这么使吗?”正说着,“砰”的一声大响,瓶口的软木塞已被拔了出来,顿时喷浪溅雪,酒水喷了一桌。席上众人都不识这香槟酒的厉害,无不吓了一跳。一位同席的官员被酒沾污了胸前老大一片,不禁埋怨道:“柯大人,你呀!”
柯民佑忙道:“哎哟,对不住对不住。”
刚才柯民佑开酒的时候,奎龄已双手举了餐布挡着身前,酒水自然是一丝也没沾着,这时便笑道:“按规矩,开酒失误,是要打板子的。”
柯民佑不信:“哪有这种规矩?”
“有。而且,还是老佛爷给定的。”
“当真?”
奎龄笑道:“说这话也有年头了。有一次御膳,老佛爷想尝这香槟,就有太监给开,结果呢,就跟你刚才一样,‘砰’的一下子,溅了整一席面儿,老佛爷恼了,就说:‘猴崽子,这么毛毛躁躁的,拖出去,打四十’。就给打了四十板子。规矩就是打那儿定下来的。以后凡是每次老佛爷想喝香槟酒了,多半也就有太监要挨板子。”
柯民佑道:“嗨,原来你是绕着弯儿拿我比缺把儿的呀。”
众人大笑。
奎龄道:“这要到后来才弄明白,原来新开的香槟就是这样的,冤枉那些太监挨板子了。来来来,大家尝尝。”柯民佑给各人斟上了酒,众人干了一杯。
奎龄和柯民佑二人在席上说笑自若,俨然便是省城的东主,有意无意间,把刘文藻晾在了一边。刘文藻来之前,本已作了准备,防奎龄再来催他动身进京的时候,好有一些说辞。哪知奎龄在席上只说一些没要紧的话,根本半句也没提起,刘文藻心里反倒不安了:难道说,他就真那么有恃无恐吗?
除了刘文藻外,席间还另有一人愁眉不展。那便是顾崇文了。自然,刘文藻很清楚他是为了什么。
2
在顾同他们几乎用尽所有气力,发泄般地殴打穆冲的时候,他们实际上是在欢庆:秩序恢复了,属于他们的世界又回来了。他们需要把那个曾经压制他们的对象狠狠打倒,来宣告他们的胜利。然而讽刺的是,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真正享受到这种期待已久的感觉,就惊恐地发现:其实一切远未结束,他们依然在噩梦里。
“春山堂?”
李云九从火把的光亮里走出来,逐一往各人脸上瞧去:“夫人、小姐……嗯,都在。”最后他注意到了地上遍体血污的穆冲:“怎么回事?”
一时间,没有人回答。
谢氏挣扎着跑过来,抱起穆冲,泣然喊他:“穆冲,穆冲……”
穆冲昏沉沉地,努力着笑了笑:“我……终于还是撑到了……”
“什么?”
“这就是……我原来的……计划……”
李云九等了一阵儿,见没人答他,道:“算了,反正也不关我的事。”他在镖队中来回走了一趟,俨然这些人都已经在他手心里了,忽然一指顾同:“你,出来!”
顾同吓得一哆嗦:“哎。”
李云九想了想,又走到穆冲跟前,上下打量他。谢氏虽然害怕,还是张开手,好让自己挡着他。穆冲轻轻把她推开去。
“你还没死吗?”
“好像没有。”
“那,你也出来!”
谢氏拦道:“你想干什么!”
穆冲道:“没事,你搀我起来。”
谢氏搀了他起来,架着他,跟在李云九后面,慢慢走到道旁去。从顾同身边走过去的时候,顾同在狠狠瞪他。如果不是李云九来,他已经杀了他了。自然,现在,什么伪饰也不需要了。穆冲忽然忍不住发笑。
李云九问他:“你笑什么?”
“我在笑他。他现在一定很后悔,刚才能下手的时候,却没有杀了我。”
“你是哪一位?”
“穆冲,省城源盛镖局的穆冲。”
李云九点点头:“那么说,你是随同保护他们的人。那你呢?”他问顾同。
顾同立刻重新拾起那副谄媚的样子,陪着笑道:“九爷是吧?小的顾同,是服侍夫人小姐的,鞍前马后,做一些杂事。”
“哦,听出来了,你是顾家手下的一个亲信人。可要那样,你们自己人怎么就打起来了呢?”
“呃……”这事情头绪甚多,顾同一时没想好怎么来说。李云九却当他不想说,挥了挥手:“嗨,这不关我的事。找你们俩过来,是有一个事情想不通,兼听则明嘛,你把他往死里打,看来大家肯定不会串着说话。我带这彪人在这儿,就是冲你们来的,可老实讲,没想过你们会自己撞上来。这不是你们该走的道,你们该是走去梧城的那条大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顾同心一横,戟指着穆冲骂道:“就是这个人!这对狗男女!他们在省城犯了事,想躲过衙门缉拿,就假借保镖为名,把我们诓出省城。原来我们是去梧城,但梧城是大地方,他们怕露马脚,就硬逼我们走小路,要不是这样……要不是这样……”
李云九一笑:“要不是这样,你们也不会落到我手里,你要说的是这个吧?”
顾同神情尴尬。
“照这么说,刚才你们打他,就是为这个了?该!干哪行就得有哪行的道义。你是镖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你的道义。说了不算,还吃里扒外,我老九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人。该打!打死了都该!”
顾同眼前一亮:“您是说,许我杀了他?”
“许!怎么不许?”
“好,您许我杀了他,以后再怎么样,都不怨您的!”
李云九却道:“等一等。我说了,让你们两个一起来,是兼听则明。你说完了,他还没说,我听听他的。穆冲,你说。”
穆冲很好笑地看着顾同的气急败坏,忽道:“我认识一个朋友。姓阮,排行在三。”
李云九一怔:“你说的是……”
“不错,阮曾三,三爷。”
顾同道:“那是什么人?”
穆冲笑道:“九爷是九爷,那么三爷你说是什么人?”
李云九不动声色:“你和阮老三交上朋友,也不奇怪啊,老三本来就生得弥勒佛似的,不笑不开口,跟谁都谈得来,你怎么认识他的?”
穆冲看着李云九,慢慢地笑起来,大笑。
李云九盯着他,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哪怕是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半晌,自己也笑了:“看来,你真的认识他。不过,就算你认识老三,和这个事又有什么关系?”
穆冲心里回想他问那两个探子时的说话,脸上显得很从容,道:“三爷前些日子就在省城,你知道吗?”
“我知道。”
“他来找我,说春山堂有件事想让我帮忙。”
“春山堂的事,找外人帮忙,听起来并不合规矩。”
“三爷也说过这样的话,但他也说了,这件事,只有请我帮忙最合适。”
李云九想了想:“我知道了,是他们,是这趟镖。”
“对,具体原因我不清楚,总之你们想动顾家家眷,可这趟镖走的路线,是在边城的势力范围之外,春山堂未必能觅着机会下手,但如果……”
“如果这趟镖里面,能够有一个做内应的人,一切就好办多了。而你正好就是那个人。”
穆冲笑道:“不错。”
“于是乎,你就引着他们离开省城,故意不去梧城,而是走小路来佛头塔,就是要把他们送到我手上来,是吗?”
“不错。”
李云九大笑。忽然冷冷道:“你说谎!”
“哦?”
“老三和我各有各的差事。就算他知道,也告诉你了,可有一样:没人知道我带队伍来佛头塔!我是临时挑的这个地方。老三分开那么久,更加没可能知道。所以,很简单,你说的是假话。”
穆冲搬出熟人来跟李云九套交情,顾同在一旁又急又恨,却因为听得不甚明白,也说不出话来辩驳。这时听李云九戳穿了穆冲的说辞,不禁大喜过望。这时候他才稍稍把注意力放到后头那些人身上,忽地心念一动:那些人的衣衫……脱口喊道:“我知道了!九爷,你们是不是还有两个人到现在没回来?”
李云九一愣:“啊,不错,是有两个兄弟往前面探出去了。你见过他们?”
“他们死了!”
“死了?”
“他们死了!两个都死了!就是被这个人杀的!所以他才知道你们在哪里!”
全场顿时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到了穆冲身上。
李云九冷冷地道:“穆冲,他说的是真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