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夜已经很深了。
酒席吃到这个时辰上,确也到了该散的时候。与席的官员大多是带着满意的心情离开的。特使大人的谈笑自若让他们放下了一大半心:虽然时局在变坏,但看来朝廷还尽撑得住,至于省城这里,就更是一切风平浪静。
刘文藻在寄物轩外上了轿子。庆生喊:“起轿——”刘文藻摆了摆手:“等等。”庆生忙喊:“等等——”
刘文藻把身体靠在椅背上,皱着眉头,面沉似水。庆生在轿外候了一会儿,只听刘文藻问他:“我在里面的时候,城里没出什么事吧?”
“什么事也没出。您怎么突然问这个?是那位在里头惹了您了?”
“他惹了我倒好了,但他整晚上只字不提。反是他这种笃定泰山的样子,让我很有些心神不定啊……”
“也难保他不是装个样子出来唬您呢。”
“啪啪”……刘文藻的手轻轻地一下一下敲着轿杆,“起轿吧,回去再说。”
“起轿——”
八抬大轿稳稳而起,不一会儿,就出了巷子。
刘文藻忽然喊了声:“等一等!”
轿子停住。庆生忙过来问:“老爷……”
“退几步。”
“什么?”
“把轿子退几步!”
庆生喊:“轿子后退——”
轿子重又退回到巷子口。
刘文藻掀开轿帘,往寄物轩方向看去。赴宴的官员,这时候都已经走光了,寄物轩的门口,孤零零地就剩下一顶轿子还留在那里。其实他刚才就看到了,只是因为想着自己的心事,一直没有去留意。
那顶轿子,刘文藻自然认得。
“是顾崇文!他留在里面没出来!”
——在奎龄和柯民佑一道把众人送出寄物轩来的时候,刘寿珊悄悄走到顾崇文身边,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顾崇文一怔……
依然是寄物轩,但几乎在眨眼间,就变得完全不同了。那些下人犹如风卷残云般把室内的东西一样样撤出去,然后先用清水,后洒花露,把屋内残留的酒肉气味洗涤干净,这才在地上换铺上用紫竹和黄竹劈丝,卐字花纹的席子,窗上悬上用劈成细丝的深绿色虾须竹制成的水纹帘子,四壁挂上董其昌的山水、赵孟頫的对联,再推开几扇雕镂着山水人物的紫檀花板的屏风,别具匠心地把室内的空间重新隔过,换置上几把棕竹的椅子,垫上以玫瑰花片填充的靠垫,椅子中央围着一个西洋大玻璃池子,池中有五色金鱼悠然游泳于绿荇白沙之间,池子上铺水晶,以为茶案。有童子献上茶来,茶香馥郁,与众不同。只片刻工夫,寄物轩便如施了魔法一般,洗脱俗尘,陡然现出一派清贵之气来。直把顾崇文看得目瞪口呆,半晌作声不得。
奎龄挥了挥手,让闲杂人都退出去,走过来笑道:“应酬的事情,劳神费力,雅非我心中所愿,我相信顾大人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让他们把那些虚有其表的东西统统撤了,换上这些。虽然闹市之中强要搞这些玩意儿,难免流于做作,不达自然之境,可总归是略具意思,聊胜于无。来,请坐,吃茶。”
顾崇文却没有坐。
“怎么?”
“特使大人有话要同我说,哪用费这样功夫?顾崇文受宠若惊。只是,大人要跟我说什么,下官大致也猜得到。非是下官斗胆,实在是在这件事上,下官已经焦头烂额,不想再被卷入其中了。还请大人高抬贵手,下官感激不尽。”
奎龄微微笑道:“我知道你早打定主意要辞官归里,官场上的争权逐利,自然是不放在眼里了。那么,如果我想和你谈的,是和刘中丞无关呢?你还愿意坐下来吗?”
“当真?”
“请。”
顾崇文不好再推托,便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
奎龄敬茶道:“请用茶。这茶是我从京师带过来的,乾隆爷的御制,以梅花、佛手、松子三色瀹成,有个名目叫做‘三清茶’,远非一般凡品可比。请。”
“多谢。”
二人品了一回。奎龄悠悠问道:“顾大人今年贵庚多少?”
“不敢,去年已知天命矣。”
奎龄感慨道:“以为官论,却正是年富力强啊。这样子便要辞官而去,顾大人不觉得太可惜了么吗”
顾崇文叹道:“人没老,心也老了,庸碌腐朽,不堪用了啊。勉强占着这个位子,不但自己辛苦,更堵塞贤路,反不如……”
奎龄却道:“可我听说,从前光绪朝的时候,顾大人可是奋发有为得很呢。特别是戊戌年那阵子,办报纸,助实业,大力推动学子前往欧美日本留学,哪一面都搞得风风火火,有声有色,人称是康梁阵中的一员健将!”
顾崇文谢道:“哪里。当时我刚入仕途未久,血气方刚,见识浅薄,又颇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唉……”
奎龄道:“我知道,后来康党失势,连累顾大人也跟着吃挂捞,遭了不少罪,要不然,以你的才具,怎会到今天还只是小小的一个提学使呢?”
顾崇文叹了口气,摇手道:“从前的事了,且休提它。”
奎龄沉思片刻,缓缓道:“其实,那个时候,老佛爷也是赞成变法的。当时国势如此,老佛爷不会不知道,只有变法才能图强,所以才肯放手让维新派去做事。只不过,老佛爷是稳健派,维新派却是激进派,凡事操之过急,一口就想吃一个胖子,有时候一天就让德宗皇帝下十几道诏谕,这怎么是做长事的样子呢?而且,维新派想效法西方,以夷变夏,可便是这些人,对西人的法度又了解多少?今日回头去看,其实不过只鳞片羽而已,且多望文生义,强不知以为知。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康有为也好,梁启超也好,都是一介书生,并不懂得政治。要想在政治上成功,就得明白政治的玩法。欲使君主在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苏东坡《贾谊论》说得好:‘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要先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惟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康梁若真肯照东坡公的话做,戊戌变法未尝没有成功的可能,或许时至今日,都已经到了可以收功的时候了,只可惜,本朝近百年来最好的一次自上而下革新的机会,却断送在这样一帮没有丝毫政治经验,只凭了一腔热血来纸上谈兵的赵括们的手里,最终,除了自寻死路以外,便是把刚刚兴起的革新势头重新打得倒退回去。要是当初能抓住这个机会,何至于今天危在旦夕!”他猛然间提高了声音,“顾大人哪,你给我说句实话吧,你这辞官要走,是不是因为——你打心眼里觉得,我们这大清国没指望了,救不活了?”
顾崇文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连声道:“怎么会,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奎龄轻轻一声苦笑,点手道:“坐下来说话。我不是想问罪于你。就算再自欺欺人,也无法回避目前政府之腐败、专制之酷烈、官场之舞弊、交涉之棘手,这些无一不是速亡之迹象。像这样的局面,三十六计,走是上计,谁会怪你?我只想问一句实话,你是真的觉得,大清国它还有救吗?”
顾崇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我……”
“换句话说,假如明年能召开国会,实行立宪,你觉得,是不是还来得及有所作为呢?”
顾崇文一怔:“可是,去年十一月,朝廷不是颁布上谕说,最早也要等宣统五年以后方始召开国会,不可能再有提前了吗?”
“不错。去年整整一年,立宪派多次请愿上书,要求速开国会,那些立宪代表、热血青年,又是自残,又是血书,闹得轰轰烈烈,朝廷却多方推诿,坚决不允,唉,寒了天下士绅之心啊。但到今年,情形又不同了。局势变得更加糟糕,各方面都在急转直下,老实说,朝廷已经开始后悔了。要是我们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努一把力……敬之兄,你怎么想?”
——他低头吃茶,但顾崇文的神情、动作,没一样逃得过他眼去。他看得出来,顾崇文的心里起了波澜。
“下官才疏学浅,不敢妄言。如今内外危机深重,把民心逼得空前沸腾。这民心要被革命党收了去,大清国必亡无疑;而若能收之为我所用,或许还有一搏之力。从前,朝廷闭目塞听,不肯顺应民意,若是……若是这回真能速开国会,实行立宪……若是当真的话……”
奎龄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亡羊补牢,或许犹为未晚。呵呵,顾大人不用激动,先喝口茶,我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想问——我若猜得不错,顾大人之所以想辞官,泰半是因为已经对眼下的时局绝了望,哀莫大于心死,干脆眼不见为净。可是,一旦立宪成功,便是开中国数千年来未有之局,到那时,不知能否让顾大人重燃希望呢?”
“啊……”
在顾崇文离开以后,柯民佑曾经问过奎龄:“你怎么知道,从这个方向上去游说他,就会有效果呢?”
奎龄微笑道:“因为,这个人是个真正的儒生啊,真正的儒生是很顽固的一群人,外边的世界在变,他们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变。‘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无论到什么时候,他们都改不了自视社会精英,想要兼济天下的臭毛病。”
顾崇文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他有些兴奋,有些拿不定主意。
“单是君主立宪了,也还是不够的。”
“不错,立宪成功之后,一样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关键在人!就算立宪成功,一样要有一批相信它、能够切实去推行它的人,不然终归是昙花一现。”
奎龄抚掌道:“说得对极!体制再好,终究要人去完成。到时候,一定会有一大批保守落后的旧人要下去,换一批新人上来。这个事情,一样需要深孚人望的人来做,单就本省论,如果顾大人能重燃信心,自然是不二人选!”
奎龄看得极准,召开国会,实行立宪体制,毕竟是像顾崇文这样的人曾经为之苦苦奋斗的梦,虽然这么多年来心中早已经断了念想,但若要重新接续起希望来的,还是只有从这里下手。果然顾崇文踌躇道:“这……”
奎龄续道:“顾大人若肯出面,再有刘中丞以巡抚之尊在背后支持,我还是比较放心的。”
顾崇文摇头道:“我未必有能力当得起此任,而且,我觉得在这方面,刘抚并不是一个可以倚靠的人。”
“哦?”
“刘抚并非我辈中人,寄希望于他的支持,是要坏事的。”
“但刘中丞在这里根基深厚,绕过他去,总不大好吧。而且,”奎龄笑道:“刘中丞未必如你想的那样守旧。我听人说,他交往的朋友当中,就有许多新派人士,甚至还有不少革命党人,耳濡目染之下,未必就会顽固不化,抱残守缺。”
顾崇文不以为然:“你道他和革命党人来往,仅仅是朋友之交吗?错了!他那是脚踏两条船,预谋后路……”他忽然吃了一惊,声音顿时哑了,张大了嘴,看着奎龄。
奎龄笑了笑,为顾崇文斟满了茶,淡淡地道:“请说下去。”
柯民佑在窗下听了一会儿,笑嘻嘻地走下台阶来。刘寿珊迎上来道:“怎么?成了?”
“他还真是有本事。顾崇文本来铁了心要走,居然被他一番话说得心活了。”他慢慢收敛了笑容,道,“其实我从来不担心顾崇文,甚至也不担心刘文藻,我最担心的……”
“革命党?”
“对,革命党。我担心的是,等我们收拾了刘文藻,再回过头来对付革命党,是不是还来得及。”
“如果来不及呢?”
柯民佑没有回答。他换了个话题:“顾崇文的家眷那头,怎么还没有办成事?”
“已经有消息报来,说那队人不知怎么,竟转去了佛头塔。咱们的几十骑人已经跟上去了。上次在白水渡扑了空,这次应该不会再有闪失。我想,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佳音传来。”
5
道旁,谢氏一声不响地帮穆冲包扎了伤口。药劲差不多过去了。穆冲轻声道:“都是皮外伤,没事的。”
李云九叉着腿坐在对面,一直在上下打量他们,他用手指指谢氏,问穆冲:“你家里的?”
谢氏手一震。穆冲被戳到了伤口,痛得一皱眉,忙道:“不,她是我的嫂嫂。”
李云九笑得很暧昧:“嫂嫂?哈哈哈。”
穆冲看谢氏时,见她脸上早飞红了一大片了,显得很冷淡地坐了开去。
李云九道:“我已经把人派出去了。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什么?”
“呵呵,你知道我说什么,”李云九笑起来,“穆冲,真人面前甭说假话,看得出来那个人很想弄死你,但这个事情,我还是信他的:那两个要是死了,一定是死在你手里。其实你看起来是条汉子,我对你没恶感,要不然刚才我就动手了。因此我才派人到前边去把尸体掘回来,就是要让你死得心服,你懂了吗?”
穆冲苦笑道:“懂了。”
正说着,忽听来路上马蹄声响,急如振铃。李云九抬头看时,见正是刚才派出去的几个飞马奔回。
“怎么了?”
那几人奔到近前,滚鞍落马:“九爷,不好了,有一队衙门的人奔这儿来了!”
“多少人?”
“天太黑看不清楚,总是有几十个,骑着马,看样子,都带着带响的家伙。”
李云九骂了一声,又问:“有多远?”
“片刻就到了!”
穆冲在一旁道:“他们一共有二三十人,有马有枪,是从白水渡追下来的。要想跑,你们现在就该撒丫子了。要想打,你们人多出他们几倍,不过家伙上要吃不少亏,不好说啊。”
李云九“哼”了一声。
“不过,他们是跟着我们下来的,应该不知道你们在这儿,这是你们可以利用的一点。”
“你猜的?”
“想想看,二三十条枪,要是打你们,他们也未必够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