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人进了屋,也不点灯,摸黑团团坐了一圈。先是静默。等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看到每个人身上依然端端正正地穿着清兵的衣裳,不知是哪个先轻声笑的,其他人也都跟着笑了。当下在馆里另找了衣衫换上,才重又坐下来说话。
老吕问起方才的事:“刘文藻找你去做什么?”
杨殿卿把情况简略说了一些,道:“清廷要动他了,派了个很厉害的人,叫奎龄的来省城做他的对手,刘文藻有点儿顶不住,再不作决断,就要全盘受制于人了。”
众人这才明白:“他放我们出来,是要我们在这个节骨眼上,助他一臂之力。”有人当即道:“姓刘的虽然和我们搭关系,但他从头到尾就是在搞投机,他的话不能轻信。”
杨殿卿道:“这个自然。大家天一亮就分头行动,仔细打听这几天的情况,我们要把省城的形势好好研究一下。还有,从明天开始,只留皓千一个人在这里。”点到名字的在黑暗中应了一声,“全浙会馆不能再用,所有人都撤到三号联络站去,临时指挥所以后就设在那里,大家明白了?”
“明白。”
“对了,你还没说刘文藻想要我们怎么样?”
“他要我们——尽快在省城起事!”他沉着声音说出这句话来,环视众人的时候,在每个人脸上都看到了吃惊的表情,“而且,越快越好。”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
杨殿卿看着他们,一句句把他们眼睛里的疑问说出来:“很仓促。武器也不够。我跟刘文藻提过。他的答复是,从我们手里缴去的枪,他会找机会还回来,另外还可以再支援我们一些,但他要对付奎龄的兵,很吃紧,能帮到的有限。”
“你相信他?”
“不管信不信,这本来就是我们在省城的目的,对吗?”
众人里也有心存怀疑的,听他这么说,心下便都释然。
杨殿卿道:“不管刘文藻有几成是真,现在形势逼得他这样子,始终是我们的机会。不过,我们绝不能听他的摆布,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众人都道:“正该如此。”
“所以,我们会同他合作,但要有自己的计划,而且,必须考虑到最坏的情况……”
“最坏的情况?”
当然会有最坏的情况。他并没有被刘文藻蒙蔽。这个人既然不能容忍奎龄来侵入他的领地,自然也不会容忍革命党这么做。不过,现在还不是把这个担心说出来的时候。
“总之,我们得作好充分准备。还有,为避免省城实力单薄,我们应该尽快同周汉城取得联系。他已经过去墓碑镇一段时间了,如果一切顺利,工作上应该已经见出些成效来。请他和春山堂长枪会两帮会首届时采取行动,壮大声势,让外围清军不致轻易往省城集结,这样,我们就会有更大成功的机会。”
3
就在这天晚上,墓碑镇上出了一个意外——
有两名长枪会的大头目,喝醉了酒,冒冒失失越出了“镇界”,结果没出去多远,就在后山中了机关,被粗大的排叉贯胸而死……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初七
这件事情,马凤云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他来小酒馆吃早饭,看见袁应泰正冲阮曾三和张烈五破口大骂。好在阮曾三知道他脾气,按着性子,反好言劝他。马凤云走过来问,张烈五把这桩事跟他说了,边上袁应泰兀自气恨难平,一口饭也吃不下,只是大口喝酒。
“这他妈算什么事儿!既然请咱们进来了,山上这么多机关消息,连个声都不吭!这下子!铁锤老陶,还有潘大响儿,活着跟个大炮仗似的,死了连个响动都没有,惨!”
“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别的我没想好,但有一条,老陶他们办事的时候,得叫你们春山堂头头脑脑的都过来,披麻戴孝,挨着个儿磕头!”
阮曾三一撮牙花:“老袁,你让我来,我没二话,但要让堂主军师……这个过了吧。”
“过个屁!他……”
“老袁,消停消停吧。”
袁应泰不作声了。几人于是换了话题来说。阮曾三问起葫芦嘴的进展,马凤云道:“开头乱过一阵,现在好多了。得亏是周先生,就像……帮大家打开来了眼界,到处是新鲜的东西。抽空你们可以自己过去看看。”
阮曾三赞叹道:“收拢人心是最难的,周先生在短短时间里竟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不起。”
袁应泰道:“连老三都这么说,那就错不了。”他性情豁达,说到高兴的事情,精神便振作了许多。
张烈五坐在边上喝豆汁,一直没言语,这时忽然插话进来道:“马爷,照这么说,你觉得是周先生路子对呢,还是咱们的路子对?”
马凤云一怔,继而便领会到他话里“咱们”的含义了。
“老五,你说话怎么阴阳怪气?什么意思呀?”
张烈五嘿嘿笑道:“三哥,我就想问问马爷,他觉得周先生搞的那套能成功吗?”
马凤云知道张烈五在说什么。他是在给他警告:他可以做一些事来掩护自己,但不要被迷惑,尤其是,不要站错队。然而,从他离开省城开始,他就是带着迷惑上的路,这迷惑时时在变化,却从未从他眼前散去过,反而越来越深地郁结在他心里。不过,张烈五问对了问题:周汉城带来了新的东西,或许也代表着正确的方向,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在墓碑镇这样的土壤上取得成功,说不定将来会,但可能要等上很久;而对马凤云来说,他面对的所有麻烦,都必须要在当下解决。
他想到了下棋。下棋是要走对次序的。次序错了,就算是对,一样也变成了无意义。
他要走对他的次序。
“对了,说到周先生我想起来——打听个人。”他轻描淡写地把张烈五的问题避了过去。
“谁?”
“老梁头。”
阮曾三和张烈五互相看了一眼:“老梁头?你问他做什么?”
老梁头昨晚当值去了,直到现在才回。这个人看上去懒懒散散,却似乎有一种异样的敏锐,一走进矮房,立刻就嗅出了不同来,径直走到自家铺前,伸手往底下掏摸了两下。
“谁动我东西了?”
同屋的都摇头:“谁?没谁啊!”“短了什么了?”
老梁头仍是问:“谁动我东西了?”他的表情很认真。
“谁也没动过。……哦,铁生昨晚上来过,专找你来的。偏巧你不在。要不你问问他?”
“啊?”
马凤云看着他俩的神情:“看来不是个一般人呢。”
阮曾三没有否认,只问:“怎么和周先生有关了?”
马凤云道:“新招的这些兄弟,练起来真是不惜力,没的说,但能认几个字的太少了……”
袁应泰笑道:“要找秀才,周先生来错地方了。”
马凤云道:“也不是要他们写写画画,就是大字不识的,周先生教些东西,讲些道理,大家不是很容易领会得明白。最后大家一商量,就想专门找一位文字上的教席。正好我们那儿有个叫铁生的,就推荐了老梁头。我师兄托我打听打听,看这人是什么根底,能不能应得了这个差事。”
阮曾三笑道:“你问老梁头应不应得了这个差事?哈哈,这么说吧,你们要找教席,找到他头上,绝对没找错人,可是呢,这个人啊——他来不了。”
“哦,怎么说?”
“老梁头姓梁,大号叫铁崖,论在春山堂的资历,不用说老五你,连我也得靠边儿。十多年前那会儿,老梁头……呵呵,那会儿可没人这么叫,都叫他铁崖先生。那会儿,万堂主的头在衙门标价一百块大洋,咱们这位铁崖先生可一点儿不比他便宜喽。”
马凤云颇感意外:“没想到这人竟有这样的来头。可怎么现在……”
“这就没人说得明白了。眼瞅着他跟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吱……’,差不多十年的光景,一步步吱成现在这样儿了。要不是亲眼见过,我绝不能把他和当年那个铁崖先生当一个人。有人说,他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人太聪明了,就容易把世上的事情看透,一看透,人就容易玩儿完。这些年,他就是因为凡事都不上心,接连犯了几回大错,这不,就从铁崖先生变成现在的老梁头了。所以,周先生请他当教席,论本事绝错不了,但是,”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来,在桌上排开了,对马凤云笑道,“我跟你赌——这事成不了。”
屋里的都走了,就剩老梁头一个倒在铺上琢磨这事:能是铁生吗?他好端端来动自己东西做什么?这些东西无声无息在他床底下躺了这些年,平时连从心上过一过都很少有,只当早被远远地抛开去,现在突然不见了,心底竟会异样地烦躁起来,一下子牙也疼了,两条腿又酸又胀,怎么搁都不是了,好像那些东西其实是辟邪的镇物,不知被什么人取走了,那些种在他身体里的鬼祟就立刻肆虐起来了一样。
忽然听见门开了,有人大踏步进来,就像进自家屋似的。老梁头一回头:怪不得!铁生。他一翻身坐起来:“你是不是动我东西了?”
铁生一乐:“来就是跟你说这事。昨晚上我找过你。咱们那边缺一个教书先生,找不着人,我听说了,一想,你合适啊,就给周先生推荐了。先生让我昨晚上找你过去坐坐。结果你不在,黑灯瞎火的,大老远我也懒得去找你,一想,你从前不是写了一大堆东西吗,长的,短的,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后来,都让你扔床底下了。”
“你就拿了?”
“对啊,反正你扔那儿也不当回事,我想,就先拿那些去给先生看看,一样!他要觉得成呢,我就再过来找你。”
老梁头满肚子不高兴,可隐隐约约,心里有一种古怪的紧张感滋生了出来:“他看了?”
“昨晚上就看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睡觉了。”
“谁问你了。我是问你那位周先生。他……”老梁头刻意地装作很不当一回事,“他有说什么吗?”
“有!”铁生露出一脸的坏笑来,“这不,我就又过来找你了。”他走到屋门口,朝外面喊:“先生,他在呢,您进来吧。”
周汉城从门外进来,看见是老梁头,自己先吃了一惊。初到边城时所见的那个背尸首的老头,给他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他全然想不到,铁生送来的文章里,那个笔力铮铮的梁铁崖,竟然就是面前这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老梁头居然笑得很得意。“不是我。”他说。
“什么不是你?”铁生糊涂了,“你没喝啊,你不就是你嘛!”
铁生跟他笑,老梁头反而不笑了。他指指周汉城,又指指周汉城手里一沓脏兮兮的文稿——那正是铁生从他床底下拿去的东西——“我不是说胡话呀。这位周先生可不是来找我老梁头的,他是来找那沓东西里的那个人的。他来晚啦。这里早没那个人啦。”
周汉城很认真地看他:“梁老师好玄奥的机锋。”
老梁头却正色道:“您叫我老师,我当不起。刚进来的时候,您看见我,不是吃了一惊么,您许是在想:‘别是搞错了吧?怎么是这么个上不得台盘的老家伙呀?’嘿嘿,您这一眼才是对的,别被您手里这些破玩意儿给骗了。您说什么机锋,我不懂这个,大实话而已。铁生刚才跟我说了您的来意了,您这么大个人物肯高看我,小老头受宠若惊,但是,您走了眼了,我干不来这个,因此先把这个话说了,就省得您再开尊口了。”他伸出手来,“这些东西在您手里,真个贻笑方家,您先还了我吧。”
周汉城待要递过来,不知怎的,却又收回去了,微笑道:“这就不对了,既然这沓东西的正主儿不在这里,我怎么可以把它另交给别人呢?”
老梁头一窘:“周先生在这儿等着我呢。”
“要我交给你也成,除非——你就是那个人。”
老梁头翻了会儿眼皮,忽然嘿嘿地笑起来,重又大咧咧倒回床上去,道:“您就别将我的军啦。您要不还给我,留着有什么用呢?”
“有的。”
周汉城在那沓文稿里拣出几篇,站到床边,躬身递到老梁头眼前去:“比如这两篇,所论的是关于春山堂这个组织的性质、宗旨,以及强敌环伺之下的立足之策和自强之道。我被分派来这边做一些工作,至今对此间环境也缺乏第一手的了解,您这些文章论证详实,见解精辟,我昨晚上一口气读完,真是受益匪浅。”
老梁头呵呵笑道:“承蒙夸奖。不过,陈年旧事了,先生到底夸的什么,小老头自己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这几篇文章,几乎对春山堂后来十几年的发展进行了一次全面规划。比如这一篇就说,以当时春山堂的实力,一味攻城掠县绝计难以长久,不如择一吉地以为根本,待自存无忧,再徐图长策。如果我猜得不错,后来万堂主以此处为根据之地,您当初这个提议,一定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老梁头嘿嘿笑了两声,却不接口。
“但我不明白的是,文章里其余的规划,却显然同今日春山堂的现状颇有出入。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吗?不知梁老师能否赐教。”
老梁头略略怔了一会,:“想不起来了。”
铁生在一旁光火道:“老梁头,你好好说呀。”
周汉城不以为意:“当然,这事我原不该问。梁老师,您熟悉这里乡土,文章里所拟的很多措施,可能要比我凭空想来的更有针对性。但这些想法,很多似乎没有被真正去实行过,只让它们留存在纸面上,您不觉得太可惜了吗?这并非是客套话,我今天来,是诚心想得到您的帮助。希望您能够接受我的邀请。”
老梁头并没答话,相反,他歪着头,用一种很古怪的表情看他。
“我说错什么了?”
老梁头咳了两声,才慢慢开口道:“周先生确乎是干大事的人,这我看得出来。做大事当然要聪明,但聪明得过了头,却又未必就对,总要聪明之外,再多一些糊涂才好。大事情总是有大风险,没有准备好大败,又哪会拼得来大成?既聪明又糊涂,先生正好就是这样的人啊。”
周汉城目光闪动:“您是在暗示我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