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到枯树坡的,是一挑挑子。挑夫把上头掩着的东西拨开,取出底下的一个大包袱。瘦高个接过去,打开,里面是一个折叠得很精巧的红纸盒子,四四方方。他很小心地将它展开来一层,又从另一个方向上展开来一层,再展开来一层,又从底下翻出来一层……越展越大。直到他接上最后两爿榫头,在众人面前,就出现了一盏半人多高,两人合抱大小的大红灯笼。
“就是它?”
瘦高个从车上取了盏灯笼,放到一起,仔细比对。“就是它。”说罢,将后取的那盏两三脚踩烂了,点一把火,烧成灰烬,又用土把灰掩上,干净利落,毫不犹疑。接着,把替换的那盏放到车上,打开灯笼上的暗门,望着马凤云。
马凤云看看他,又看看灯笼:“我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瘦高个却很肯定:“你只管放心。进去李宅以后,一切要靠你自己。但外面这段路,有我们保你平安。”
“你们?”马凤云玩味他的口气,忽地一笑:“你这样说,就证实了我的一个猜测。”
“什么猜测?”
“这次行动,需要动用到多方面的力量。但无论是你,还是那个小胡子,在春山堂的身份都很低微。以你们的职司要做到这些,远远不够。可你们当真又做得很好。所以我敢肯定,在你们背后,一定有一位——起码是一个——身份很高的人,做你们的后盾,进行全盘谋划。而那个人,才是你们在墓碑镇上真正的首领,对不对?”
瘦高个沉默片刻:“你猜对了,我们叫他‘老板’。”
“‘老板’?我认识吗?”
这次瘦高个却不答了,他指指灯笼上的暗门:“你现在要想的应该是,怎么拿到东西,然后,怎么活着出来。请!”
5
“我还没被盯上,所以,我利用这段时间,过来见你一面。”小胡子说。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内城的城墙上慢慢走过去,就像在巡视一样。无论在明在暗,前面的那个人,都是他的上司。但在暗里,他们还是朋友。而且,因为怀着共同的秘密在险恶的环境里并肩战斗,让这种友情联结得分外紧密。那个人,就是“老板”。
“我有两个问题想问。”
“你问。”
“第一个: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板”摇头:“我回答不了。不是春山堂要查你,是长枪会,确切说,是那个秀爷。而且,不是一般的查,是要把你底子整个给刨出来,是动真格的。”
小胡子默然了。
“是我们这边,我还能想办法。但长枪会要查你,我帮你不到。对不起。”
“是这样子……我知道了。”
“第二个问题呢?”
小胡子沉默了一会儿:“第二个问题,我是想问:我能不能等一等?”
“等?等什么?”
“我不是贪生怕死,我只是……不甘心。”
“我明白的,真的,我明白。”
“我的本事,好多年没用过,但未必就荒废了。当年上阵杀敌,我可是一把好手。”
“我见过。”
“所以,既然已经这样了,不如拼一把。万延春?李揖唐?我想挑一个。”
“无论万延春还是李揖唐,你的成算都很小。”
“那,火药库呢?”
没有等来回答。
“你是不是更相信马凤云,相信他做得到?”等了好一会儿,小胡子问。
“我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也不知他有几斤几两。但省城那边花这么大气力弄他上山,不会没有道理……他们来了。”
一行人,两辆车,四盏灯笼,向内城来。“老板”在垛口上看他们过关卡。关卡里有自己人,如果遇上麻烦,他也会亲自下去处理。好在一切顺利,并不用他出面。
两人在城上目送他们上峰顶去。
小胡子问:“你觉得马凤云能成功吗?他能不能活着从里面出来?”
“你说的等就是等这个?”
“是。如果他成功了,我当然不会鲁莽行事。但要是他失败了……我不想两个人都死得毫无价值。”
马凤云蜷缩在灯笼里,忍受山路上车轮的颠簸。这应该是他最后的行动了,进入李宅以后,无论是否成功,他的使命都将结束。
细碎的人声在前面响起来。到地方了。
“新造的灯笼,送过来换的。”瘦高个的声音。
“嗯,有这个事。”是守卫在说话:“进去吧。知道送哪儿吗?”
“知道。”
骨碌碌,车重新开始动。
“等等!”另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来,“我说,后头这车,看上去怎么这么沉呢!”
“沉?您开玩笑。一挂车,两个灯笼,这还沉?”瘦高个打个哈哈。
“沉!我瞧后头这位,刚才那步蹬起来,手上脚上,卯足了劲儿使力气。我说,这里头别是有什么捎带吧?”
“瞧您说的,哪能呢!”
话是这么说,脚步声分明冲这儿来了,在车前头停了停,然后,慢腾腾绕着车打转儿。
只听瘦高个道:“您忒仔细。这么辆车,一眼就看全乎喽,捎带东西?我搁哪儿去?”
但那人显然不为所动。马凤云听边上那盏灯笼“哗啦啦”响了两声,猜想是他抓住了摇晃,心里不由一惊:要是晃到自己这盏来,可就坏事了。
恰在这时,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几个人从后头走上来:“咦?怎么全挤在这儿?”
马凤云心道:这声音很熟啊。
那人这回显得和气多了:“哎,您老好。”
“我找军师有事聊,他在吗?”
“在呢。”
“那好,替我通报一声。怎么了这是?堵了大门口,我还怎么进去呀?”
“它这是……”
瘦高个说话了:“我也不知怎么了。这个弟兄伤了胳膊,推车使不上劲儿,慢了,这位老兄就挑理了,不让我们进去交办差使。”
“哦,就这么个事儿。好了,既然我在这儿了,这事就这么算了。你们该办什么差使办什么差使去。你呢,赶紧替我进去跑一趟,大中午的,别让我在外头干等着。”
“哎。”那人不好再纠缠了:“行了,你们进去吧。您稍等,我这就去给您回。”
骨碌碌,车终于又开始动,通过壕沟上的木桥进入庄宅。在车从桥板下到平地的时候,又狠狠颠了两下,马凤云忽然想起那声音是谁了。
“原来他就是‘老板’,这样想来,很多事就怪不得了。”
车在宅内一个僻静处停下。瘦高个打开灯笼上的暗门,马凤云钻出来。
“我们能做的,就到这里为止。”
“灯笼怎么办?”
瘦高个笑笑,看了推车的一眼。那人点点头,忽然拿脑袋往墙上狠狠一撞,头上开了个口子,顿时鲜血迸流。
马凤云吃了一惊。
那人脸上堆出来一个憨笑:“我手脚笨,摔了一跤,坏了盏灯笼。挨顿罚。灯笼嘛,拿回去重做就是了。”
“接下来,靠你自己了。”
很快,就只剩了马凤云一个人。他辨认了方位,一穿一插地,慢慢向居于李宅正中央的祖堂摸来。
李宅即便在白天也很安静。庄宅里没有一棵树,触眼处只有人工勾画出来的横平竖直的冰冷线条。东南西北四个庄角上各有一座塔楼,楼上壮丁居高临下,同庄内其它各处守卫互相配合,加之布局上一些独特的设计,使得整座建筑死角极少。总算马凤云功夫精深,应变又快,每每能于间不容发之际找到一条缝隙,像一枚钉子一样从中间楔穿过去。饶是如此,他越接近李宅中心,就越发觉得举步维艰,这段距离,平日走来不过数百步,这时却已大汗淋漓,竟有些气力不继了。
终于靠近祖堂所在的院落。院子栅栏门紧闭,门背后,巨大的刁斗空空地伫立着,透着说不出的寂寥。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院子里是没有人的。
这当然是很荒谬的想法。越靠近中心,自然防卫越严。他小心隐藏好自己,开始像之前那样,做他这一路所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等待。——这短短几百步,若不是他等待的时候足够有耐心,行动的时候又足够果决,他早已被发现了很多很多次。
但这一次,很长很长时间过去了……什么也没有等来。栅栏门依旧紧闭,影子把地黏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寂寥只有更深了。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如果祖堂里真的有极重要的秘密,那么,除了晚上挂灯笼的时候外,李揖唐或许会让他们离这里远远的,就算那是他的亲信,也一样。
时间在继续流逝。
他决定冒一次险。
路线早已经选好。他借着游廊的掩护悄悄靠近院子外墙。仰面上望,墙比感觉的还要高出一头。他深深吸气,将劲道运遍全身,猛然间猱身直上,扑向墙头,将将跃到时,足尖在墙上一点,把上冲之力折了转来,整个人横着飞转,紧贴檐面,平平地从院外飞滚进来。檐面眨眼飞尽,他在空中一伸手,抓住檐下一块坚实处,用力回扯,身子借力一荡,瞬间便藏入了檐下去。这一跃,一转,一滚,一抓,以及最后缩身一藏,当真疾快无伦,霆不暇发,电不及飞,几乎拼尽了他毕生功力。
他跃起之时,已看到院内空荡荡的,果然并无人在。等藏入檐下,屏息凝神,候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四周有什么响动,料想是行险成功,无人发觉,不禁长出一口气。
祖堂宽有三间,门窗紧闭,大门上落着重锁。马凤云把身子紧贴檐底,像壁虎一样游近去,先把祖堂这面檐下仔细看过,确认无他,这才从此间轻巧地跃过彼处,头下脚上,卷帘式倒挂下来,伸手试了试窗格,觉出窗子从里面上了闩,但要开开应该并不为难。他不敢莽撞,轻轻点破窗棂纸,往里细看——屋里四面都隔绝着,光和影像被封了很久,慢慢酝酿、发酵,看起来很稠,很浑浊。视线所及处,屋内只有神龛、供桌、拜垫几样物事,神龛高大古朴,龛壁上一排排的,当都是李家先人的神主了。除此以外,别无异状。他来回看了数遍,自认没什么差池了,便要别开窗子进去,但不知怎地,待要动手的那个瞬间,心里忽然极度不安。
“怎么了?”他停下来,问自己。
师父白润臣曾跟徒弟们讲起过,什么叫做“相信自己”。那从来不是盲目的膨胀,不知天高地厚,一种虚假的信心,以为什么敌人都可以打败,什么难关都可以闯过,那样只会让自己变得迟钝,容易被击败。“相信自己”应该是一种真诚地把自己接受下来的态度,无论长处还是短处,好或者不好,一视同仁地去看待它们,只有这样,才能保持内心的清澈,才能敏锐地捕捉住在任何一个重要的瞬间回馈到你心里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令人不开心的、沮丧的、恐惧的、痛苦的东西,因为,往往是它们,在决定性的那个刹那,会让你选择正确,让你胜利,会救你,让你活着。师父把它形容为“上天的警示”,因为他有过很多次这样的经验,却说不清一个所以然。这段话,马凤云牢牢地记下来,并在以后闯荡江湖的历练里,不断得到验证。此刻,当不安像箭一般,不知从何处飞来,射穿他的心房,又要飞向不知何处去的时候,他再一次紧紧地把它抓住了。
不用再看。看过的,无论巨细,已全记在心里。他闭上眼睛,一点点把它们在脑海里还原出来……
忽然,他心里震了震:在某个角度上,他曾经看到过一点极微弱的亮光沿着笔直的路线一闪即逝,但那之后,他便失去它了。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如果不是呢?
他觉得自己太大意了:在危险的场合里,直线是最需要警惕的,人力之外,没有直线的存在,笔直的线条本身,永远意味着人工的设计。
他从随身的皮囊里摸了把白色的粉尘出来,拍得薄了,从窗纸的小孔吹进去。粉尘散开来,漂浮向前,有一些消失入深处去了,有些则在空中黏住,停下来不动。现在他看到了,那一点一点的白色小点,在空中连成了一根绷得笔直的线,不,不止一根……
他暗道了一声:“侥幸!”
这些线叫做“响线”,又叫“铃线”,同响器相接,它们被仔细地染上了与屋内环境一模一样的深色,完全地融为一体,只要推窗而入,必然触发响器,到时巨响大作,以李宅的守卫之严,自然是任人宰割,绝无幸理。他又换了几处窗子窥察,情形大致相同,一时无计可施。又想:这间祖堂防备如此用心,其中定有文章。
他正在发愁,忽听院外锁响,忙隐入檐下藏好。只听“吱嘎”一声,门被推开了,三个人走进院来。走在前面的,正是李揖唐。
马凤云忽然一怔。
李揖唐到自家祖堂来,当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奇怪的是他竟又作道家打扮,身上一袭八卦道衣,两个亲随,一个捧着法案,一个捧着松纹古剑,跟在身后。见他走到祖堂前,从贴身处取出钥匙,开了锁,推门入内。那两个也不是第一次来,走到门口便站住不进。马凤云透过窗上小孔看得真切,见他伸手到柱子后面掀了两掀,跟着屋内“咔巴”一声机械响动,当是关掉了响线的机簧。果然,听李揖唐高声道:“行了,进来吧。”
随从进得屋来,先取笤帚将屋子打扫了一遍。马凤云这时才觉得,虽然屋内光线昏暗,陈设古旧,其实十分整洁,洒扫之时,并不见有尘灰扬起。二人打扫已毕,在神龛前的香案上燃了香烛,李揖唐点了三支香,高举于额上,向上祭拜,口中轻声祝祷,神情甚是虔诚。
祖堂共是三间,从格局上看,中间供的当是李家远祖。李揖唐祭拜已毕,起身,转到右间去,依样焚香叩拜。
马凤云有些动摇:难不成是我多心了?见李揖唐在右间屋礼毕,三人走去左间,祖堂门这时正大开着,机不可失,他在窗外看定了位置,轻轻一跃,已跃了进来,脚不沾地,手上借力,身子凭空上翻,悄无声息地落到梁上,兔起鹘落,一切只在倏忽之间。
他只道李揖唐在左间屋仍会依样祭拜,谁知到了这边,李揖唐却不叫燃点香烛,而是让随从设了法案,在法案上披了八卦案衣,烛台、道符、古剑等物各归其位,一切就绪,他挥了挥手:“你们可以退下了。”
随从应声而退,关上大门。脚步声渐远,当是退出院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