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燕山惨然一笑,连饮了数杯,才道:“朝廷也好,刘大人也罢,大家谁对谁错,我原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我这一生,大大小小也打过十几场仗,有时夜深人静之际,回想起来,觉得这辈子怎么就这么倒霉,如能早生两百年,或许便能跟着圣祖皇帝平定四夷,青史留名;如果早生一百年,高宗皇帝在时,一样有机会多立边功,光宗耀祖;再不行,就算早生五十年也好,杀长毛子,做一个中兴之将,也不枉了此生——却偏投生在这样的年月!这些仗,一多半是跟洋鬼子打的,从来没赢过一次。打得心都凉透了……”他沉默了好久,才接着道,“后来有一回,又打了败仗,当头的为掩盖罪责,反诬我下狱,问成死罪。一开始我觉得很冤枉,可慢慢也想通了,既然活下去也没意思了,反不如死了来得省心。这么一想,也不喊冤了,每天伸着脖子,等那一刀。”
赖见诚和霍景旸都不知道汪燕山的过去,齐问:“那后来呢?”
“后来,刘大人知道了这件事。若非他出力救我,我早不在人世了。”
赖见诚道:“原来如此,你不肯背叛他,是要报他的恩德来着。”
汪燕山又饮了数杯,道:“其实我一早就看清楚了。那时我并不认识刘大人,他为什么要出大力气救我?刘抚在朝廷内外,树敌不少,也是巧了,那个节骨眼上,我正好成了他扳倒政敌的一枚棋子,适逢其会,拣了条命回来。可不管怎样,这条命总是他救的,大丈夫知恩图报,既欠了他的,就当把这条命还了他便是。本来我无论如何都会帮他,现在被你先一步下了手,也是没奈何的事,也算我对得起他了。但要我帮你,却是万万不能的。”说完了这些话,他便再不言语了,只闷着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赖见诚和霍景旸望着他,见他好像忽然间老了十几岁一般,都不禁心下恻然。
赖见诚起身道:“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也不勉强。”他向二人施了个礼,走出帐外去。稍顷,马蹄声起,渐渐远了。
霍景旸想起方才赖汪二人的对答,心里实有许多疑问难解,低声问道:“汪帮统,适才赖标统讲刘抚同朝廷作对的事,这话是从哪里说来?刘大人忠心为国,岂是这样的人?”
汪燕山呵呵笑了两声,却不答他,只不住地喝酒。转眼间,桌上的几壶酒都已尽了。
一直到赖见诚走后,霍景旸才骤然察觉到早就存在在那里的绝望与孤独。他是雄心万丈的人,无端端落到这步田地,只觉得痛苦充溢胸间,几乎要炸了开来。昨夜晚间,他被赖见诚擒住,想到汪燕山实力尚在,心中犹存了万一的指望;刚才三人饮酒对答,他心里有所专注,因此也不觉得。待赖见诚一走,汪燕山烂醉如泥,营帐之中,孤零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便想找个人倾吐也不可得,彻骨的孤独感顿时汹涌而来。他本想在椅子里坐一会儿,静下心想些事情,但不知怎地,这一坐竟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转,见帐内静悄悄的,情形一如他未睡之时。汪燕山趴在桌上,仍大醉未醒。他歇了一阵,听帐外传来队伍行进的整齐的步伐声,起身走到帐口,掀起帐帘来看,果然见一小队一小队的兵在前面过去,却是赖见诚为防有变,重新调换了营中的布防。
他闷闷地走回来,道:“汪帮统,赖见诚把你的人调开去了。”见汪燕山仍是趴着不动,伸手拍了他一把,哪知汪燕山晃了两晃,竟扑通一声,应手而倒。只见他胸前被鲜血染得通红,早气绝多时了。
霍景旸毫无防备,吓得连退了好几步,一跤坐倒。这时才看清他前心上插了柄短刀,直没至柄,一时惊惶失措,寻思:难道方才我睡过去的时候,赖见诚派人来害了他了?却怎地又不害我?慢慢爬过去,看见刀柄上刻着个“汪”字,想是汪燕山贴身所藏的短刀,之前搜身的时候没有被搜了出来。他这时心神慢慢宁定,仔细回想之前的种种情状,终于想到:汪燕山见大势已去,又生无可恋,竟自尽身亡了。
他同汪燕山并无交情,但两人同时身处绝境,自然而然便有同舟共济之念,隐隐之间,心意相通。他回想汪燕山死前的那番话,忽然想到,此人原来正是自己的同道中人,若是二人易地而处,自己有过他那般经历,当此之境,或许反是这一刀更来得痛快。他望着地上汪燕山那张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悲痛的凝固的面孔,恍惚间,就像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胸膛里“轰”地一下,就像决了堤一样,悲哀如洪水般涌出来。他从尸体上拔出短刀,刀光森森冷冷,一下子把他的全身和魂魄都罩住了。四周围的世界突然从他身边远远地退了开去,眼中所见,只有手里的短刀,和矗立面前通天拔地的一个大大的“死”字!他不知不觉调转刀尖,双手反握刀柄,便要往自己心口上扎去。可与此同时,好像又有无数个被隔在外面的声音在喊他,在拼命拍打围在他身周的看不见的四壁,他隐约感觉到,那是他人生里的一段段往事,是他的抱负,是他一生以豪杰自许,却始终壮志未酬的痛苦,它们统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出来,来这里拦阻他。“真的就这么死了吗?”
心口上忽然一痛,刀尖已刺破肌肤,他手一颤,短刀落地。
“当啷”的一声……
他忽地神志清明,再定神看时,那个山一般高的“死”字轰隆隆在他面前垮下来,巨大的声响把四周的幻境震得寸寸碎裂,他现在真切地听到那些声音了——那正是他不肯便死,苦苦挣扎求生的声音啊!想到刚才受营帐里的绝望气氛感染,竟险些举刀自戕,他心中战栗,不禁汗如雨下。
便在此时,他眼前忽然有一道灵光闪过,心里一凛,已想到了一个行险的法子。他喘息了一会儿,先将汪燕山的尸身拖到屏风后面去,又拿东西将地上的血迹遮过了,整了整衣冠,走到帐口,道:“我那个随从,被你们捉到哪里去了?我要他来伺候我。”
守兵不敢自作主张,前去禀报把守的军官。那军官想了想,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好,去叫他来吧。”守兵于是小跑着去了。霍景旸看得清楚,距此间五六十步远的一处营帐,帐前左右一样有许多军兵看守,那兵到了帐前,和为首的说了两句,军官张手放他进帐,不多时,那兵走出帐来,身后已多了一人,正是何众。
何众跟着守兵走了十来步,一抬头,看见前方的霍景旸,立时不管不顾地大步奔来,奔到近前,扑通跪倒:“老爷!”声音已哽咽了。
霍景旸心里也很感动,伸手拉他起来,道:“不必这样。跟我进来吧。”
二人进了大帐。何众刚要说话,霍景旸“嘘”掐了他一把,轻声问道:“汪帮统的下属关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就在那儿,我们被关在一块儿。”
“果然如此。你过来看。”他引何众到屏风后面。何众看到地下汪燕山的尸身,身子大震:“老爷,这……”
霍景旸道:“汪帮统自尽身亡了。其中详情,现在来不及多说。何众,我想到了一个脱困的办法。”
何众喜道:“您有办法了……”
“我这法子的关键,便是要着落在汪帮统的尸体上。”他把袖中短刀递给何众,“你去把他的头割下来。”
何众吓了一大跳:“割……他的头?”
“不错!快,动手!”霍景旸声音虽低,语声却不容丝毫犹疑。何众不再多问,接过短刀,割了汪燕山的首级。霍景旸从后帐的床上扯下两幅布来,把首级上的鲜血擦拭干净,再里三层外三层紧紧包住。
“好,先放在这里。”他接过刀来,低声道:“待会儿,你一看我眼色,就掐住后面那个。”
何众还没明白过来,霍景旸已走到帐口,点指着帐外两个守兵道:“你们两个,进来把酒席撤了。”那两人不虞有他,答应一声,一前一后,走进帐来。霍景旸向何众使个眼色,突然掣出短刀,一刀捅入前面那人的右肋里去,那人哼也没哼,扑地倒了。后面那人一愣神的工夫,何众已冲上来,紧紧勒住他喉咙,霍景旸跟着扑上,一刀也结果了他。
两人将尸首一样拖到屏风后面,匆匆剥下他们的衣衫换好。再将案上的残羹剩菜用桌布一兜,成了个两人提的大兜兜,而汪燕山的人头,就藏在这个大兜兜的最下面。两人将帽子压低了,低着头,弓着背,提溜着大兜子,从营帐里走出来。
刚才霍景旸叫那两人进去的时候,故意提高了声音说话,好让边上的也都听见。因此这时并没人起疑,放他们俩从身边过去了。
两人慢慢走开去十几步。何众低声问:“老爷,咱们就这样混出营去吗?”
霍景旸道:“要这样,我费这么大劲做什么?何众,我们现在要做一件极冒险的事。你刚才说,汪帮统的属下,都关在那座帐篷里,是吗?”
“是啊。”
“好,这便是我们的机会。那些人被赖见诚擒住,我想,赖见诚一定许诺了他们很多东西,他们才肯俯首听命,不作反抗。但要是他们知道汪燕山被赖见诚杀了,情形就另当别论。他们会想,原来他们受骗了,跟着还会想,既然赖见诚敢杀汪燕山,那么,接下来会不会轮到他们?”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把计策想定了,“你看,离那座帐篷不远,竖着根旗杆,咱们把汪帮统的脑袋挂到最顶上去,然后喧哗起来,教全营的人都看到。只要他们相信真是赖见诚下的手,我们就有机会!何众,这事甚是危险,你敢干吗?”
这一次,何众却迟疑了:“老爷,我敢……但我不明白。咱们一起逃出去,这不好吗?您为什么非要拿自个的命来趟这个浑水呢?您没道理啊。”
霍景旸默然半晌,喟然叹道:“何众,你去吧。”
“哎。”何众应了一声,跟着觉得霍景旸话音不对,“那,您呢?”
“你说得对——没道理啊。你去吧。这件事,我自己来好了。”
何众着了慌:“老爷,我乱说的。”
“不,你没乱说。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刚才看到汪帮统的尸体,我就像看到我自己一样。我从来没这样怕过。他放弃了,所以才选择自尽;如果我也放弃,会不会一样也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我连想都不敢去想。我只想,如果我再不抓住机会为这个国家做一点儿事,为我自己做一点儿事的话,可能再过几年,大清国就真的完了;如果大清国完了,那么可能我连做事情的机会都没有了。大丈夫当有用于世,我十几年寒窗挣来了功名,又在官场中看人脸色,迎来送往,苦苦熬了这么多年,才终于等来一个能施展抱负的机会,我绝不能什么都没有做出来就被人从这个舞台上赶下去!若真如赖见诚所说,刘巡抚有不臣之心,我霍景旸第一个反他!但官场之中,互相倾轧,所在多有,这次安知不是有人罗织罪名,蒙蔽天听,要置刘大人于死地?这次带兵剿灭墓碑镇的机会,是刘大人给我的,要是平白把机会错过,再等下一次,不知道又要等多久,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何众,我不年轻了啊,等不起啦!我不想放弃,就是要下一个大赌注,赌这些传言不是真的,赌刘大人没有背叛朝廷,也是赌我自己有这个运气能把局面扳回来。真要赌输了,无非也就是个死罢了。”
何众直觉得心里有一股热血烧了出来,他一拍胸脯:“老爷要赌,我跟着一起赌了!”
霍景旸深深感动:“好兄弟!要是我们赌赢了这一把,以后我拿你当兄弟看!”
二人仍提了大兜子,一路奔那旗杆来。见四处无人,何众飞步奔到底下,将旗杆上的绳结解了,降下军旗,这边霍景旸早从兜子里取出人头,递给何众,何众把上头的辫子在绳上打了两个结,双手紧捯,人头飞快地升了上去。
当军旗降下来时,远近已有不少人望见,还不当做一回事,待看见再升上来的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立时一片哗然。这时只听有人高喊:“汪燕山犯上作乱,罪无可赦,现已被明令处决,将首级悬挂于此!”虽然是白天,这声音依然清晰地传了开去。众人惊骇不已,纷纷向这边聚拢过来。
关押汝梦龙等人的营帐就离得不远,何众又是特意往那个方向喊的,帐内众人哪有听不见的?腾地一下都站起来了:“什么?汪帮统被处决了?”一齐拥出来看。帐外的军兵没有丝毫准备,等发现不对,已是不及拦阻。十几人抬头望去:旗杆顶上挂的,正是帮统汪燕山的人头!
这些人心里瞬间翻了个个儿。有的是因为同汪燕山交情深厚,心痛他的惨死,更多的却是想到:赖见诚既然连汪燕山都敢立即处决,那么他们又当如何?一时间人人自危,谁也不愿再听身边守兵的呼喝了。
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向旗杆方向聚拢过来。人群中有一人是赖见诚的亲信,见群情耸动,一面命人即刻禀报标统,一面拍马赶来,一眼发现了旗杆底下的霍景旸和何众,见他俩穿的是寻常士兵的服色,厉声喝问:“你们是哪一营哪一队的?”
何众见对方来势汹汹,一扯霍景旸,转身就跑。那人见两人逃了,心知有异,大喊:“来呀,给我捉住了!”带人尾追上来。
霍景旸低声道:“我们想办法绕过去,跟汪燕山的部下会合!”可虽打的是这个主意,放眼望去,四面都有官兵围过来捉人,二人只得乱寻一条路,没命价狂奔。
乱奔了一阵,眼看追兵越来越近,何众见不是路,一眼看见边上一处帐篷,里面满满地堆了许多杂物,似乎并无人在,他心一横,低声说了句:“我引开他们,老爷保重。”霍景旸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推进帐去,等爬起来时,听外面大叫大嚷,一队人已从帐外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