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景旸呵呵笑道:“这要看这位朋友说的‘买卖’是什么了。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生在这样的人世之间,又有哪一个能不是买卖人呢?二位来找马镖头,固然是为一笔买卖,我找马镖头,一样也是为一笔买卖。要紧的只有,谁的买卖做成了,谁的买卖做不成。”
阮曾三深深望进霍景旸的眼里去:“这位霍先生好深奥的机锋。”
袁应泰大声道:“什么这笔买卖那笔买卖的,我姓袁的听不懂。马爷,来找你,就是要句痛快话,我们这笔买卖,你接是不接!”
马凤云心中苦笑。他望向霍景旸,霍景旸也正在望他。他长长叹了口气:“到这个地步,我接和不接,怕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了。”
马凤云这话的含意,只有霍景旸听得明白。他“呵呵”一声长笑,招呼何众出了客厅,扬长而去。
5
袁应泰和阮曾三在镖局一直待到快掌灯了才告辞出来。因为马凤云终于接了这趟镖,袁应泰心情大好:“这下就没问题了。三爷,咱们好好商量商量,看怎么来比较稳妥。”
阮曾三却不言语。
“怎么?”
“我在想那个霍先生。袁兄,你不觉得那个人,来得有些怪异吗?……还有他那个跟班,你有没有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哪个?”
“不知道是不是我疑心生暗鬼,打一照面我就在想,这人怎么那么像大白天福安客栈里抓住的那个江洋大盗‘粉蝴蝶’呢?”
袁应泰一怔:“不会吧……咦,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哩。”
阮曾三的声音透出一股彻骨的寒意来:“不会那是最好。但要真是同一个人,袁兄,你不觉得,整件事情,那就太可怕了吗?”
暮色已深。几个交完了班的巡警说笑着从警务公所出来,相约一道去酒楼喝酒。暗处,袁应泰和阮曾三悄悄缀上了他们……
这几个喝得正欢,忽然两个不相识的堆着笑脸凑过来:“几位巡警老爷,打扰打扰,打听个事儿,几位酒钱就算在我们账上。”
这几个眼睛一亮:“什么事儿?”
其中一个商贩道:“我们正和几个朋友打赌,赌的是今儿白天福安客栈抓什么江洋大盗‘粉蝴蝶’的事。我那几个朋友说是没抓到,但我们怎么听着是抓着了。几位官爷是警所里的,消息比我们灵通,故此,特来打听一下这事究竟是怎么个下文。”
几个巡警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很纳闷:“什么‘粉蝴蝶’,压根没听说过。”
……
从酒楼出来,袁阮二人脸上都罩了一层寒霜。
阮曾三道:“我说如何?”
袁应泰道:“这个事情古怪了。”
阮曾三道:“何止是古怪啊,我怎么还在这里头闻到了一股子杀气呢。假如根本没有粉蝴蝶这个人,那咱们在源盛镖局见着的那两个,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和马凤云处在一块儿,马凤云又是什么人?马凤云答应接咱们这趟镖,他到底安的什么心?……袁兄,我觉得事到如今,出镖的事反是宜缓不宜急,把情况看明白了再说,除非姓马的真是一心一意帮咱们,不然绝不能把东西亮出来。在这上头,就算误了期限,也比中了人家的圈套要好。”
何众跑进警务公所的签押房来的时候,神色有些慌乱。霍景旸搁下手里的案卷:“怎么了?”
“刚才盯梢的兄弟回报,说那两个在酒楼向咱们警所的人打听白天福安客栈的事。白天的事里没他们几个,因此……”
霍景旸也是一惊:“我倒忘了要补这一手。”他狠狠击了一掌,“哎呀,所以,他们现在该是起疑心了呀。他们若疑心马凤云,那出镖就变得遥遥无期。要再从这一点上打开关口,说不定连我的计划也要被看破了。真是漏算一着,满盘被动!”显得十分懊恼。
何众道:“要不然,还是先下手把那两个抓起来!”
霍景旸摇了摇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再想想……我再想想……他们看破了吗?……不,应该还只是开始,我还有时间……对!时间!重要的是时间!……”他深深吸了口气,“现在重新来理一下:好,就当他们已经起了疑心,那么他们会怎么做?……他们应该会想把事情缓下来,好把整个局面看清楚。我不能给他们这个时间。但我怎么才能不给他们时间?……我要抢在他们前面,不给他们时间,逼他们行动。我该怎么办?我能用什么方法?我手里有什么?……”眼前忽然像有一道光亮闪过,他的拳头重重捶在书桌上,“祈六!”
§§§第三节
大阵仗·逼与杀·你是英雄豪杰??我是官府衙门·刘巡抚的另一面
1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七月十六
到这天晚上,镖局里都知道了明日一早就要出镖的事。因此这顿饭特地做得丰盛。镖局吃饭,不像别的商号分开大小灶,上至镖师达官,下至打杂的小厮,吃的都从一个锅里出来。月亮上来的时候,天井里摆开了两条大桌案,坐了有小三十人,除了走镖在外未归的,镖局上下都在这里了。谢氏先拣最好的猪前腿肉切了,和其他杂菜用油纸分包了几包,让小厮送去白老爷子家里,这才和几个仆妇一道,把酒菜和刚蒸得的白面馒头端到前边天井来。众人闻见肉香,都轰然叫好。
谢氏没在席上看见马凤云,问苏镖师。苏镖师说:“应该在房里,我去叫他。”穆冲却先起来,说:“我去。”自从白天在谢氏面前泄露了心事,二人都觉得尴尬,此后都有意回避,连目光也不碰一碰。是以穆冲明明就在身侧,谢氏却偏转向另一边去问苏镖师。而穆冲则抢着这个机会,逃也似的出天井去了。
后面偏院有一间书房。镖局的书房,不是为的附庸风雅,而是从白润臣上一辈起,便开始搜集南来北往大小镖路上,种种规矩事项、势力变化,分门别类,记载详尽,好做到心中有底,事到临头便可应对不失,也算是一门实学。白老爷子金盆洗手,这间书房自然一并交给了马凤云执掌。
穆冲走到这里,见窗上映着光亮,知道师兄必是在此,推门进来,道:“前面都摆上了,就等师兄了。”他走近来,见灯下马凤云面色凝重,正看桌案上铺开的一张地图,“咦,这是西南道的图啊,师兄,你真要接姓袁的那趟镖?”
马凤云道:“自然是能避则避,哪有自己倒往麻烦上去凑的。”
“这就是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要保顾大人的家眷上路。就算那袁老板逼得再紧,咱们把一省提学使抬出来,他们还敢纠缠不清?事情自然就了结了。”
马凤云心里苦笑:“袁老板”这趟镖牵涉的利害,实是远远超出穆冲想象。不过穆冲的话也提醒他了,假如禀明实情,由顾大人出面来让霍景旸收回成命,或许还有那么一线机会?想到这里,心里不禁一动。跟着又想:以霍景旸的手段看,他既力图把自己钳制在手中,镖局左右,必有耳目,自己去向顾大人求助,只有到夜静更深,才好便宜行事。
打定了这个主意,他心上顿时松快了不少,将地图一合,道:“不看了,走,吃饭去。”
2
何众心急火燎地忙完了老爷交办的差使,回到警所门前下马。踏上台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已逐渐静谧下来的街巷,和头顶静悄悄的夜空。有一种朴素的骄傲情绪在他心里升起来:警所下属几百名巡警,此刻都已经依令行事,这安静的省城的街道,即将成为一场大阵仗上演的舞台,而这个命令,正是刚才经由自己的手传下去的。
霍景旸正在等他。
“去圣果寺。”
圣果寺座落城西,离警所并不算远。寺院是明代古迹,寺中原有双塔巍峨,分东西矗立,为整个省城的制高点,故又名双塔寺。“双峰插云”,原亦是省城一景。后来明清交替之际,东塔毁于战火,从此只余西边一塔。霍景旸一行到时,寺前已有巡警在,按上头意思,只说是衙门办事,僧俗不必惊扰。故此僧人都避在房里去了。霍景旸径直便来西塔。
塔高二十余丈,九层八面,气象高拔。霍景旸让其余人守在塔下,只带了何众,上到第九层来。
“袁阮二人现是投在?”
“元宝桥西,高家老店。”何众把西面的窗户推开,伸手指道,“那边。”
霍景旸从袖中褪出单筒的千里镜,一边用帕子轻轻擦拭,一边说道:“福安客栈,高家老店,他们挑这两家店来住,中间可是有名堂的啊。”
何众道:“老爷看得再清楚也没有,两家店都在城西,而且都离西城最偏僻的‘岁寒亭’一段不远,匪人的意思应该是,一旦见机不好,就缒城而出,溜之大吉。”
霍景旸点一点头。他擦拭镜面已毕,走到西窗前,用千里镜极目远眺高家老店方向。看了一会,道:“时候差不多了,点灯罢。”
这九层高塔上,原有油灯共一百四十六盏。据说在从前盛时,是每夜必点灯的。何众听了吩咐,将第九层上的油灯都点亮了。从远处望来,圣果寺上方的夜空中,就像忽然出现了一座光影流离的空中楼阁。
而这,也就是行动开始的暗号。
袁应泰和阮曾三离开福安客栈以后,另换了这家高家老店落脚。二人到了此时,都感到不妙,打探消息回来,急急闩了房门,聚在灯下,低声商量主意。按阮曾三的意思,现在局势晦暗不明,马凤云又敌我难分,安全起见,当速速离开省城,方为上策。袁应泰却不同意,觉得事虽有蹊跷,但要就此咬定马凤云同官府沆瀣一气,暗中设计他们,也未免牵强。二人正在争执,忽听客栈外面,有人“啪啪啪”用力拍门。二人都静下来。接着听到店家声音:“来了来了!是什么人?”外边有人凶声恶气地道:“巡警队查店!快快开门!”
二人都是一惊。阮曾三忙吹熄了灯火。
只听前院把门开开,似乎有十几人一起涌进来,有人大声说话:“奉上头差遣,搜拿匪人。画上的这两个,你曾见过吗?”
二人对望一眼。袁应泰道:“三爷,这回真是冲咱们来的!”阮曾三一点头:“风紧,咱们走。”
二人都是刀尖上讨生活的人物,这种场面也见得多了,并不慌忙,黑暗中三下五除二收拾停当,听前院的人声渐渐向后边来了,二人推开后窗户,窗下是客栈的后巷,此时正寂静无人,二人纵身跃下。
“走哪边?”
阮曾三还未答话,已听到巷子一头有喧嚷的声音,脚步声很是不善。他一扯袁应泰:“那边。”二人从另一头奔了出去。
街面上这时候显然紧张了许多。二人奔了一阵,险些同迎面过来的一小队巡警相遇,好在他俩身手敏捷,忙闪在暗处,这才避了过去。
袁应泰忽然低笑两声。阮曾三道:“做什么?”袁应泰道:“现在我敢说,是你多心了。”
“怎么说?”
袁应泰道:“这次是冲咱们来的是不?要这次是真的,那白天福安客栈那次就不可能是玩什么花样,只不过碰巧了,巡警队正在那儿办案子,跟咱们八竿子挨不着。还有,要是马凤云透的风,你想想,从那时候到现在,可有工夫了,衙门要拿我们,早他妈动手了。”
阮曾三未置可否,只问:“你说不是他?”
“看他们诈唬的样,多半是刚得着信儿。不是他。……要不是他,那就只能是……”
阮曾三没接这话。他默想了一遍地形,道:“还好是从这头出来,要往那边去还麻烦了。从这儿下去就到‘岁寒亭’了。袁兄,城里不能待了,咱们连夜缒出城去,再作打算。”
袁应泰亦无异议。二人借着夜色的掩护,直奔岁寒亭去。
城西岁寒亭一带,本是前朝的一座园子,后来渐渐破败,只余一座孤亭。亭子后面不远,有一处通上城墙去的马道。二人正要穿过去,忽见城墙上十几支火把向这边移来,有人大声道:“你们用心守住了,贼人要从这里出去,唯你们是问!”
二人隐在亭柱后面,暗暗叫苦。只听另一人道:“上头料定贼人会从这里走?”
原先那个声音道:“那个祈六把什么都供出来,这个当也不会有假,何况这小子还主动过来要戴罪立功。总之,给我小心防范着。”
众人齐声称是。
袁应泰悄声道:“还不是他!”
这时上面又道:“你们守着,我去下面巡一巡。”说话间,火把移动,有一队人顺着马道下来。
阮曾三低声道:“这条路走不得了,我们先退。”悄然后撤,退出岁寒亭。
去路断绝,二人一时有些彷徨无计,跟着又见左右两翼都出现火光,闪闪烁烁,向中间围来。二人一阵惊慌:难道中埋伏了?
阮曾三仓惶四顾,见身前有一条暗巷。这时两面敌人已近,不及多想,一扯袁应泰,一起闪了进来。
这条巷子幽深狭长,只勉强可容二人并肩而行。二人疾走了一段,听见巷外敌人已碰了头了,有人大声道:“你们进去看看,剩下的继续给我搜!”
阮曾三悄声道:“快走,被堵在里头可就完了。”可话音刚落,忽然听前边也有声响,跟着见一盏红灯笼引路,几个人影迎面而来。二人心里一寒,然身后的追兵逼得甚紧,实在无路可退,只有硬着头皮向前。
离得近些,看清楚灯笼后边的也是巡警装扮,总共却只有四五个人。二人略略松口气,低头让在一边。为首一人喝道:“什么人?”
阮曾三道:“做买卖的。”
“做买卖的?这时候怎么在这儿?”
“回老爷,迷路了,正要赶回客栈去。”
为首那人哼了一声,取过灯笼来照,借着灯光,看清楚了袁阮二人相貌。而与此同时,他俩也把这几个看清楚了。双方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对方认出他俩来,惊呼并不为奇;他两个惊呼出声,却是因为:这四五个中间,有一人身受绑缚,显是被其余几个押来的,却不是祈六是谁!
祈六做梦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袁应泰和阮曾三,他脸上惶恐已极,立时想到自己会有性命之忧,不禁扯着嗓子喊起来:“快抓!他们就是那两个!袁……”
“仓”、“仓”两声,袁应泰阮曾三双刀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