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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崇文气得连轿子也不坐了,腾腾腾一路走回家去。轿夫一点儿声不敢出,抬着轿子闷闷地跟在后面。
将将快到宅子门前,顾崇文忽然倒吸口凉气。只见门前街上,黑压压列开了数百人马,看番号正是刘文藻麾下,情知不妙,刚想避过,已有人望见了,高声喊起来:“顾大人到——”他情知避不过去,心一横,当头便迎上来。数百人往左右一分,闪出中间的一条大道。竟然是刘文藻亲自领着来的,却没进里面去,只在大门门洞里一条木凳上叉着腿坐了。脚边地上跪着顾同。刘文藻见顾崇文来了,起身迎上来:“顾大人。”
顾崇文冷淡淡回了一礼。他料想刘文藻早已知道,索性坦然道:“我刚从寄物轩来。”
“我知道。”
顾崇文扫了一眼那些兵,冷冷道:“你要拿我,我逃得到哪里去?何须用这等阵仗?”
刘文藻微微笑道:“这是给顾大人你预备的阵仗啊,不过,可不是要拿你——这一营人,从现在开始,他们是你的了。”
顾崇文又惊又喜:“你……你怎知……”
“我是逼顾同跟我说的。我听说以后,立刻调这些人来听用。我人手也不富裕,好在五百人勉强还可以凑得出来。如果你同奎龄达成协议,我只当这个忙我没有帮上。不过现在看,似乎你那边并不怎么顺利?”
“……是。”
“此外,虽然我这个巡抚未必还能再当多久,但既然尚在其位,总归还有些用处。”他从袖筒里取出一道函来,递给顾崇文。
“是什么?”
“如果到时候出了差池,五百人不够用,可以凭此函节制一四五标。还有,霍观察现在也正在一四五标上,你和他不算生疏。他是个很有才干的人,你可以让他帮你。”
顾崇文心里感激:“刘中丞……”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刘文藻感慨道:“顾大人,你真是一个文人啊!省城有我在,再加上一个奎龄,二虎相斗,你正好夹在中间,过得实在是辛苦。现在你离开省城,对你对我,都是一件好事。事不宜迟,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启程。”
几乎连宅子也没进,顾崇文就领着五百人马上了路。整个过程没有丝毫耽搁。刘文藻直送到城外才回。他想到,现在奎龄和柯民佑即使得着了消息,也已经来不及有所行动了。他借这个机会,当机立断把顾崇文送离省城,既是为自己撤去了一个潜在威胁,又为远在边城的霍景旸带去了新的助力,实是一个一箭双雕的好计。不过——比起他脑海里正在不断完善的新的计划,送走顾崇文的“成功”就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他在抚衙门前下马。立刻有心腹人上来低声禀告。刘文藻先是一怔,继而一击掌:“好快!不过,来得正好!”
他穿堂过室,径直来到后边。见一人风尘仆仆,在书房外廊下打千施礼:“老爷,庆生我回来了。”
“里边说话。”
两人走进书房。未曾开口,刘文藻先看庆生脸上,见他神色很不好看,心里已经猜到六七分了:“在京城得到确实的消息了吗?”
“得着了。”一说到这个事,庆生的脸色就变了,“大人,这一趟北京,您去不得!”
因为早有了准备,刘文藻对这个结果并不吃惊,他反倒抚慰地拍了拍庆生的肩膀,道:“没事,‘去得’,或是‘去不得’,我要你去北京,为的其实就是这一句话啊。‘去不得’,好,很好。”
“可是,大人……”
“你不用为我担心。你既说了北京去不得,那就是去不得,我们不去了!省城是我的,我要不想走,看有谁能搬得动!庆生,我知道这一路上你累坏了,但眼下的事必须还得由你来安排:我立刻要见一个人。”
“大人吩咐。”
“你还记得被我们秘密关在后边地牢里的那几个吗?”
“当然,是那些革命党嘛。”他忽然醒悟,“您要见的是……”
刘文藻展颜一笑。
“对,杨殿卿。”
§§§第十八节
从来高山流水 知音难觅·且敬当前一杯·干大事者 须是个糊涂人·设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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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初六
地牢空气溷浊,污秽不堪,杨殿卿等十几个革命党在里面关了数日,都不免蓬头垢面,精神委顿。然这日晚间,临近送牢饭的时辰,情形突然起了变化。先是有几个生脸的下来,把过道清扫一遍,点上十几盏灯,又搬了家伙座儿,在宽敞处开了桌席。老吕心往下一沉:“杀头饭?”
杨殿卿摇头:“不像。”
等布置得差不多了,为首的笑呵呵过来,开了锁头,请几人移步入席,招呼得很殷勤。老吕道:“请我们的?”
“当然。”
“好像少了张椅子。”
那人笑道:“没少。这位杨爷不是在这儿。杨爷,您跟我来。”
老吕一愣,伸手拦道:“慢着!既另有安排,要去我们就一同去!”
那人陪笑道:“这您就是让小的为难了。”
杨殿卿察言观色,料想其中有异,道:“客随主便。主人既安排下了,我们遵命就是。”让众人安心吃喝,他则跟了那人出来,到了一间小屋前面,见窗上灯光大亮,只道便是夜审的所在,哪知进来一看,却见并非是什么刑房,房里搁着个大澡盆子,放了大半盆热水,水气腾腾地漫开整间屋去。屋内另有四五个丫鬟仆役,见了他都忙施礼。杨殿卿一愣。领路的打个千:“小的们伺候杨爷。您先试试水,看是凉了热了,适合洗不?”
杨殿卿原也不惧他耍什么花样,见说请洗澡,便觉得身上刺痒,当下三把两把,脱个赤条条地,反是那几个丫鬟没料到他脱得如此爽利,轻轻“呀”了一声,红了脸别转头去。杨殿卿哈哈大笑,跳进澡盆,大洗特洗了起来。
等洗毕,丫鬟伺候他抹身,剃头,刮脸,修脚,浑身上下,拾掇得干干净净,递过崭新的衣服,请他穿戴了。有仆人掌上镜来,毕恭毕敬地问:“您还觉得哪儿不成的?”
杨殿卿揽镜自照,呵呵笑道:“都快收拾成新官人啦,还有什么不成的?”
“既如此,请您跟我来。”
杨殿卿忽道:“等一等!”他走到门边,探头朝外面看看。这处院子很小,静悄悄地,别无其他人在。他把门关上,闩上门闩,顺手操起墙角的一截短棍,回身看着众人冷笑。
“杨爷……”
“大家不要怕,我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
原来,杨殿卿早觉察到,今晚的种种异状,并不像是刘文藻在搞欲擒故纵的手段,相反,他从中嗅出了一种很微妙的讨好的味道。这很不像他了解的那个刘文藻,其中定然另有原因。他在牢里关了这数日,自然猜不到牢外的情形,但依常理推断,定是外边形势有了出人意料的变化。按现在情形看,很可能刘文藻今夜会与自己会面,那么在此之前,自己当要先弄清楚,这几天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来问你们,这两天外头出了什么大事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杨殿卿微感失望。刘文藻态度突然转化,不外乎几种原因,其中他最期盼的,便是这几日间革命党在某处起事成功,全国一响百应,转瞬间便天翻地覆,迫得刘文藻不得不立刻主动寻求合作。但从众人茫茫然的神情看,起码这一次,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
“那么,这两天,省城有没有值得说来听听的事情呢?”
众人还是摇头。不过杨殿卿看出来,刚才是没的说,这回却是不敢说了。他正要想个逼迫的法子,忽听有人轻轻叩门。杨殿卿问:“是谁?”
“杨先生,小的给您问安。”声音很有些耳熟。
杨殿卿开开屋门,见门外站着一人,正是那个二爷庆生。自己十数人此次意外失风被捕,可说皆是拜此人之赐。
庆生笑嘻嘻地道:“杨先生,您别难为他们。其实他们跟您是一头的,什么时候您们把革命搞成功了,他们也就跟着沾光啦。行啦行啦,都别愣着啦,这儿没你们的事了,都散了吧。”不等他再说什么话,把屋里那几位都轰走了。
杨殿卿冷冷道:“你这么上赶着把他们轰走,是怕我问出什么来?”
庆生笑道:“您误会了。老爷这回相邀,绝对是坦诚相见,只不过,没事扯这些人进来做什么?”
杨殿卿冷笑:“你倒撇得干净。”
“您要不信,您撒开了问我就成。今晚上老爷要和您谈的,是真正的大事,所以,最怕您犯疑心病,非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掰开揉碎了跟您讲清楚不可。”
“既这么说,我便不客气了。我要问的就是: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刘大人的态度一下子发生了那么重大的转变呢?”
“好。老爷此刻正在书房等您,我们边走边说好吗?请。”
无论刘文藻还是杨殿卿,今晚,两个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请坐。”
“请。”
庆生悄悄退了出去。临来的时候,他已把省城的大致情况跟杨殿卿说过一遍,这里已经没他的事了。
刘文藻将酒斟满了酒杯:“世事变化莫测,然若非如此,我也真下不了决心和先生在这里喝这杯酒。”举杯敬道:“先生请。”
杨殿卿却端坐不动。
刘文藻叹道:“到这个地步,先生仍是信不过我吗?”
杨殿卿却道:“我信不过的,是大人所谓的决心。”
“决心?”
“请恕我直言。省城形势急转直下,迫得大人只能当机立断,这或许不假。但依在下看,大人此举九成九倒是为解眼下燃眉的权宜之计。”
刘文藻脸色微变,继而叹道:“今晚我虽非官服相迎,但既坐了这个位置,无论公服便服,看来都很难令先生取信了。”
“非也。大人一向信奉左右逢源,先立足于不败之地的处世之道,而革命是要豁得出去的,我不认为今晚大人已经作好了准备。对一个革命者而言,大人缺少的是另外的一面,也是更重要的一面。”
刘文藻微一沉思,已知其所指:“你说的是信仰?”
“不错。我们每一个革命党人都有坚实的信仰,无论成败,前仆后继,虽九死其犹未悔。若只是迫于形势被动应对,难免不会为形势所役,只要形势一变,就容易朝秦暮楚,立场动摇。”
刘文藻不以为然:“每一个革命党人?先生又不曾把每个党人的心剖出来看过,怎知他们定是和你同心同德?你们的主义在全国造成影响,其实不过区区数年,但这几年里,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大批信徒,这一点在我看来,实在颇可怀疑。从古至今,从来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古人甚至言道:‘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却如何到了今时今日,知音就变得如此廉价了呢?可若说他们不是知音,这么多人,肯为了自己并不了解甚至并不相信的思想而放弃自己的头脑,其中原因又是为何?便拿杨先生说。据我所知,你原来也是替大清朝吃粮当兵的人,后因久居下僚,升迁上很不得意,才去投考了陆军学校,此后又远赴日本留学,也是在那时,你接触到了革命党,受他们影响,觉得找到了自己一生的信仰,这才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份子……”
杨殿卿冷笑道:“你倒打听得我仔细。”
“可我却想,假使当年在军营,有人能慧眼识才,使你升迁顺遂,那么,时至今日,恐怕我就碰不上先生你了,对吗?”
“大人想说什么?”
“人说身如飘萍,话说得滥了,道理不滥。今日因此向东,明日又因彼向西,而我们就是在这般不停的动荡中被不断改变。既然连我们自己都是不确定的,那么,所谓一生的信仰就更是虚话了。”
“照这么说,大人是什么都不相信的了?”
“不,我有我相信的东西:利益。人在不停改变,但有一样不会变——就是追逐金钱名利,和其它种种能带来满足的东西。人永远在能令他成功的地方停下来,而很少会在意这成功是什么。洪秀全科举不第,才转头去搞了什么拜上帝教。可他真的相信那一套吗?怕是未必吧。他若科考登第,说不定大清朝便会多了个大忠臣。至于你们革命党要做的,眼下是还未成功,但同大清国气数相较,谁的胜算更大,无疑一目了然。回想当年,革命党尚未成今日之声势,贵党的领袖不也曾数次谒见李鸿章李中堂,如今势易时移,却不是恰好成为我刚才说的又一佐证吗?”
杨殿卿语带嘲弄:“原来在大人眼里,信仰荒唐无稽,唯有利益才是可以倚赖的东西。”
刘文藻却坦然道:“难道不是?相同的一个字,不同的人看它,看到的是不同的意思;相同的一个世界,不同的人在里面生存,得到的是不同的理解;那么,看起来相同的奋斗理想,是不是也一样呢?纯粹因信仰走到一起去的人,如果没有利益来把他们束缚坚牢的话,很快就会分崩离析。再说,你们积极联络会党以壮大实力,岂不便和所谓的信仰无关吗?”
革命党囿于自身种种短处,又迫切要推翻清廷,诸多行事便不免从权,这一点杨殿卿深有体会,这时听他话里有暗讽之意,却也不来辩驳,道:“利益今日相同,明日或许便不同了,今天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但,以后呢?”
刘文藻笑道:“以后的事,还是等以后再说,只须当前便好。”他又自斟了一杯,敬道:“杨先生,这次可以举杯了吗?”
杨殿卿一笑举杯:“那么,我且敬当前一杯。”
二人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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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中夜以后,有一小队兵从抚衙出来。现在正是上下半夜交接的时候,这些兵值完了上半夜,回营去歇息。“咵咵”的脚步声慢慢在长街的尽头轻了下去,好像被夜色一点儿一点儿吸进去一样。
那队人是往城西去,过元宝桥后,沿河沿儿向北走了一段,拐进了一条胡同。脚步声从这头响进去,过不久,又从那头响出来。不过,从胡同出来时,队伍似乎短了那么一截……
胡同里有一处不大的门脸,挂着“全浙会馆”的牌子。听着兵都走远去了,门后面,杨殿卿舒了口气:“我们去里边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