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凤云道:“也不用这样急。”正说着,穆冲从外面进来:“师兄,……嫂子,外头来了两个人,想见师兄。”
“什么人?”
“没说。看打扮是做买卖的,不过我看着——不像。”
马凤云道:“打开门做生意,自然什么客人都有。我这就去。”他洗了把脸,和穆冲两个来到前厅,拱手道:“不好意思,二位久候了。”那两人不消说便是袁应泰和阮曾三了。四人寒暄几句,重新分宾主落座,袁阮二人都没报名号,只有袁应泰说了自己的姓氏。
马凤云道:“不知二位来,有什么见教?”
袁应泰道:“马师傅,久仰大名,我俩是跑江湖做买卖的,今日到贵宝号,为的是想托您保一趟镖。”
马凤云道:“原来是惠顾小号生意来的,我这里先谢过。却不知二位做什么生意,托小号保什么镖?”
袁阮二人对望一眼,袁应泰道:“我们是做皮货生意的,有几十口箱子的皮货,要送去边城。”
马凤云和穆冲都是一怔:“边城?”
“正是。”
马凤云道:“大宗皮货,由我们这儿,一向走北京、开封、汉口这几路,从没有调过头去边城的。二位老板这是什么打算?”
袁应泰笑道:“什么打算,马师傅就不用管了。做生意嘛,有人讲究稳稳当当从不犯险,有的人呢,却喜欢富贵险中求,这叫各人有各人的道道。”
马凤云道:“那也说的是。不过,二位或许知道,我源盛镖局的镖路主要是往北京、口外那边走,边城方向,生意本来就少,情况又复杂,小号能为有限,蹚不开镖路去,所以一向是不走西南道的,二位老板还是另请高明。”
袁应泰拦道:“马师傅这话说差了,不用说省城,就算再远出去几百里,您马师傅推出去的镖,还有谁能接得下?马师傅,镖行规矩,酬金逢百抽五,您若接了这趟镖,而且必得您亲自出马,酬金我可以多出一倍,怎么样?”
马凤云“呵呵”一笑,目光中锋锐一显即隐:“袁老板贩的什么皮货,可以出到逢百抽十的价。”
袁应泰和阮曾三干笑两声。阮曾三道:“世上珍奇,所在多有。”
“能否让马某人开开眼界?”
“不行!”
“二位老板,我源盛镖局的规矩,所有货物,须要一一点清验明之后,方才谈得上起镖。若有人想浑水摸鱼,夹带私货,这样的镖,就算酬金再高十倍,我马凤云也不会接!”
阮曾三哼了一声:“马师傅是把我们当烟土贩子了。”
“不敢。总之不管是去哪里的镖,镖物都要当面验过,这个规矩不能改。”
“如果我不让验呢?”
马凤云正色道:“那小号就只有不识抬举,敬谢不敏了。”他一端茶碗,“师弟,送客。”
穆冲走过来,一张手:“请。”
袁应泰和阮曾三也不说话,转身便走。穆冲送出客厅,还没到阶下,忽然袁应泰一转身,一拳向他面门便打。穆冲吃了一惊,急忙闪身,倒跃回厅。
马凤云也觉得意外,踏前一步:“袁老板,买卖不成,仁义还在,生意谈不拢,也不必动武不是?”
袁应泰“嘿嘿”一笑:“马师傅,看仔细了。”说话间,身形一变,挨、帮、贴、靠、勾、挂、崩、砸,一套拳法使了出来。才数招,马凤云已然神色大变:“你这是……”
袁应泰收住势,一抱拳:“马师傅,献丑。”
“这套拳,你……”
袁应泰一挑大指:“马师傅好眼力,认得这套拳。如果有兴趣,便请到福安客栈一叙。告辞。”不等马凤云说话,扯着阮曾三出了院子,几步便走远了。
“福安客栈”今儿个生意不错,不过这时候,掌柜的却笑不出来了。因为何众就站在他边上,而他面前,正展开着袁阮二人的画像。
“就,就是他们两个。”
何众松了口气。他已经带人连找了十几家客栈,终于找对地方了。
“就两个人?”
“是。进进出出,就他们俩人。”
“哪间房?”
掌柜的把帘子挑开一条小缝,往楼上一间房间指了指:“就那间。不过那俩一大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
何众很满意:他赶到他们前头来了。“好。你听着,不许声张,走漏了风声,唯你是问。”他把楼上环境打量了一遍,“边上的几间房,都有人吗?”
“有,有几间有。”
“我要你悄没声地,把那几间房都给我清出来。”
掌柜的应声出去。何众吩咐同来的几个:“这儿前前后后,各个路口,都给我守把住了。老爷说了,这两个匪人干系重大,手底下又很硬,我这就回去搬兵,这以前,你们谁也不许给我乱来!”
4
何众的好消息让抚藩二宪都十分振奋。刘文藻一点也没有把方才的不快带到这里来:“好极了。”他望向霍景旸,“接下来,看你的了。”
——这是他的过人之处。
霍景旸自然欢喜:“大人放心,下官亲自前往,管保万无一失。”他却不知道,在方才短短的时间里面,这位抚台大人关注的对象早已悄然发生了转移。在他退出去以前,书房里一共是四个人,除了抚藩二宪和他以外,还有一个默坐一隅一直不发一言的顾崇文,而重心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穆冲走出大门,已不见了袁阮二人的身影。他走回来,见马凤云仍是呆呆地出神。
“师兄,他们走了。”
马凤云恍若未闻,静了半晌,忽然沉腰坐马,将一套拳使将出来。穆冲看了几招,不觉大奇:“咦,这不是刚才姓袁的……”
马凤云点了点头。他一直打下去,直到整套拳从头打完一遍,才收式站定,道:“你没见过这套拳。你拜到师父门下没多久,你大师兄就走了。这套拳名叫‘连环锁’,共一十二式,是你大师兄从家传的拳法精义里变化出来,是他的独门密技,连师父也是不会。当时我终日和他切磋,才记得了一些拳路,不过也只徒具其形而已。我找了这么久,今天终于又让我看到这套拳了。”
“那,那个姓袁的意思是……”
“他是想告诉我,他知道你大师兄的下落。你帮我备马,我去一趟福安客栈。”
穆冲有些担心:“师兄,这两人不似善类,小心有诈。”
“我理会得。话能假,拳头假不了。”
“既这样,我和你一起去。”
马凤云回想那二人在客厅上的说话,摇了摇头:“他们言语之间,似有隐衷,我还是一个人去比较好。”
福安客栈对面有一爿茶铺。霍景旸轻衣小帽,来在铺子里坐定,向何众一使眼色,何众领着改扮过的巡警进了客栈。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客栈里都已经安排停当,掌柜伙计仍是旧人,不相干的房客早早躲进房里关门闭户。客栈里的其他人,都已经换成了身着便衣的巡警,底楼的大堂上,三三两两地占了座位,充作酒客,单等袁应泰和阮曾三上门。
没过多久,目标远远地出现了。
“来了!”“来了!”——一会儿工夫,这个消息上至霍景旸,下至客栈内外准备伏击的巡警,都知道了。
袁应泰和阮曾三走进福安客栈。
何众悄声问霍景旸:“老爷,是时候了。”
霍景旸点点头。他正要下令,手举到半空,却忽然停住——
袁应泰和阮曾三从客栈大堂里走过。每一个“酒客”的神经都绷紧了,可迟迟没听到行动的号令。
——何众顺着霍景旸的目光望去,见他的视线正追随着面前街上一个挑担的小贩,那人看起来只是街头寻常的汉子,并不见有什么特异之处。
“老爷?”
霍景旸忽道:“对了,你查到货了没有?”
“货?什么货?”
“糊涂!他们要运送军火银两离开省城,他俩既打扮成客商,这些东西必然伪装成贩运的货物……去叫掌柜的来。”
这时候,袁应泰和阮曾三已经穿过大堂,安然上楼。
袁应泰正有什么话说,阮曾三忽然低声道:“嘘,别说话。”扯着他疾走两步,上了二楼,进了自己那间屋,回手闭上房门。
“怎么?”
“好像有点不对劲。”
何众悄悄把掌柜叫到对面茶铺。霍景旸问他:“这两个匪人住店的时候,可带了什么大件的行李没有?”
掌柜的想了想,摇头:“没有。”
“也没有把什么寄存在你们柜上?”
“没有。”
霍景旸沉默不语。
何众在一旁道:“老爷,其实也不打紧,先把他们两个拿下,到时自然就会吐露实情。”
霍景旸沉吟道:“若是祈六这样的,却不打紧,可这两人,是比李得标他们更加剽悍的亡命之徒,到时抵死不招,就等于抓了两个废物。而且货物不在他们身边,就一定另有专人看管,仓促下手,势必打草惊蛇……”一时间犹豫不决。
阮曾三将袁应泰引到窗前,点破窗棂纸,让他往楼下大堂里细看:“你看这些人,身形气派,与众不同,哪里会是一般的酒客。再看他们身上,十个倒有八个是藏着家伙的。袁兄,不用说了,这是冲咱们来的。”
客栈里有个“酒客”溜出来,低声向何众嘀咕两句。何众疾步走进茶铺:“老爷,那两个匪人似乎察觉了什么,我们须得当机立断啊。”
霍景旸仍是沉吟不语。
正在此时,远处一人一骑向这边来,在客栈前下马。霍景旸认得这人,不禁一愣:“这不是源盛镖局的马凤云吗?这时候他到这儿来做什么?”
马凤云将马在拴马桩上拴了,迈步走进客栈,问掌柜的:“请问,有一位姓袁的朋友,是不是住在这里?”
——他这一句话出口,全场皆惊。
楼上的袁应泰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是这姓马的把我们卖了,三爷,我连累你了。”
阮曾三道:“是兄弟就不要说这样的话。”他按住了要冲出去的袁应泰,“先别忙!”
掌柜的战战兢兢,给马凤云指了指二楼的房间。
——何众问霍景旸:“我们动不动手?”
——袁应泰问阮曾三:“我们动不动手?”
——马凤云向掌柜的抱了抱拳,穿过大堂,撩衣襟拾阶上楼。
§§§第二节
江洋大盗·马凤云的难处·当年情·无事不登三宝殿·被看出了破绽?
1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七月十六
马凤云向掌柜的抱了抱拳,穿过大堂,撩衣襟拾阶上楼。
袁应泰在窗后看得真切:“他上来了,我们怎么办?”阮曾三狠狠道:“硬点子,先下手为强。”他比划两下手势,示意待会放马凤云进来,袁在正面,自己则闪在门后,前后夹击,先拿下他再说。袁应泰点头赞成。
而另一边,客栈对过的茶铺里,霍景旸仍旧拿不定主意:“马凤云这个时候来……究竟他是袁阮一党?还是……”何众在一旁催道:“老爷,老爷!”霍景旸瞪了他一眼。何众不敢作声了。
便是马凤云自己,上楼时一样感到气氛有异。仿佛楼上楼下无数目光都会集到了他身上。他在楼梯上停住脚步,回头向楼下望去,满屋子的“酒客”忙不迭地避转目光,低头喝酒。马凤云呵呵一笑,他只当这些都是那“袁老板”的人,也不在意,上得二楼来,走到那间房前,轻轻叩门:“袁老板。”
一板之隔的屋内,袁应泰看了看隐身门后的阮曾三,阮曾三手握刀柄,点了点头。二人知道此刻客栈里都是敌人,这马凤云更是一个极难缠的对手,能否一击成功,实在殊无把握,手心里全是冷汗。
——便在这时,茶铺里的霍景旸豁然想通:“不!不是!我明白了……”
袁应泰把门打开:“马师傅。”
“袁老板。”
“请进。”
马凤云迈步进屋。他刚进房间,背后“啪”的一声响,门被踢关上了,跟着脑后恶风不善,有人袭来!与此同时,身前的袁应泰突然转身,铁拳挂风,向自己前心便打!
好个马凤云,于间不容发之际,身法一变,硬生生把前后的夹击闪了开去,双手同时捉住两人的腕子,沉声喝道:“两位朋友!这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袁阮二人回答,忽听楼下一阵大乱!三人不约而同趋近窗边——就见大堂里,那些“酒客”此时都现出原身来,个个手里拿了家伙,其中五六个正把一个刚从外边走进来的人扑倒在地,拧双臂将他捆了。为首的从怀里掏出个袖章,往胳膊上一戴,跳上张桌子,大声喊喝:“各位客栈里的朋友听着,大家不必惊慌,我们是警务所的,专为捉拿江洋大盗粉蝴蝶到此!现在贼人拿到,不干客栈里诸位的事儿,大家该干吗都干吗吧!”
他交代完这两句,不放心地向地上被捆着的“粉蝴蝶”望了一眼——那人竟是何众。——何众向他努努嘴。那人招呼一声:“撤了!”众人架着何众一窝蜂出了福安客栈。
房间里,三人又僵持一会。袁应泰忽地“哈哈”一笑,收回拳头。门后的阮曾三也收刀归鞘。
他二人忽施偷袭,又莫名其妙地消了敌意,马凤云不明所以,心下仍存了戒备,道:“二位,究竟是什么意思?”
阮曾三干笑两声:“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试试马师傅的身手,是否真如传闻的那么厉害。”袁应泰也道:“马师傅自己也说,西南道不好走,咱们这趟货本钱下得不小,不能不小心谨慎,这才多试了您一手。得罪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马凤云半信半疑,但当此情境,也不好深究,只得道:“好说。不过,袁老板,我可没答应接这趟镖,我来的目的,是想请问……”
袁应泰笑道:“一十二式‘连环锁’拳法?请坐。”
那班巡警架着何众转到客栈后面一条僻静的窄巷,看看左右无人,解开绑绳,让巷口留两个,巷尾去两个,封住整条巷子,剩下的一起到巷子深处来见霍景旸。
霍景旸先问:“匪人如何?”
为首的道:“后来就没了动静,想是瞒过去了。”
霍景旸心里一松,转头对何众笑道:“你这个‘粉蝴蝶’,可当得好啊。”
众人都笑。何众横了大伙一眼,道:“叫我扮没说的,可这名儿谁起的?听着跟采花贼似的。老爷,我不明白,贼人明明已经落了口袋,做什么不下手,反要弄这场戏给他们看?”
霍景旸摇头道:“贼人现下既在掌握之中,早捉晚捉,都是一样。我看重的却是,那批军火银两藏在何处。偏在这时候,他马凤云就出现了……”
“如果他也是贼人的同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