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无头帖子·兵变·他们不打我们打!奇兵·弟妹上山了!
1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初八
过了四更天,庆生才从老爷跟前值完夜下来,准备回自己宿处去睡觉。他是刘文藻身边第一亲信,宿处就在离衙门不到半条街远近,以备随时传到。他出了门口,还没走出几步路去,忽然一怔,却是无意间于抚衙大门旁的院墙上瞥见了一样物事,仔细看时,见是个无头帖子,一式两份,并头贴在墙上显眼处。他每日不知要从这里进出多少回,并不记得墙上贴过这样的东西,心里起疑,强打精神凑过来看,没看得两行,顿时脸色大变,睡意全消。
守门的抱着枪打盹,庆生过去,几脚把他们踢了醒来,指着墙上帖子厉声喝问:“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谁贴的?你们谁看见了?”那些兵面面相觑,俱都摇头。
庆生见问不出所以然,忙将那两张帖子揭下,急急跑回后面来。刘文藻这时刚漱洗了准备就寝,接过帖子,看得两行,也不禁变了脸色:“什么人贴的?”
“不知道,已叫人去搜了。”
刘文藻定了定神,把帖子从头到脚细细读了一遍,半晌没说一句话。庆生注意到,老爷的嘴角在轻轻搐动。
——这两份无头帖子上写的,乃是刘文藻这几年暗中勾连革命党的种种秘事。这些事关系极大,刘文藻在保密功夫上花了无数心力。除了因为身边宠姬的那次意外,辗转被顾崇文获悉之外,他自信再无旁人知晓。可忽然之间,它们一桩桩被清清楚楚写在了这上面,虽然整个帖子不过几百字,但凡有所涉及,皆处处是实,好似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昼夜伏在他身边,将他的阴事一件件记录下来,然后选在一个最要命的时刻,突然曝露于天下,却叫刘文藻如何不惊?
庆生小心翼翼地道:“是奎龄在向老爷进攻了?”
“倒像是他会做的事,但,他从哪里知道?”
“顾崇文?”
刘文藻想了想,缓缓摇头。
“要不然,便是老爷身边有了内奸……”他说到这里,心里打了个突,后面的话便咽回去了。
刘文藻横了他一眼:“你既敢说这话,便是心里没鬼,又怕什么?……可也不像啊。知道这些事的,不过你我,就算我身边当真伏得有人,处心积虑要探我的阴私,碰巧让他知道一两件去,还在情理之中,像这样通盘被人端了出来,却万无是理!奇怪了啊……”
奎龄有奎龄的弱点。他自小锦衣玉食,富贵无极,身上所用,眼中所见,无一不是世间一等一的物事;自己又天赋超群,能力过人,远非一般纨绔可比,因此自出娘胎来,从未受过半点儿挫折,久而久之,竟养成了一个容不得瑕疵的性子。顾崇文本是他算中的一枚棋子,却在眼看收功之际,被刘文藻抢先一步送出省城去。这件事大大坏了他一直来的好心情。昨晚上他翻来覆去要想一个补救的法子,直想了大半夜,才朦朦胧胧睡了一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隐约的说笑声吵醒了。睁开眼睛,见已有黯淡的天光射进来,在床上听了一会儿,听出来是柯民佑正在楼下同他两个婢女调笑,满口都是荤话,不禁莞尔,心道:难得他一大早便这么好的精神。披衣起床,走下楼来,笑道:“怎么,拾着宝了?”
柯民佑笑道:“一早上得着两个消息。至于是不是宝,你自己看吧。”说着,先将手上的电文递了过去。
奎龄念了电文,不由精神一振:“赖见诚控制住了一四五标,好极了!”
柯民佑道:“我知道走了顾崇文,你一直耿耿于怀,但现在能把一四五标收归我用,便十个顾崇文也抵不过。等一四五标开到省城,那时我们要兵有兵,要人有人,刘文藻还怎么和我们斗?”
奎龄不接他这话,问:“另一个是什么?”
“是这个。”柯民佑把桌上一份无头帖子递过去,“昨晚一夜之间,省城街上突然出现无数这样的帖子,到现在已经发现了百张之多。”
奎龄接过看了,不禁一愕:“有人把刘文藻的底兜出来了?”
柯民佑道:“你看这上面写的属实吗?”
“虽然语焉不详,但细品他文中口气,倒不像是信口胡说。”
“是啊,我也这么想。这可是意外之喜。没想到走了顾崇文,这里还有另一个深知他底细的人在。据刘寿珊说,这个无头帖子,省城每家报馆门前都贴了一份,显然是有意要张大其事。此人选在这个时候狠狠捅了刘文藻一刀,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局外人。只要找到这个人,让他将掌握的事证和盘托出,就是在刘文藻身上加了口钉子,我看他还怎么翻身!”
奎龄微笑着听他讲,虽然也在点头,柯民佑却觉得他另有想法:“怎么?”
“没什么,你说得很对。我只是在想,这个躲在暗处下手的,究竟会是什么人。他既敢挑上刘文藻,难道就不怕刘文藻查出他来?他要找我们,早就来了,到现在也不见踪影,只怕整件事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呢。”
和背静的全浙会馆相反,座落于北城观胜街的五云楼是一个热闹所在。这里是省城有名的大烟馆,楼高三层,三间大门脸儿,装饰得古色古香。底下一层是熟膏店,将熬好的烟膏摊成一寸半长,三四分宽,一分来厚的小条,每个重约一钱,用油彩纸包了,每十个装成一个小纸袋出售(亦可分拆零卖)。烟房设在楼上,二楼三楼均隔成许多个小间,除第一等的单间外,每房有烟床二张,每床二人,可以对灯吸烟。烟床是短床,床前边另接了杌凳搁脚,床上每边各设一枕、一铺垫,中间摆一个烟盘,有带罩的铜质烟灯一盏,挑灯稔儿用的小镊子一把,烟杆两把,铜烟铲一个,铜烟盒一个,烟枪一杆,黑陶烟斗一个。另外,床角的小几案上还摆有茶盘果盘,供烟客取用。这时候是大清早,是烟馆一天里生意最清淡的时候,但小伙计照样跑进跑出,忙得不亦乐乎,却是替那些在烟馆里抽了一夜大烟的烟客们,去邻近几家酒楼馆子叫各种点心吃食。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个地方,竟就是革命党设在省城的第三号联络点。
杨殿卿忙完了外边的事,没从正门走,而是从五云楼背后的暗梯上去。二楼的楼梯口坐着两个歇脚的伙计,实际是他们的两个岗哨。杨殿卿朝他们点点头,径直上了三楼。迎着后楼梯是个独门独户的单间,和别的烟房都远远隔开。他进来的时候,里面几个人正在说话,都是革命党在省城各条线上的头脑,其中一个叫翁岱峰的,公开的身份便是这座五云楼的少东家。
老吕见他来了,问道:“昨晚上还顺利吗?”
杨殿卿点头道:“两百多张帖子,一个晚上全贴出去了。”
翁岱峰拍手笑道:“你这一手断姓刘的后路,可绝得狠呢。”
杨殿卿道:“刘文藻狡兔三窟,不走到绝路上,不会真个合作。反不如我们自己来把这一层揭破了,来个反客为主,叫他没别的路好走,非站到这边来不可。”
几人都称好计。老吕笑道:“这出二虎相争的戏码,咱们可是点了,接下来,就看刘文藻和奎龄这两位角儿登台唱戏了。”
杨殿卿道:“也不能光看戏啊,老吕,你这边呢?”
说到正事上,老吕不再说笑,庄容道:“信昨晚上关城门前顺利送出去了,调集周围各处同志前来省城会合。近的,估计这两三日便可到达。你来以前,我刚和他们算过,现在省城各条线上做工作的同志,共计有一百一十七人;在军队里,本来就是,或者近期暗中加入革命党的,有二十六个;另外,革命倾向比较强烈,到时候有把握拉得起来的,至少也有一两百。这算是个基数。除这些外,省城的会党势力,也还有不少人,就看能不能说动他们一起响应。再加上从邻近地方赶过来的,百来人总是有的。我们粗略算了一下,六七百人,不会是过高的估计。”
杨殿卿握紧了拳头:“六七百人,算不上多,但也够做一番大事了。好,是时候坐下来商量起事的细节了……”
2
张烈五一得了消息,就立刻赶来告诉马凤云:“你的计策成功了。”
“东西在哪儿?”
“和别的祭礼一样,收在灵堂边上设的账房,等那两个下葬,就在他们坟前焚化。”他把打听到的情况跟马凤云细细讲了一遍。
“我得亲身过去看过。”
“这个自然。礼物我已经备好了。”张烈五递了一份祭礼过来,“希望这一次,我们真的可以把墓碑镇的事结束掉。”
葫芦嘴依然在为枪的事犯愁。过去的一夜,除阮曾三悄悄送来十几支枪外,其余方面都不顺利。昨天夸口说借枪的话,现在看有点儿想当然。营房里充满了沉闷的气味。这样的结果,马凤云是预料到的,他安慰了大家一番,心里在想:既然现实来临了,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在过去几天里发生在这儿的美好的事情……就要结束了?
他抽空去了趟灵堂,给两位死者上祭。礼毕,他退下来,背着手,慢慢从灵堂踱到边上的小跨院去。账房就设在里面。除了出来进去的外,院内另有三人,身上都带着家伙,其中一个识得马凤云,打了声招呼,马凤云跟三人道声辛苦,若无其事地走近去。他料想现在青天白日,是以大家还不怎么上心,等到晚间,情势定会大大不同。借着说话的工夫,他偷眼瞄了下账房,一眼看见张烈五说的那个盒子,就摆在靠墙的一张桌上,整个屋子的最当眼处。他又飞快将账房里外扫了一遍,知道和自己住处并无什么不同的,心里已有数了。
他怕惹人瞩目,和三人随口扯了几句,就退出来。看见主持祭礼的贺西雷这时正在门内和人说话,便上前告辞。他心思都在盘算如何下手上,因而并不曾发觉,其实从他进入灵堂开始,这个人的目光就始终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
3设局擒下霍景旸和汪燕山,只是赖见诚当晚行动的第一步。霍景旸还罢了,汪燕山乃是一四五标中刘党的首领,实力着实不可小觑。他甫一得手,便下令严密封锁消息,迅速召集心腹将弁开会。会上很快得出一致意见:事不宜迟,既然主脑已经拿下,便该趁刘党尚未得到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将汪燕山手下十数个担任要职的得力亲信全部收捕,以策万全。
这一晚,清军营中,于无声处却惊雷滚滚。赖见诚趁着夜深,发动了一次漂亮的突袭战。他派出三个十人队,悄无声息地直击核心,将自督队官汝梦龙、队官孙岳、姚直彪以下十数人,逐一从被窝里掏了出来,从头至尾,竟没遇上什么像样的抵抗。每擒得一人,就立刻有赖见诚的亲信接替职权。到天色微明时分,这一场无声的战斗便已告结束。
汝梦龙等人被拥到赖见诚面前来,众人又是愤怒,又是惊慌,大喊要见汪帮统。赖见诚也不隐瞒,将昨夜的事简单说了,道:“你们只不过听命于汪燕山。现在,刘中丞朝不保夕,汪帮统也已然被我拿下,我不想多作牵连,只要大家识时务,等此间事情一了,我保你们平安,怎么样?”
汝梦龙等人知他是个重然诺的人,又见一夜之间,军中大局已定,权衡过利害,也就点头应允,不再强项。赖见诚大喜。他对一四五标怀有很深的感情,即便是不得已铲除异己,也不愿多所杀伤,如今见整件事得以完满解决,且不伤一人,甚是欣慰,命人将汝梦龙等人看押在一座大帐篷中,严加看管。又吩咐让厨子整治一席酒菜,送到霍景旸的营帐来。
霍景旸和汪燕山被囚在帐中。他二人一夜未曾合眼,虽然听不着帐外动静,却心知这一夜间,营中定是发生了许多变故。待看到帐帘一掀,赖见诚一脸轻松地走进来时,二人的心同时一沉——完了。
赖见诚搬了把椅子,在他们面前坐下来。随从把酒菜在桌案上布开。他亲自把盏。汪燕山关心部属,道:“你把我的人怎么样了?”
赖见诚道:“你我又没有私怨,何必拿你的人怎么样。军队里自己人动自己人,最伤元气,你道我愿意看到?好在昨夜一切顺利,从头至尾不曾伤得一人,这是你我之幸,更是一四五标之幸啊。”
汪燕山长出一口气:“你不伤我的人,我多谢你啦。”举杯一饮而尽,又在二人杯中斟满了,道,“你暗中封锁了这么多天消息,省城那边如何?刘抚他还好吧?”
赖见诚道:“圣谕已下,特使大人带了兵来,已在省城控制住了局面。”将所知道的简略说了,又道,“不过,刘文藻经营本省多年,根底颇深,或许还在负隅顽抗也未可知。”
霍景旸全然不信:“这都是捕风捉影,刘抚绝不是这样的人!汪帮统,你说呢?”
汪燕山不答,只默然饮酒。
赖见诚对霍景旸的辩驳只付之一笑,接着自己的话头道:“我现在的打算,是全军在此整顿一日,明天一早拔营起寨,赶回省城。汪帮统,你说怎样?”汪燕山虽已是他阶下之囚,他还是如平时一般出言相询,很给对方留了面子。
汪燕山闭目想了一会儿,叹道:“如果一四五标回师省城,刘大人是万没有胜算的。”
“所以,只有尽快赶回省城,刘巡抚才可能知难而退,将省城这一场兵祸消弭于无形。你身边得力的,我都已经抓了,但这十几人又关联着数百之众,我不敢托大,想来总要花一天的工夫整顿。如果你肯帮我出面安抚,他们都听你的,定会事半功倍。你若肯应承这件事,也当是将功折罪,将来对你大大的有利,你看怎样?”
汪燕山缓缓摇头。赖见诚见了他的神色,已猜到此事难成。果然听他说道:“赖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这件事,恕我难以从命。”
“这是为何?难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执迷不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