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贼人同党,一样是瓮中之鳖。但若不是的话,马凤云突然出现在这里,就只有一个可能。”
何众这才恍然:“托他保镖!”
霍景旸微笑道:“对极!因为上游水患,贼人走水路的计划落空,要从省城脱困,就只有硬着头皮走西南道,而西南道上一向艰险重重,在这种情形下,马凤云几乎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也就是说,我们只消盯住了马凤云,自然便能知道贼人藏匿军火的所在,到时贼赃两得,岂不更好?”
众人拜服。
霍景旸有些得意。他喜欢这种把别人装进骰盒里摇动的感觉,只有他能决定什么时候开盅。他从现在站的地方稍稍走出去些,这样,他的目光就能越过巷子的墙檐,看到客栈的背面。那间房就在他视线里,而且他相信,埋伏在它左右房间里的人,这时一定已经准备好了。
“现在,就看他们会说些什么了。”
巡警队里配有一样别致的器械,名叫“千里耳”。顶端是纯金制成,用时插入墙壁,因为金质较软,能够与墙里沙石紧密结合,另一端则是个杯口大的喇叭筒,把耳朵放在上面,可以清楚听到隔墙的声音。这时候,伏在左右房里的巡警,正是用“千里耳”凝神倾听房内三人的说话:
“……您既然来了,我便要旧话重提,希望马师傅能接下这趟镖。刚才登门,我和这位阮爷说话不尽不实,让您生疑,这也难怪。但我可以指天为誓,我们绝非是贩卖黑货烟土的下三滥,绝不致坏了您的名声。实在是因为这趟镖关系重大,我们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是袁应泰的声音。
却听马凤云截道:“二位莫怪,二位有什么苦衷,手上的货又是什么,我马凤云不想知道,也不用知道。”
“怎么说?”
“适才在镖局,我已说过,西南道上情形复杂,我们从未蹚开过镖路。走镖的,三分靠本事,七分倒是靠各路的朋友给面子,西南道上,无论白道黑道,源盛镖局跟他们都没有交情,二位以为单凭我‘马凤云’三个字就可以走通八百里西南界,那把我瞧得也忒大了。这是其一。其二,镖局从来不是自行其是的买卖,得受衙门管辖,每次走镖,都要有镖局开出镖单,衙门检验属实,发给路引,这样一路上州城府县,才能畅通无阻。二位的东西既见不得光,自然就拿不到镖单路引,不用说边城,恐怕十里地都走不出去。还有其三,我马凤云一介小民,当此乱世,自保尚且不及,哪还会想惹什么麻烦?一句话,二位想找我保这趟镖,恐怕是打错了主意,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袁阮二人对望一眼,心下都想:马凤云这番话,到底有多少水分在里头。
马凤云接着道:“袁老板,我这次来,是想请问,您刚才打的那套拳,是从何处得来?此事对我十分重要,还望不吝见告。”
袁应泰撇了撇嘴:“马师傅是明知故问了。”
“这么说……”
“不错,就是白剑声白师傅。”
马凤云忙道:“那,袁老板可知,我白师兄现在可好?此刻又身在何处?”
袁应泰道:“好!好着呢。他现下是跟周先生在一块儿。”他见马凤云惘然不知所指,笑道,“这位周先生,马师傅可不会不知道,他是……”
阮曾三忽然插话进来:“马师傅,所谓‘谋事在人’,你刚才说的三条,不知可有通融余地?”
“怎么讲?”
“若通融不来,咱们另说。若能转圜一二,我们倒想和马师傅谈一笔交易:之前的条件仍是照旧,马师傅要接了这趟镖,我们就把白师傅的下落相告,如何?”
袁应泰一拍桌子:“对!就是这么办。马师傅,怎么样?”
马凤云自然知道,自己只要一点头,引来的将是无穷的麻烦,但多年遍寻不见,好容易得了讯息,岂肯轻易放过?一时犹豫难决。
袁应泰只当马凤云信不过,大声道:“我和白师傅分开有年头了,但这次我二人到前头接这批货,正好听朋友提到,因此晓得他现今在什么地方。如果我有意诓骗,叫我出不去省城,立死于刀剑之下。”
“袁老板,不必如此。”
“那么,怎样?”
马凤云思来想去,实在难以作决:“兹事体大,且容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袁应泰道:“这个我们理会得。马师傅要有了决定,可随时来福安客……”
阮曾三却道:“不,还是由我们登门造访便了。”
马凤云于是告辞。
袁应泰不解:“三爷……”
阮曾三沉声道:“我觉得——我们得马上搬。”
“为什么?”
阮曾三的脸色显得非常阴沉:“但愿是我多心了,但刚才那件事……”
“‘粉蝴蝶’?”
“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不踏实。你听说过‘粉蝴蝶’吗?”
袁应泰摇头。
“我也没有。袁兄,咱们可都是老江湖了,你说,能动用得了衙门这么大阵仗的江洋大盗,咱们怎么会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呢?”
2
这场对话,无论是马凤云,还是袁应泰阮曾三,又或是远远瞄着他们的霍景旸,都从中得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东西。不过,七月十六,起码到这一刻,仍是一切如常。
袁应泰和阮曾三的突然出现,对马凤云来说,本身并不算什么大事,他经多见广,即便比这两人更难缠十倍的客人,他一样应付裕如,其要诀便是“无欲则刚”四个字,只要无所求于人,亦即无隙可乘于人,管他威逼利诱,自可岿然不动。但这一次不同,这里面牵扯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它就像是投进他胸膛里来的一块大石,然后——在他的心洞深处得到了隆隆的回声。
他没有即刻回镖局,而是重又策马出城,去见师父白润臣。
白润臣这时已经起了,换了身月白缎的练功服,正在院子里演拳,见徒弟去而又返,心里喜欢,嘴上责备道:“凤云,你每天都过来几趟,小心把镖局的事荒了。”
“不会的。”
老爷子心情甚好,一路拳演完,道:“你既来了,咱们来推一推手。”
马凤云应一声“是”,闪了外氅,上来同师父搭手。他怕师父病体未愈,手上只使三四分力,白润臣一搭上手便觉出来了,变掌为爪,捉住他腕子,一把甩出去,喝道:“这算什么?教会了徒弟,瞧不起师父吗?再来!”马凤云不敢违拗,又多加了几成力,重新搭手上去,白润臣这才受了。二人分属师徒,相互间最熟悉不过,又都已是登堂入室的高手,这番推手,与旁个大不相同,完全脱开绳墨,随感而动,应势而变,并无所谓招式规矩可言,劲力或吞或吐,闪烁不定,双方见劲化劲,吃劲还劲,攻守衔转,目不暇接,眨眼间一炷香便过,也不知交手了多少回合。马凤云偷眼见师父额上见汗,担心时候长了,师父精力不济,假装手上力道稍稍使实,对方立刻便起感应,一个挒字诀,将他往斜里带出去,马凤云踉跄了几步,方才站定。白润臣哈哈大笑,骂道:“好小子!下次再使这种下三滥手段来奉承师父,瞧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你!”
马凤云见师父说笑,心里很高兴。他本来过来,就是想把白剑声的消息跟师父说了,好让他放心。正要开口,白润臣已问道:“对了,今天顾学台这么急叫你过去,有什么事吗?”
马凤云道:“有的。”当下说了顾崇文托他将家眷护送回原籍的事,道:“看样子,说不好这一两日内就要起身。”
白润臣点头:“他对妻女爱如性命,省城无人不知。他关照我们镖局,也是为此铺一条后路。不过我们欠了他人情,这一趟原是该替他走的。只是……”他仰面沉思一会,道,“省城怎么说也是重地,好端端的,干什么要急着走呢?”
马凤云道:“徒弟也是这么跟他说的。但顾学台像得着了什么消息,非要立刻就把妻女送走不可。嗯,今天在城里,听街上谣传,说有革命党预备在省城起事,不知道是不是跟这个有关。”
白润臣禁不住怒形于色:“又是革命党?哼,好好一个大清朝,全是叫这些乱民来弄坏了根基,可恨!可恨!”
马凤云心里一凛,这才想起师父性情侠义,生平最恨乱臣贼子,从袁阮二人话里听来,大师兄此时下落,隐约和革命党颇有关联,万一叫师父知道,只怕非但不能稍感安慰,反要惹他伤心恼怒了。镖行同三教九流都打交道,行里的人因此更要加倍地立身谨严,“革命党”三字在马凤云耳朵里早听过了无数遍,但总觉得那是与己无干的另一个遥远的世界,直到获知白剑声的消息,那个世界才陡然被推到了近在咫尺的跟前来。从福安客栈出来那一刻开始,他心里便充满了不安,不回镖局,而转来师父这边,其实也有这个原因在内。这时跟着想到,袁阮二人本身即是乱党,被衙门捕去,那都是杀头的罪名,自己冒险同他们往来,纯是为打探大师兄下落,即便因此罹祸,也当一力承担,绝无怨言,可莫要把师父牵连进来。反正等获知确切消息,自然会和师父言明。想到这里,也就打消了原先的念头。
马凤云出城来见师父,心里总道提学使那边要到明日才会有下文。哪知顾学台在这件事上的急迫实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从抚院跟前一退下来,立刻差亲随到镖局请马凤云去他家宅说话。穆冲忙让人去福安客栈找,回来说早不在了,现在也不知去了哪里。穆冲心里暗道:糟糕。
谢氏正准备去市集,经过的时候听着了,站在院门口说:“可能又去师父那里了。”
穆冲道:“不会吧,刚回来的。”想到出城再要走个空趟,一来一回耽搁得可就大了,于是道,“还是我过去,看学台有什么吩咐。”和谢氏两个人一道走出镖局来。
谢氏看他拉马,忽然想起来:“对了,你和张家姑娘的事儿怎么样了?张家上次送了庚帖来,后来呢?”
穆冲笑笑:“后来?没信儿了。”
谢氏觉得奇怪:“怎么会,我看张家那时候挺热诚的啊。”
穆冲道:“还不是花婆子说的那套,谁知道张家怎么想。我小小一个镖师,没钱没势,人家看不上,常有的事。”
谢氏有些替他难过:“我还当……唉,他们可不知道你是咱们镖行的秀才哩,文也来得,武也来得。别往心里去,那是张家姑娘没缘分,就你的人品、本事,还怕找不着好的吗?”
穆冲落寞一笑:“我先过去了。”翻身上马,向街尾方向策马跑下去了。
穆冲到的时候,顾学台正指挥仆人打点细软装箱,廊檐下高高低低垒起了十数个大箱笼。顾大人算不得贪官,只是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候做官,官声早失去了支撑的根基,再加上内心因为看不清前路而泛起的强烈的心灰意懒的情绪,银子在此时几乎成了唯一的慰藉。——看见家人领着穆冲进来,而不是他信赖的马凤云,顾崇文心里稍有些不快:“你师兄呢?”
穆冲道:“师兄在外头准备出镖的事,一时不得便回,小的先过来侍候。”
顾崇文神色渐和:“既如此,由你传话也是一样。就说我决定了,由你们源盛镖局承保,护送我家眷,还有这几箱子东西,返回原籍。事不宜迟,明儿一早就走。”
穆冲吃惊道:“明儿一早?会不会太急了点儿。您吩咐下来的,那是大事情,镖局怕是准备不及。”
顾崇文道:“也没有什么要准备的,箱笼车马,都不用你们镖局的,我这边都会准备停当。只要你们几个准备好了,也就成了。”
“可还有……”
“还有镖单、路引嘛。”顾崇文指指前面案上,“也都备办齐了,拿去交给你师兄便是。”
穆冲接过,见上面只盖了衙门的大红朱印,其余全是空白文书,不禁有些不安:“大人,这样子……”
顾崇文道:“你也真老实。拿回去倒填上不就是了。我一省提学使的镖,哪个敢说三道四?这里面还有我的名帖在内,一路上要遇到麻烦,就拿它出来,地方上自会出面相助。”
穆冲不得已,只有点头称是。
谢氏在市集上转了一圈,本想看能买些什么,备丈夫路上吃用。可其时百物凋零,一个大圈子转下来,仍是一无所获,正要回来,偏巧遇上了花婆子。她刚才正提起那桩事,这里遇着,两个走了一段,自然便问起穆冲和张家姑娘的事,怎就没了下文。花婆子叹口气,道:“这事我在中间没少张罗,你是知道的。本来挺好的事,穆爷人年轻,生得俊,本事也好,张家那边都满意。可是呢,唉,没缘分!张家的老爷、奶奶,都是信命相的人,请了穆爷的生辰八字回来,找了算命的一推算,你猜怎么着?说两人命相不合,八字相克,且还没法子化解,要硬往一块儿撮合,对两边都有妨害。得,这么一来,张家那边就死了心了。”
谢氏这才明白原委,叹道:“是这样子。唉,命里没安排,那也是没法可想的事。”
花婆子道:“谁说不是呢。听张家说,他二人一个是乙未年,属羊,一个是丁酉年,属狗,夫金妻火,相克相妨……”
谢氏摸不着头脑:“什么属羊属狗?谁属羊?”
花婆子倒奇怪了:“穆爷啊,穆爷不是属羊的吗?”
谢氏愣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她想。
3
福安客栈里的对话同样给了霍景旸非常意外的东西。他怀着成竹在胸的心情而来,又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沉默回去。从客栈到警务公所,何众一路上跟在他后面,偷眼瞄他,猜测他的心意,却始终不敢出言相询。
接下来的近一个时辰,霍景旸调看了几乎所有近几年省内捕获的革命党人和其他乱党人物的供状,抽丝剥茧,反复比对,从中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又把所里熟悉南方革命党情况的几名课长课员一并找来说话……真相一点点显露出来了。何众在一旁听得挢舌不下,看霍景旸时,却不见有什么惊讶的神色。
好容易等众人退出去,何众忍不住道:“老爷,您好象对这个结果,一点意外的意思都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