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凤云伏在正屋梁上。屋内便只一座高大神龛,别无它物。左右两间也是如此。他此行乃是为得墓碑镇秘谱而来,在他想象里,若真有此物,多半应藏在橱、柜、各样暗格之中,现在对着四壁萧然的房间,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心中好一阵茫然。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李揖唐轻轻哼唱起来,那声音似笑,似哭,有时绵长,有时短促,有时平和,有时尖厉,有时似大庄严,有时似大恐怖……马凤云从梁上探下身来,见他拔去了发髻上的簪儿,头发披散下来,几乎把脸完全盖没,脱了鞋,赤着两只脚,转着身子,在法案前又唱又舞。之前马凤云亦曾见过他登坛作法,当时气象森然,不失有道高士法度。而此刻,面前却是一个他从没有见过,甚至想象到过的李揖唐。就像市集上用来吓小孩的双面人偶,看惯了宝相庄严的正面,忽然转出来面目狰狞的反面,是全然令人猝不及防的大变化。只听他越唱越是高亢尖锐,身体抖动不已,双手不住在空中挥舞乱抓,如痴如狂,如鬼如魅,情景说不出的诡异。
稍顷,哼唱声渐渐弱了。他垂首歇了一会儿,从案头取过那口松纹古剑,拔剑出鞘,缓缓盘舞了几式,然后剑交左手,伸出右手中指,在剑锋上一划,跟着取过符纸来,连写了几道血符,引了烛火来烧化了,收入到案上早准备好的一大碗清水当中,端起碗来,喝了半碗符水,却将剩下的半碗,团团地绕着龛壁洒了,口中不断念念有词,就像念着什么符咒一般。突然间“呔”地一声大喝,一掌击在案上,把案上长剑拍了起来,他就凌空接过剑来,脚踏在符水洒的圈子以外,围着龛壁一气疾奔,一边不住挥剑往圈内虚空劈刺,一边又开始咿咿呀呀地哼唱,这一次声音更加凄厉刺耳。马凤云便对此再一无所知,这时也早看出,他施为的绝非迎送超度的经文,而定是辟邪驱魔的法术。只见他奔行之际,长发飘飞,双目赤红,望之令人生畏。他一圈圈地跑下去,直疾奔了百来圈,那个符水划出来的圈子此时早已干透,但他汗出如浆,汗水早在地上划出另一个大圈子来,兀自没有要停歇下来的迹象。马凤云起初尚止是吃惊,但看了许久,这诡异莫名的气氛竟不知不觉浸入身体里来,越看心里越是发毛:难道此人竟突然疯了?
6
下午的操练从未时三刻开始。新兵于沙场集合,前面仍是跑圈、操法和步法训练,到申时以后,进行击刺练习。练习所用“长刀”,是白剑声带领一队人,花了一中午时间,从附近山上搜罗了合用的树枝,加以修剪砍削,这才备办得来。除这些以外,这次搜罗还得到了另外一个收获……
“原地刺!左劈刺!前进刺!砍劈!横击!——”
白剑声大声呼喝口令,一边引领动作,叫众人演习阵上与敌近战时的刀法。春山堂和长枪会里,平时也常授受武艺,这三百人都是有根基的,只从前所练,都是拳脚器械的套路,单打独斗派的用场要远大于上阵杀敌,而新教的这套击刺之法,上手容易,简练实用。虽只木刀竹杖,但众人挥动起来,着实声威赫赫。教了半个多时辰,白剑声看众人已练得熟了,下令变换队列,改为两两相对操练。
这回反倒是铁生心不在焉。他把注意力都用在踅摸人上了,但凡看到有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的,心里就犯疑,不住问身边的林占虎:“瞧那两个!打算闹事的里头,有他们没有?”
林占虎真烦了:“我哪儿知道?这事不是你管得来的。要怪就怪姓周的,出了一堆条条,变着法想把咱们圈起来养活!你受得了,可大多数呢?像咱们这样在帮的,不做顺民了,图什么呀?不为图个快活嘛!他不让我们快活,我们让他快活做什么!”他越说话越多,就忘了一边还在和人“对刀”了,手上有点儿含糊,结果,冷不防对手给他脑壳上来了记狠的,疼得他呲牙咧嘴。他“哎哟”了一会儿,有点儿琢磨出味儿来了:“嘿你!你和他一样,你们两个都刺儿头哇!你小子故意的是吧?”
对面那人“嘿嘿”地撇着嘴笑,也不说什么话。林占虎脸上挂不住:“好小子,阴我!我,我给你一记‘原地刺’啊!”
没扎着。
“再来一个‘前进刺’啊!”
被挡出去了。
“挡我?我接茬刺啊!我刺!我刺!”
铁生在边上劝:“得啦得啦,别闹啦!”
林占虎发起横来,就翻了脸了:“你干吗?给我闪开,要不连你也揍!”
“你说什么!”
“我说,你跟他就是一头的!你们这些个刺儿头都是一头的!”
…………
至于另一个收获,则是发现了被高吊在山顶树上的段小湖。
白剑声当时便觉得蹊跷,放了他下来,所幸并未受伤,一边派人去通知朱阿秀。等朱阿秀赶来,已然过了申时,问段小湖出了什么事,段小湖也答不上来,只说是自己倒霉。对这个解释,白剑声和朱阿秀都不做声。
支开了旁人,朱阿秀问:“你看呢?”
其实多此一问。他们心里想的是同样的事。
“他现在不在,是吗?”
“嗯。你知道什么?”
朱阿秀本来想说那个小胡子李四海的事,但最终还是咽回去了。她把它归因于她体会到了白剑声此刻的心情:一个人置身于这样两种对立的情感矛盾中,该会有多为难啊。至于她自己,反正她正在查那个李四海的底,一旦查到和他关联的证据,她是不会姑息他的,绝不。
“轰……”
就在她以秀爷的方式思考着的时候,沙场上忽然大乱!
导火索是林占虎。
一次小小的打架算不了什么,但不巧的是,这两天积淀在众人心里的不满和慌乱恰如干柴,遇上火,“轰”地一下,就烧起来了。像铁生这样明目张胆持不同意见的从一开始就成了发泄对象,紧跟着,中立的一方也被裹带了进来并被推到对立一面上去,即使这样,这些人依然是少数派,被更多人的那派围在中间。起初还只是争执,然而对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说,语言本就是比较贫乏的手段,而且有近三百人杂在一块儿吵嚷,连听清楚自己说的都难,两边于是不约而同开始寻找更加直接有效的沟通途径,很自然地,他们想起来正在进行的“击刺练习”……局面于是乎变得不可收拾了。
白剑声和朱阿秀匆匆奔回,大声呼喝,制止两边的械斗。怎奈此时群情激昂,两边都在火头上,一时间竟喝止不住。
朱阿秀喊:“金标!喊先生来!”
金标应一声,要往外闯。白剑声却喊他:“这儿太乱了!不行!”
这时反有人喊道:“对啦!大伙找姓周的去!”不少人跟着这个话头鼓噪起来,要拥去找周汉城。白剑声大怒,飞步截到前面去,喝道:“你们干什么!不许去!”
有人高喊:“我们找姓周的把话说清楚,有什么不行?”人群跟着呼喝不已。有人伸出棍子来拨拉白剑声。白剑声的火气再也按捺不住,闪过棍头,单臂挟住了,右掌一立,“啪”地一记,将木棍斩为两截。他握了那一截断棍,撞着人群打将进来,左右开弓,挡者披靡,接连打翻了十几人,直冲到喊话那人面前,一把揪了他过来:“你刚才说什么?”
那人情知不是白剑声对手,干脆把棍子扔了,却并不屈服,道:“我说的,我们找姓周的把话说清楚,要他给我们一个解释,有什么不行!”白剑声挥拳要打,那人昂然道:“你打我也这么说!”
正僵着,忽听有人喊了声:“住手!”
这声“住手”,闹事的这些本都是不管的,刚才前前后后有人喊过那么多次“住手”,他们又何曾理睬过?不过,这一次不同的是,有个人听见这声喊,立刻就住了手。
是白剑声。
这里的三百人,人人均知白剑声的身手,这时见他被人一句话就喝住了手,大家没看见喊话的人,心里先对来人有了敬畏。跟着才看见一个人从营房向这边走过来。人人都认得:周汉城。
不止是这些人,对整个墓碑镇来说,周汉城与其说是个新来的首领,不如说更像是一个神秘的符号。既是他这个人——自周汉城来边城后,除了铁生等寥寥数人外,他还没有时间和机会真正地接触过谁,当然,反过来也是如此——也是他所代表的那三个字,让他们在如雷贯耳的同时,一样陌生得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这个神秘的人会把他们怎么样,会引领他们去哪里。这种深藏的不安他们自己未必能明白地体会得到,但它的确真实地存在着。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种神秘引起了反抗。
周汉城又喊:“住手!大家住手!”
有一些人住了手。
“本来我已经说了,待会的讲堂课,我会给大家一个解释。但,如果大家觉得现在就是好的机会的话——那么,就是现在!”
越来越多的人住了手。
“大家的不满意,我了解。‘你为什么要把我们限制在这里?’‘我们既然来了,替你当兵,将来打起仗来,替你去玩命,你为什么还不让我们在每天这么辛苦的训练以后,去山上仅有的那么几个地方,喝上两杯,耍上两个钱,快活上一小会儿,为什么?’”
沙场上,众人逐渐静了下来。
“因为我想——现在,大家有比喝上两杯、耍上两个钱更重要的事情做,那就是——大家有权利知道,你们现在在做的是什么事,你们以后要去打的,又是什么仗。我们将来或许都免不了会流血,会牺牲,但每个人只有一条命,不能稀里糊涂就甩出去,就算一定要死,也得知道自己为什么死,死得是不是值得!你们不是在替我打仗,但你们有更重要的理由去打仗。我希望我们每个人能抽出时间来,了解这场战争,了解为什么会有这场战争,我也希望我们每个人能抽出时间来了解我们自己,了解这个世界,眼前的,遥远的,看得到的,看不到的,了解我们为什么躲不开这场战争,为什么一定要参与这场战争,还有,我们要了解,我们都要做些什么;我们打这场仗,我们能得到什么;如果我们战死了,我们的代价是什么;如果我们战死了,我们为谁而死,为什么而死,我们要打倒的东西为什么要被打倒,我们要建立的东西又为什么值得我们去付出;我们还要了解,我们有没有被人利用,包括有没有被我利用,以血肉之躯去冲,去杀,却让别人踏着我们的鲜血和身体,得到他所不该得到的东西。所以,我真正要大家去了解的,并不是我对你们说了什么,而是了解尽可能多的知识、道理,然后你们就能自己去判断,自己去决定你们将为什么样的目标去付出你们的汗水乃至生命。只有这样,我们的人生才会饱满,再短促也饱满!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在选定了方向以后,充满勇气地走下去,无论遇上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都不会动摇我们的信念!不后悔!”
众人静静听着。沙场上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但是,这一切需要时间。战斗迫在眉睫,我们能利用的,就只有晚上了。这就是我这么做的初衷。谁不想活得自由自在?如果是太平盛世,喝酒也好,耍钱也好,大家爱怎样便怎样。但如果是太平盛世,大家也就不会在这儿了,对吗?”他指了指远处的那道军门,“那道门,是关不住大家的。但,不管怎么样,晚饭以后,我会在营房后面的背风处,生上几堆篝火,等大家来,如果大家愿意来的话……”
话像是说完了,却又想起什么来,道:“来这里以后这些天,还没有时间和大家好好说说话,这是我的过失。以后我会改进这一点;而大家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也请直接来找我,不用客气。”他欠了欠身,很斯文地笑笑,“可以继续训练吗?”
7太阳渐渐往西山背后落下去了。朱阿秀站在军门外,遥遥地望着。晚饭时间已经结束,她看到人们三三两两地从各自的营房出来——然而,却是往后面的背风处去。没有人离开。没有人。
她看到营房后面,有火光亮了起来,一堆,两堆……
她的胸膛,忽然被一种汹涌的、豪迈的感情充满了。这让她在回顾自己的时候,感到了羞惭。她在心里作了一个决定。
她问白剑声:“刚才的事,是因为有人故意泄露消息,才险些酿出祸来,是不是?”
“不错。”
“查到是谁干的了么?”
“还没有。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
“嗯。先生刚才说得真好。我待会儿也想来听先生的课,可以吗?”
“你现在就可以去啊。”
“不,我想先去做一件事。”她的表情有些奇特:“一件我早应该去做的事。”
她指的是马凤云。
马凤云是奸细,这不是还在半边坳的时候她就看出来的吗?但她还是编造了种种理由来说服自己,帮他瞒过去,还带他进墓碑镇来。她都在做些什么呀!刚才周先生那番话,让她感到从未有如现在这般把自己看清楚过。她感到幸运,因为她存在在这里,存在在这个能够接近理想的地方。而同时,因为突然间接近了太阳,那巨大的光亮反过来把自己的一切都曝露了出来,她的女儿家的私隐,她的那些只能存活于黑暗中的秘密,一下子被灼热的阳光照射得失去了容身之地。这让她感到羞惭极了。她觉得现在最应该去做的,就是趁早把自己那些荒唐的念头统统斩断,而把那些可能危害到墓碑镇安全的隐患统统铲除。当然,她并不想伤害他,正因为这样,光有自己还不够,还要有爹的帮忙才行:把马凤云置于长枪会的看管之下,这才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瘦高个在枯树坡底下等得心也焦了,终于,他看到了背着夕阳慢慢向他走过来的马凤云。
“你……你真的做到了!你是第一个活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人!东西呢?”
“没有。”
“没有?”瘦高个的心又沉了。
“没有。那里面没有你们要的东西。”
“不可能,我们查过那么多次,只有祖堂……”
“祖堂里没有秘谱。你们搞错了。”他看到瘦高个的目光黯淡了下去,“还有一件事:我要见你们‘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