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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补充新兵的问题上,周汉城并不想张大其事,而且只补充五十个人,规模远小于首次,料来不过是今天日程安排上寻常的一项。没想到这个寻常的安排,却在墓碑镇上造成了始料未及的大轰动!
谢氏整晚上醒来过好几次,总是以为听到穆冲的声音,匆匆下床奔出去看,结果总是失望地回来。一直到天亮,仍看不到一点儿好转的迹象。她有点儿乱了方寸了。
在路上,她用丈夫的名字做盾牌,来抵御内心的恐惧。但是,当真来了丈夫身边,恐惧依然不见丝毫减轻。昨晚上,她向丈夫隐藏她的秘密,而丈夫也在隐藏他的。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在他深沉的眼神后面,藏着她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在分离的日子里,他身上滋生出了让她感到惊心动魄的黑暗与温柔……她藉以安慰的希望落了空。墓碑镇是到了,也回到了丈夫身边,但是,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她见到了岸,却无法攀登,从岸上撞回来的水流把她重新远远地推开去,船没有舵,她也没有目的地,而且,她仍然不得不和那个人同舟——只有他们才保有着共同的秘密……
“怎么办呀?”
“大夫说不碍事,你不记得了?”马凤云忽然看到张烈五在门口,脸上是气急败坏的神情,“这样吧,我再去请大夫过来看看,好吗?”
张烈五带他去了葫芦嘴。
营门外,并不宽阔的道路上,这时候到处充塞着春山堂的绯红色和长枪会的黑色,几是人山人海。
“怎么回事?”
“就在刚才,葫芦嘴传了消息出来,要补充五十个人。然后,这里就变成了这样。”他苦笑,“我在墓碑镇这么多年,从没有见过这种事。这太可怕了。”
“可怕?”
张烈五承认了:“是啊,我怕了。这一切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可直到今天以前,我居然一点儿也没觉察到。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就像他是个变戏法的高手,我坐在他面前,大睁着眼睛,结果,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张烈五的感慨,马凤云一点儿也不觉得滑稽。眼前的景象一样给了他巨大的震撼,他也想说些什么来抒发内心的波澜。可是,张烈五可以说,因为他当马凤云是自己人。而马凤云不可以。在整个墓碑镇上,他没有一个“自己人”。
“你替我做一件事:找一个理由,把你师兄从他身边调开。”
马凤云耸然而惊:“你想做什么?”
“他们两个形影不离,有他在,我们会很麻烦。反过来,你也不想你师兄出事。”
马凤云心中大震:“你想对周先生不利?”
张烈五阴沉着脸,不回答。
“不,你到山上不是为做这样的事来的。要不然,你有大把的机会可以动万延春,动李揖唐,可你没有。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动周先生?”
“动他们有什么用?他们本身无足轻重,要紧的只在那一份地形图而已。但周汉城是无可替代的。我很肯定,只要周汉城一死,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就会立刻结束。”
马凤云陷入了惊惶。这恰恰是因为他所想的,和张烈五完全一样。
“只要我们能尽快完成任务,周先生就不会有时间来做更多让你害怕的事情的。”他只有这样说。
招募新兵的消息在墓碑镇上炸开了锅,人群汹涌奔来有如潮水。负责此事的金标从未有如此刻般声名大振,忽然间几百人统统认识他了,争相挤上来跟他称兄道弟。金标乐得骨头大轻,不住地谦逊回礼。可他并没能陶醉太久。众人很快因为招募进程缓慢开始聒噪,并开始怀疑他是否在挑选中有所偏袒,春山堂怀疑他暗中偏向长枪会,长枪会则又抱怨他胳膊肘往外拐,不照顾自己人。金标被夹在当中,不知不觉变得两头不是人了。终于,有人因为不忿被刷下,当场同他翻了脸。这个偶然的事件成了大家发泄不满的导火索,纷纷把矛头指向金标,很快地,连金标的奶奶也跟着声名大振了起来。
有个人好不容易挤到最前边来:“麻烦通禀一声,我想见周先生。”
金标正被骂得没好气,忽见一个衣衫破旧、貌不惊人的老家伙居然也来凑热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也不知这老头是谁,径直挥手赶他:“想见周先生?这儿谁不是啊?您就别往里头掺和了,我这儿够乱的啦!”无论他说什么,就是不放他进去。
幸好这时候铁生来了。“咦,老梁头?”
遇到熟人了,老梁头才算吁了口气:“我来找周先生。”
“先生不在,去看受伤的弟兄了。急事儿?”
“反正不缓。”
“行啦,我陪你去。”铁生是个热心肠,陪着就走了。
二十二名重伤者被集中到一处以便救治,相应地,墓碑镇上所有或高明或不高明的大夫也都集中来了这里。于是,马凤云要请大夫再去替穆冲瞧瞧,也就只能来这里了。
安置重伤者的所在远离镇子,房屋破旧得像随时会垮下来,路旁、地上、墙壁上……到处是年深月久的深色斑块。房屋里散发出刺鼻的药味和血腥味,还有像冬天呵出来的雾气一样很快消散在空气里的痛苦呻吟,一切都加重了这里被遗弃的味道。
走进院子,意外地迎面见到鲜花。这些和这里格格不入的清丽颜色让他心里一动,转过头去,果然看到了在帮着照料伤者的朱阿秀。
马凤云并没有准备好在这里见到她。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准备什么,又怎么样才算是准备好了。他是一个背负惯了的男子,来了墓碑镇,生死悬于一线,这种行走于死地的经历反而让他获得了一种难得的轻松感。要在平时,他若对一个女子动心,早会在萌芽之初便深自警惕,斩断绮念,却偏是在墓碑镇上,在他少有地只感受到自己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像朱阿秀这样的,一个少有的也拥有一个自己的世界的女子。他同她在一起,包容着他们两个人的天地会变得很大很大。他不知道这种感情叫什么,他也从没有体验过这样让他心动的感觉,她起初是他的敌人,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所以他有足够的理由去琢磨她,想她,放她到自己心里来,一个人品尝着难以言宣的危险而甜蜜的味道,结果,不知不觉地,她成了他在这险恶环境里唯一的慰藉。谢氏的出现只是打破了他自由的假象,“家”回来了,而在这时候,危崖上的雪莲早灿烂地绽放着了!
朱阿秀看上去很明亮。这让马凤云觉得失落。这是男子所共有的虚荣心,尤其是那天晚上,他们确实走得很近。
“你那个师弟还没有好,是吧?等晚上吧,这几个挺过去,就叫大夫过来。”
“也好。”
“你不帮手吗?”
他走到她对面去,帮一个伤者清理伤口。那人腹部被打开了一个大洞,血不断从包扎处渗出来,像一个狰狞的红色怪物。
她知道他在看她,所以很得意地开起玩笑来:“周先生打的这一仗,可把墓碑镇上很多人的心气重新给提起来了啊。”
“是啊。”
“所以,你可要小心了哦。”
这是只有他才懂的笑话。他瞥了她一眼,她掩着嘴像银铃一样“咯咯”地笑起来。
他可以肯定了:这不是“秀爷”,这是阿秀。
而这样,他也就更加不明白了。
他当然不知道,朱阿秀昨天做了一件很秘密的事情。她背着所有人,去讯问了被掳上山的顾崇文的家眷。和她感觉到的一样,有很多迹象证明马凤云的妻子并不是一个正经的女人,她和那个至今仍昏睡不醒的青年有着超乎寻常的暧昧,而且,他们本来还另有一个同行的人,但是那个人的生命在半路上就结束了……她相信马凤云还不知道这件事,这让她处在了一个很有利的位置上。她当然会把它们说出来,不过,要选一个好的时机。
当烦恼来时,自己动手解决问题。这才是朱阿秀。
若要问现在周汉城在大家心目中是什么样的地位,只需去看那些重伤者的眼睛就知道。当周汉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所有人眼里都焕发出光彩。有人抓住他手,当场泣不成声:已经找到了希望,却只能跟着走那么短短一程,真是死也不能瞑目。一席话说得在场所有人都落下泪来。
——老梁头便是在这时候来的。
老梁头居然会找到这里来,周汉城意外之余,更多的是觉得高兴。在这上面,他看到了积极的东西。
“梁老师专程来,是有什么教我吗?”
“我们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走到院外面去。
老梁头道:“今天整个墓碑镇上,因了葫芦嘴要补充新兵的事,而起了一场大轰动,先生可知道吗?”
周汉城微笑道:“知道一些。报名的比预想的多了好几倍,现场听说也很乱,我已经叫他们多派人手维持秩序,不要闹出事来。至于‘轰动’,呵呵,梁老师未免夸大其词了。”
老梁头望定了周汉城,半晌,徐徐叹道:“其实先生怎会不知,或许,先生只是君子之心,不愿真的往那里去想罢了。”
周汉城默然摇头,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道:“梁老师此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些吗?”
老梁头低头沉吟,忽道:“周先生,有些话交浅言深,我本不该冒昧相询。但当此情势,小老头又实在按捺不住。”
“梁老师有话,但说不妨。”
“我想请问先生:你不辞辛苦上墓碑镇来,到底所图者何?”
周汉城不解:“梁老师这话是……”
“这两天,小老头没喝酒,我给自己找了些事做:把山上能搜罗到的关于贵党的书籍、报纸,都找来囫囵吞枣看了一遍,其中也有一些正是先生的文笔。贵党高屋建瓴,对大局的剖析,对症结的批判,以及对中国未来走势的规划,以及显见于文字之后的赤子之心、救国之意,都令人仰其高,服其深,感其诚,不得不衷心钦佩。”
“梁老师过誉了。”
“但老梁头在春山堂十多年了。这个帮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恐怕整个山上,没有人再比我更了解它了。除了造反,我很难在你们的书籍文字里,和春山堂之间再找到别的共同点。先生来这里,毫无疑问,是想借春山堂的力量实现你们的目的;可春山堂也不傻,同革命党互相利用还可以,却做什么要听你们摆布?一旦出现纷争,他们要分道而去,你们又凭什么能制得住他们?您上山没多久,我就问过人,原来革命党在全国声势那么大,却始终没有自己的地头,没有人马,没有枪支,说得难听点儿,是只有牛皮,没有家当。贵党在各处起事从未成功,我想,总是到处借别人的家当来使,不能不说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吧。”
老梁头一番话说得周汉城频频点头:“梁老师这席话,真不该只在这儿说啊。”
老梁头低声道:“所以,先生若真有所图,当下就是最好的机会。现在,先生刚获得一场大胜,山上会众几乎把先生视为天人。这样的天赐良机,先生不该白白放过。墓碑镇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落在别人手里,暴殄天物了。若能被先生用来作为根本,几年之内,建起一支真正听命于革命党的铁军出来,那就大事可图!”
周汉城吃了一惊:“梁老师何出此言?”
老梁头却道:“时机稍纵即逝,便是出于自保,先生也不可不速下决断。”他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脏兮兮的铜子儿来,“嘿嘿”一笑,“我就只有这个玩意儿”,手指一拨,铜子在掌心滴溜溜转动,道:“这次胜仗就像是这个铜元,轰动是一面,猜忌是另一面。它平时服贴贴地躺着,转不起来,让它转起来的是您。可最后要是让另一面翻了上来,您还是前功尽弃,且自身会引来大大的祸患。反不如……”他另一掌扑下,将那个铜子扑倒在掌中,“现在,这双手当中,就都是您的了。”
周汉城默然半晌,缓缓摇头。
老梁头急道:“先生,这是上策啊。”
周汉城道:“梁老师是为形势计,但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这么做。万堂主他们既开门迎我,表态愿与革命党合作,就始终是我们要去争取的力量,而且大家至今并肩抗敌,并未有真正出格的地方,我若翻过头对他们下手,无异于同室操戈,鸠占鹊巢,纵然侥幸成功,此事传扬出去,代价却是我们党在声誉上全盘的损失。梁老师,这么一想,您还觉得是我周汉城占了便宜吗?”
老梁头摇头叹息:“话是这么说,可是……唉。既然先生无意于此,那么行事上更要处处当心,像今天这样的轰动,引起全山侧目,实于先生大大不利,以后还是想法子避过为好。其实,从您提出要自练一支新兵开始,您就是给自己出了个大大的难题啊。”
周汉城沉思道:“无论是万堂主李军师,还是朱老大,大家都是从江湖中历练过来,江湖风波险恶,生存不易,久而久之,为自保计,难免将利益得失看得过重,这原也难怪。但革命党人却是另外的一群人,为民族大业,早将生死置诸度外,至于别的,更加不会放在眼里。万堂主他们对革命党所知有限,现下还比较隔膜,日后打交道多了,或许便会有所改观。”
老梁头冷笑道:“革命党三字也不是什么灵符,一贴到身上,便能镇去了所有的私心杂念。我虽没见过别的革命党,想来也绝不会千人一面,仍旧先生是先生,他们是他们。而且,您既能来墓碑镇,笼络万堂主这样的人携手举事,本来就说明革命党的门槛并不高,搞革命和闯江湖,之间未必就有什么分别。您说这样的话,若不是过于乐观,怕就是自欺欺人了……周先生,老梁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您便听不中,也别往心里去。告辞。”
“等一等……”周汉城在后面喊他。
“您还有事?”
“有。”周汉城微笑道,“说完了我,还没有说说您自己呢。”
“我?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