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九想了想,觉得不错:“听这话,你是站在我们这边了?你想我饶了你?”
穆冲笑了笑:“饶我?这话还是等到你们赢下来了以后再说。”
路中间生起了几堆篝火。车马围成大半个圈子,女眷睡在车上,其余的则在圈子里席地而卧,看样子都已经睡熟了。几个守夜的则在圈子外自围着一堆火,就着火煨山药吃,一边轻声地说着话。
四周围安静极了。
只除了不时有极轻微的咯咯的声音响起来。
——那是车里丫鬟的牙齿在不停的打战。
地上有人骂道:“他娘的,给我把嘴闭上!连死人都不会装,老子火起来,让你变成真死人!”
咯咯的声音立刻停了:她们勒了布条在嘴里。
就在道边的小山坡后面,李云九率领其余的春山堂会众严阵以待。山坡绵延出去里许,下临道路,仓猝之间,已是所能寻到的最有利的用武之地。他将顾家夫人、小姐扣在身边,严加看管,却抽了服侍顾夫人的几个丫鬟出去充做女眷。
穆冲和谢氏则被另外扣在一边。穆冲左右看看,小声道:“听着,待会儿跟紧我。两边一打起来,我们就找机会走。”
“嗯?”
“你别怕,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吗?‘我有一个计划,我撑到了’。”谢氏点头。“是这样:原来我们被困住了。后面有追兵,就是马上会赶到的那一拨。前面两条路,一条去梧城,一条来佛头塔。我们不能去梧城,顾同他们算计好了要在那边对我们下手。可佛头塔这边也有春山堂的人。三面都封死了。我能怎么办?我只有来佛头塔,把追兵引到这儿来,让他们和春山堂火并。只有这样,我们才有离开的机会。”
“他们就不会追上来?”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无论对哪边,我们都不是他们最想要的人。后面是林子。一有机会我们就进树林,用最快的速度穿过去,进山,进山了就没事了……”他忽然不说下去了。
——远处,顾同正狠狠地向这边看过来。
顾夫人拽了拽顾同的衣角,轻声埋怨他道:“你老盯着他们干什么?火烧眉毛,先顾我们自己吧。”
顾同道:“我不正想着的嘛。这套儿已经设下了,后面的不知道,一头钻进来,必得吃大亏。咱们就指望他们了,他们要打不赢,咱们就什么希望都没了。得想法点他们一下。”他皱着眉头想了会儿,“要不这样。还是着落在那对狗男女身上,我去劝那个九爷,先下手把他们两个杀了。”
“你怎么又来!”
“不是。只要那个九爷肯下手,我料穆冲不会束手待毙,到时候就会乒乒乓乓弄出许多动静来。不是说后面的人马上就到嘛,只要他们听见了,就会有防备。”
“也对。好,你去办吧。”
顾同小心翼翼地挪到李云九身边来:“九爷……”
“嗯?”
“那边那两个,您什么打算?我跟您提个醒,那两个像是要跑。”
“你怎么知道?”
“他们嘀嘀咕咕半天了,不定冒什么坏水呢。您不能眼看着让他们跑哇,不如……”他挥手一斩。
李云九“嘿嘿”一笑:“这么说,你是站在我这头的了?”
“当然,我是您这头的。”
李云九笑了:“你说得对。那两个嘀嘀咕咕,我看见了。可你们凑一块儿嘀咕,我也看见了。他们想跑,你们就不想跑吗?要照这么说,我也得给你来这么一下了?”他伸手虚劈了一记,跟着脸就寒下来,“你是我这头的?你他妈当我猪脑子啊!”
顾同吓得一哆嗦,刚要辩说,李云九忽然脸色一变,一把把顾同的脑袋生生摁进土里去,沉声道:“不许说话!敢弄点儿动静出来,我宰了你。”顾同被摁得手刨脚蹬,满嘴是泥,就是不敢出声。
并不需要多久,隆隆的声音就传进每个人耳朵里来了。那是急速奔行的马队的蹄声。
追兵到了。
二十余骑从省城一路追来佛头塔,到这时已足足赶了两日两夜,按路程算,怎么说也追着了。果然,拐过一个山弯,看到前路上隐约透出几点火光来,知道是有许多人在前边露宿。众人心中一喜,料想便是了,快马加鞭,赶到近前。
围着火堆的几个听到声音,站起来喝问:“什么人?”
二十余骑中为首的道:“你们是顾学台的家眷吗?”
“正是,你们是……”
二十余骑一片欢然:“那就对了。我们是从省城来接应你们的。夫人小姐都安好吗?”
“她们都好。”
为首的道:“你们怎么走到佛头塔来了?害我们追了不少冤枉路,要不然早赶上了。”
他身边另一骑不住眼地打量眼前众人,见这些“家丁下人”不少生得满脸横肉,气概剽悍,不似是为人厮仆的那种低眉顺眼的模样,心中有些起疑,问道:“听说你们被那个穆冲挟持,现在怎么样了?”
“唔……现在没事了。”假扮家丁的这人对穆冲的事并不清楚,只能含糊其词地敷衍。
“他现在人呢?”
“嗯……”
这时候,后面有人喊:“你们这里谁是领头的?”
为首的道:“我是。”
“夫人要见你。”
为首的应一声,扳鞍下马。身边那一骑忽道:“等等!我和你一起去。”他下马之前,又悄悄嘱咐后面一声:“你们先别下马,原地待命。”
二人走到马车前面,躬身施礼:“柯藩台属下,藩署卫队队长薛汉、关明,率马队前来迎接顾夫人。夫人受惊了。”
好半天,马车中无人答话。
二人正在疑惑,忽然注意到,在他们过来的时候,那些“家丁下人”若有意若无意地拦在他们身后,将他们同马队隔了开来。与此同时,有一道冰冷的光亮射进眼睛里面。对他们这种在刀尖上过日子的人来说,这种反光再熟悉不过:有人手中暗藏利刃!
“小心——!”
他“小心”二字刚出口,马车帘子突然挑了开来,“啪”地射出来一箭,正中为首那人咽喉,那人“扑”地倒了。
前面甫一发动,身后同时有人向另一人扑到。那人让过来人,拔刀将他砍翻了,大喊:“小心!是圈套!”
马队刚才因了提醒,已加了小心,见果然生出变故,各自催马向前迎敌。可猛然间,头顶坡上射下一顿乱箭,惨叫声中,数人中箭落马。箭雨刚过,跟着便有几十人口中衔着长刀短匕,翻滚着从陡坡上疾冲而下,虽也有数人中枪死伤,但大多迅疾无伦地冲到了近前,挥刀向着人、马乱斩,二十余骑霎时大乱。
这二十余骑都是柯民佑的私人,是他精挑细选,精明强干自不待言。本来既觉出有诈,预先有了防范,断不致在受袭之时被打得如此狼狈。实是因为之前在白水渡已然摸清了对方底细,知道要对付的只穆冲及苏镖师两三人而已,故此即便小心防范,也只注意马车那边,万没想到头顶山坡上竟会无声无息有百来名敌人埋伏在侧。是以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让李云九带人一个冲锋,迅速就被拖入了苦战之局。
穆冲见时机已到,忽然间快如闪电般连出两拳,看守的两人哼也没哼,便都倒了。他一拉谢氏:“我们走!”
坡上其余众人,都一门心思关注坡下的战事,唯独顾同,目光压根就没从这个人身上移开过。他恨他。要是不能置这个人于死地,他以后一辈子都不会快活了。这时见穆冲击昏了看守,拉着谢氏要往山坡背后的树林去,当下扯着嗓子大喊起来:“他们要跑——”
偏在这时候,坡下有一排枪打上来,坡上一片土石翻飞,生生把他声音压了下去,他身边一名春山堂的枪手,更被一梭子从脸上打进去,在后脑勺爆出来,当场毙命。顾同一咬牙,把跌落的火枪拾起来,瞄着穆冲开了一枪。总算他枪法不熟,这一枪只打在穆冲身前地上,未能命中。
穆冲抬头见是顾同开的枪,火腾地一下窜了起来。这时他和谢氏二人已奔到坡下,顾同正在其头顶方位。顾同第一枪落空,并不死心,又在重新填弹。穆冲见势不妙,危急间,看见身边地上堆着不少杂物,拴着些马匹,却是李云九命人将战时应用不上的物事暂时堆放在此。他瞥见杂物堆上有一盘长索,一把抓起来,飞快挽了个套子。这时顾同填弹已毕,正从上面探出身来,向下瞄准,穆冲看得真切,飞起套索,正套在他脖子上,往下一扽,顾同被扽得叫都叫不出,“柔”地一声,从山上直摔下来,跌得个半死。
穆冲扶谢氏上了匹马,二人一马双跨,离开山坡,直向树林奔去。顾同被拖在马后,一路横拖竖拽,颠进坑里,撞在石上,也跟着拖进了林子去。
二人飞马穿过树林,直奔到山下。穆冲跳下马来,又扶了谢氏下马,回头见顾同拽住了绳头倒在地下,满身满脸都是擦伤碰伤,虽不致命,罪却受得狠了。他几步过来,戟指着骂道:“顾同,我跟你有什么仇,你几次三番要我的命?”
顾同知道不妙,一把抱住他腿,苦苦哀求道:“是我不对,我浑蛋,我不是人。穆爷!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回吧。”
穆冲怒极反笑:“你这个熊蛋!早干嘛去了?你用棍子抽我的时候,开枪打我的时候,可想到有现在吗?现如今落到我手里,你真当还能再活着回去?”
其实顾同也早知难有幸理,这时听穆冲说不肯饶他,心一横,忽然一跃而起,指着穆冲骂道:“姓穆的,我干你娘!你这个下三滥、不入流的臭保镖!跟老子提鞋都不配!是啊,我是揍了你了,是开枪打了你了,你能怎么样?”他伸手在自己脖子上一斩,又敞开了衣襟,“有种你奔我这儿来!老子做鬼都不放过你,做鬼都瞧不起你……”他边骂边退,眼看着穆冲步步逼近,顶着的一口气忽然泄了,腿一软,跪倒在地,鼻涕眼泪一块儿下来:“哇……穆爷!我吓糊涂了呀!我才是下三滥,什么本事没有,就靠给人端屎端尿,让人使唤着活着,表面人五人六的,其实我什么都不是,我他妈的是猪,是狗!不,我就是当官的拉的一泡屎,屎啊!您要打,脏了您手,要踩,脏了您脚,走得近点儿,您都得嫌臭!我的爷啊,您就高高手,把我给饶了吧……”
穆冲冷笑道:“顾同,今天你说出花儿来,都甭想我会饶你的命!”他上前一步,挥拳就要下手。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身后轻轻啜泣的声音。他手忽然震了震:他怎么忘记了,她就在他后面啊!他回过头去,看见她泪流满面。
穆冲黯然道:“你……唉!你背过去吧。”
谢氏流泪道:“就算我背过去,又有什么分别吗?”
穆冲默然。
“你已经习惯了,是吗?”
“习惯什么?”
“杀人。昨天晚上,你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样子,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那就像……就像是你自己变成了鬼一样……”
“小玉!”
“可跟现在比起来,我宁愿你像一个鬼,如果那样,就是说你心里还会怕,还会愧疚,还会知道自己做错了。而现在,你已经不当一回事了……”
“不是的!”穆冲吼起来,“我没有!”
谢氏流着泪摇头:“我看到的,是你要杀了他。”
穆冲大是不忿:“你要我放过他?”
顾同跪在下面接口道:“是啊是啊,她要你放过我啊。”
穆冲“啪”地抽了他一记:“你给我闭嘴!……你忘记了吗?这个人是怎么对我的?又是怎么对你的?是他先要下手害我们的啊!”
谢氏望着穆冲,轻轻地道:“我不是为他求你的,我是为你。”
穆冲心头怦然巨震……
…………
“好!我放了他!”
穆冲搀扶着谢氏摸着黑往树林后的山岭上登去。山脚下,黑暗中听见马蹄声渐渐轻了下去,那是顾同策马奔得远了。穆冲怔怔地听着,忽然间失声痛哭:“老哥哥啊——”
山岭间漆黑一片。两人只能循着大致方向,在杂草丛生怪石嶙峋之间高一脚低一脚地乱走。终于翻过了两座山头去,眼前变得清朗了许多:面前坡下现出一条道路,由东而来,蜿蜒向西,月光失了木石的阻隔,大剌剌地洒下来,照得路上一片银白。谢氏看了一会儿,道:“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
穆冲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谢氏显得很平静:“我说,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从现在开始,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说着,她头也不回,径直从坡上走了下去。
穆冲一下子不知所措,他愣了一会儿,慌慌忙忙地追下去:“你要去哪里?”
谢氏惨然摇头:“我不知道。除了省城,我哪里也没去过,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听说,凤云那时候是从西城门走的,走的是西南道,我想,循着西面走下去,或许会有他的消息。”
穆冲听得又是心痛,又是怜惜:“你要往西南走?那太不安全了。”
谢氏笑得很绝望:“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妇道人家,如果连家都回不去,又不能在她丈夫身边,还能有比这更不安全的吗?”
“那我陪你去。”
“不!”谢氏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但这话问出口来,他就已经知道原因了。
“如果在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师父,是凤云,就会对你清理门户了。”
穆冲道:“师父、师兄不在跟前,你代他们也一样,老哥哥死在我手上,我身上又背了多条人命,罪不可赦,无论你怎么责罚,生死我都受着。”
谢氏的眼泪流了下来:“可是我有什么资格责罚你呢?一切都是由我而起,你又救我,不顾性命地保护我——可苏大哥他也是啊!他一样也是救我,如果我原谅了你,我又置他于何地呢!……你别跟着我,也别回省城,走得远远的,别撞见师父,别撞见凤云,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她走了两步,回头见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失魂落魄一般,半点儿也没有动,她流着泪喊起来:“你怎么了?转过去啊!走下去啊!你走下去啊!你只要咬咬牙走下去,一切都会没事的,时间会让你忘掉的,一年忘不掉两年,两年忘不掉五年,你终归会忘掉的。穆冲,你听我说,如果有来世,我嫁给你,但这一生,我们断了!断了!”她拭干了眼泪,大步前行。
穆冲望着谢氏的背影,忽然喊起来:“小玉!他……他在边城啊!”
谢氏停住脚步:“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