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景旸是对的。毕得胜是害怕,但他怕的并不是霍景旸。他真的就把枪收了起来,几步奔到尸体前面,手忙脚乱地察看伤口,探他鼻息,听他心跳,“你……我……你害死我了,你害死我了啊!”
“喊什么喊!想把大家都惊动起来吗?”
毕得胜立刻就住了嘴。
“顾大人呢?”
“外面,院子里。”
“叫他进来。”
“哎。”毕得胜跑出去,把顾崇文叫进来。顾崇文一看见地上的尸体,整个人都软了。霍景旸拿赖见诚的指挥刀撑地,一撑一撑地过去,关上门,回头道:“坐。”毕得胜搬了把椅子让顾崇文坐下——他这回居然没觉得疼。
“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毕得胜慌慌地把这时候城里城外的情形说了。
霍景旸沉吟片刻,道:“人我已经杀了,再说别的也没用。大家现在同舟共济,先要把眼下的难关度过去。要不然,一旦局面失控,此处瑞兴县,就是你我的葬身之地。”
顾崇文犹如木雕泥塑。毕得胜连声道:“是,是。”
“赖见诚带来不到三十个人,现在候在县衙外面,时候拖得久了,说不定会进来探听动静。毕管带,现在要看你的本事了。”
“啊!我?”还没听说是什么事,毕得胜汗先流了一身。
“把你那一营,偷偷从城外调进一百人来,须要做得机密,绝不能惊动一四五标。进来以后,把外面那些统统拿下,不许走漏一个;走脱一个,你我都有性命之忧。速去!”
“哎。”
毕得胜从后院翻墙走了。
其实只有霍景旸自己知道,他已经快撑不住了,从他眼睛里看出来,所有东西都是花的,模模糊糊,粘连的一大片。但他一定要撑住,而且还要装得好整以暇,挥洒自如,只有这样,他才是他们的主心骨,才能把局面握在自己手里,假如被人发现,自己原来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倒下去,那么,一切都完了。
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隐约听外面喧哗起来,只是离得较远,声音混沌沌的,听不太清楚。两人心下都已猜到是什么事了,侧耳细听。喧哗声持续了约半刻钟,中间始终没听到枪声,然后,声音一点点轻了下去。霍景旸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
不多时,院里脚步声响,毕得胜一脑门子汗,风风火火跑了进来:“成了!都拿下了,一个没跑了。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霍景旸去看顾崇文:“毕管带不辱使命。接下来看顾大人的了。”
“我?”
“正是。顾大人方才不是说道,你临出省城前,刘巡抚曾授你一封亲笔函件,可以凭它节制一四五标。现在,该是它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毕得胜忽然领悟:“霍观察是说,凭刘巡抚此函来管住一四五标?可是,这管用吗?”
霍景旸摇头:“不管用,至少现在还不管用。”他见毕得胜的脸上又现出迷茫来,微微笑道,“顾大人有这封函件,就好比先握了一张天牌在手里,总要再搭了别的好牌打出去,才能吃了对家的牌。赖见诚治军有方……”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毕管带,劳您驾,把赖标统的尸体拖到后面床上去放着吧。怎么说他也是威震一方的大将,让他这样子在地上躺着,于他面上须不好看。”
毕得胜心道:你杀他那会儿,怎么不觉得他面上会不好看?口中应道:“好。”把赖见诚的尸体拖到后面去了。
霍景旸等他走回来,续道:“赖见诚治军有方,他这一标步兵,共统辖三个营,三个营的管带都是跟了他多年,一同慢慢升上来的,对他忠心耿耿,在各自营中资历既富,威望也高。咱们要收服一四五标,不拿住这三个人,就万没有成功之望。”
毕得胜叹气道:“这可难了。”
“须得想一个法子,把他们从各自营中调将出来,到这里来自投罗网才好。只是这三人征战多年,不是没有见识之辈,你我固然调他们不动,就算以赖见诚的名义,派人去传口令,则传令之人并非他们往日相熟的亲兵,突然换了一个陌生面孔,难保不会起疑;又或是派人去传手令……”他想了想,还是摇头,“你我都不熟赖见诚的笔迹,仓促之间,强行模仿,只会自露马脚。不成,不成。”
毕得胜急得抓耳挠腮:“这可怎么办?”
这时候,顾崇文渐渐有些定下神来了,看霍景旸的样子,料得他心里必有主意,道:“毕管带不用这样急。主意虽难想,霍观察却一定是成竹在胸的。”
霍景旸微微一笑:“我确是有一个主意在此,不过,要向大人借一个伶牙俐齿的人过来,方能成事。”
“你是说顾同?”
“不错。我从前跟大人文酒往还之时,已颇知他机警伶俐,这一趟来,他跟在大人身边,想必一四五标里也有很多人见过,知道他的身份。此刻的瑞兴县,弄得不好,是一点儿火星就会整个燎起来的,这当中,毕管带在一边,一四五标在另一边,只有大人身份超然,众所周知。由他去代大人传话,效果必与别个不同。我的想法就是,与其另外编一个不相干的借口,反不如就在这回的事上做文章,来得容易取信,只说赖标统来这里捉霍景旸,不料气头上竟错手将我霍景旸打死了,顾大人和毕管带怕担干系,因此揪住了赖标统不肯放,赖标统没法子,只有把三营的管带叫过来一起商量,毕管带又怕赖标统趁机调动兵马以作要挟,所以大家争到最后,便由顾大人居中出面,差人来请。你们看这么说如何?”
毕得胜第一个先叫起来:“妙极!”顾崇文前后仔细想过,也觉得此法可行,便叫进顾同来,把此间的事跟他说了,问他敢不敢应承。顾同知道事情紧急,又觉得霍景旸想得很周到,此事殊有把握,便就揽了下来。霍景旸把那番话翻来覆去教了他几遍,看他背得滚瓜烂熟了,这才叮嘱他见机行事,一切小心。顾同转身去了。
霍景旸又对毕得胜道:“毕管带,你再预下三队人,随时听用。”
毕得胜道:“要多少?每队五十个够不够?”
霍景旸笑道:“每队便五个也尽够了。单等那三个管带入了彀,咱们这边便流水价发下公文去。第一样,把刘巡抚给顾大人的亲笔函件火速誊抄,一式数份,遍晓那三个营知道,顾大人乃是奉了刘巡抚之命,有节制一四五标之权,这是头一样镇物,高屋建瓴,镇住全局。第二样,先只说省城有人把赖见诚他们参劾下了,顾大人专为经办此事而来,故先将首要数人暂时解职,等事情查明以后再作处置……”
毕得胜心里不安:“这个怕瞒不了太久吧。日后被他们发现了真相,又当如何?”
霍景旸道:“你放心,我自有数。总之这一条里,最紧要的,是先瞒过赖见诚的死讯去,以防急切之下,激起哗变。”
顾崇文和毕得胜都道:“不错。”
“第三样,就是从三个营中提拔新人上来,充任管带。至于由何人担当嘛,我在一四五标中也有数日,刚才已想到几个人选了。”说着取过纸笔,写了三个官职名字在上面。
毕得胜道:“都是原来汪燕山那边的吗?”
霍景旸道:“不是。经过上次以后,汪燕山那一支在一四五标中已然势微,提他们上来,不但起不到作用,反容易被明眼人看出端倪。”一边将那三个名字递给顾崇文看。
顾崇文接过来看了,微一皱眉,道:“这三人官职低微,一下子便提拔上来做管带,压伏得住吗?”
霍景旸笑道:“我正是要他们压伏不住,这样,就算届时三个营仍是难制,但人心不齐,也就无能为了。而且,这三人跟随赖见诚多年,我提拔他们,赖党谅必无话可说,而他们又长期沉迹下僚,骤然受到提拔,竟一跃而成管带,那是大大的破格,自然衷心感激大人,大人再有什么事情吩咐他们去办,也就容易多了。”
毕得胜忽然想到一事,问道:“标统一职还没有人选,又叫哪个来做好?”
霍景旸道:“我特意不设标统,便是要叫这三个营互不统属,那就只有听命于顾大人了。”
顾崇文钦佩已极:“霍观察见识超卓,真真人所难及。”
霍景旸微微笑道:“不敢当。还有第四样,等上面的事分派停当,大人再传下令去,将一四五标三营拆分开来,分调前后三处驻扎,而以毕管带这一营居中,以一营钳制其他三营,那就又稳妥得多了。”
毕得胜抚掌喝彩:“霍大人当真了不起,这么一来,大事定矣。”
霍景旸却道:“还不够。”
“还不够?”
“既是安抚,就要让一四五标的官兵人人都有实惠可捞,没人愿意起来反对,那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所以,最后还有最要紧的一条:发饷。”
顾崇文和毕得胜面面相觑:“发饷?饷从何来?”
霍景旸的笑容显得很神秘:“咱们换一个地方,移步到前面公堂上去可好?这里嘛,把它封了,派人四面看守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另外,再请本县知县带同瑞兴县历年案卷,一起过来说话。”
两人不知霍景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于危局中从容调度,早已是三人中不争的首脑,于是皆无异议。毕得胜让两个兵搀扶着霍景旸,一起往前面公堂上来。
听说学台大人升堂点卯,本县的知县戴增德同了师爷,捧了厚厚两沓案卷,一路小跑着就来了。到了堂上,见顾崇文居中,下首毕得胜,上首不认识,阵势颇与昨日不同,心里很有些惊惶,急忙忙往上磕头。学台大人倒很和气,让他起来,把案卷交给上首他不认识的那位,那人脸色煞白,双目却赤红,大白天里,很有些鬼气森森的味道,戴增德不敢多看,交过案卷,随即侧身而立。霍景旸打开卷宗,一目十行,翻得甚快,谁也不知他看的什么。顾崇文依着霍景旸之前教的,随便问那知县一些本县的风土财政、商铺大宗,戴增德只道是寒暄,拣要紧的一一作答。
霍景旸一边听着,一边把看过的卷宗里,挑了十几份出来,放到顾崇文面前:“先就这些吧。”顾崇文只翻了翻最上面一册,交给毕得胜道:“去传。”戴增德一眼瞥见那上面赫然有“穗丰米行”的字样,记得是年初所办的刁民打砸米行的事件,心里不禁打了个突。这穗丰米行是县里最大的米行,东家巴结自己巴结得很紧,逢年过节总短不了各样的孝敬,刚才学台大人问到本县的商铺时,自己还特地举出来夸了两句,那位不认识的上官却冷不丁抽了它出来,不知是何用意,一时颇有些坐立不安。
军医官这时候悄悄走到霍景旸身边,低声道:“大人,卑职已经准备好了,您看……”
霍景旸轻轻道:“多谢你啦。再等片刻吧,就好了。”
不一会儿,卷宗里所涉及的人都已传到,瑞兴县里家底最殷实的人家,几乎都被网罗来了。众人都不知为何被召到这儿来,聚在堂下,窃窃私语。霍景旸仍是取过第一份卷宗来:“穗丰米行。”
米行东家上得堂来,向上叩头:“小民参见老爷。”
霍景旸道:“我看这卷子上说,年初时候,有刁民打砸你家米行,让你很受了一些损失。”
那东家禀道:“多谢老爷关心,此事已经本县戴大令秉公办理,已替小民做过主了。”
霍景旸点头:“不过我有一事不解。你这里米价,竟要卖到七十四文一升,据我所知,本省之内,米价从未有如这般贵法。这是为何呀?”
那东家听他语气渐重,忙道:“涨价跌价,都有官局厘定,小民不敢擅专。”
“贵县,是这样吗?”
戴增德觉出来事情有点儿不妙了,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霍景旸道:“传本案一应被告人等上堂说话。”
那些砸打米行的“刁民”此前都被收在牢里,这时身戴枷锁,候在堂下,把堂上的对话听了个真。已有人大喊起来道:“老爷休听他胡说,这人是有名的刻薄鬼,搞手段联合县里其他米行一起抬高米价,逼着我们穷人倾家荡产来吃他的米,县里饿死人是常事,但他们有谁个放在心上的,只知道敲骨吸髓!像住春生糟坊后面有一户黄家,四口人,靠挑水过活,早上叫他堂客拿七十文钱去穗丰籴一升米,到了一看,米价涨到了七十二文,重又回去拿钱再来,这刻薄鬼却说她有两文钱是烂的,不让籴。于是就饿了一天。好容易等晚上男的回来,换了新钱再去,已是涨到七十四文了!我们告官,但他们早勾搭好了,又怎么会理我们?”
戴增德涨红了脸,骂道:“你们这些刁民,还在撒泼!”
霍景旸冷冷道:“他既指名道姓,传那黄家过来,一问便知。”
那人神情激动,大声道:“传?还传个屁啊!那家人,那天晚上就一起沉老龙潭死了。这事瑞兴县里无人不知,无论老爷去问哪个,只要有一点跟我说的不一样,老爷你割了我舌头去!”
霍景旸冷冷问道:“贵县,这事你可知道吗?”
戴增德不敢答话,只向上作揖。
霍景旸道:“今日若不理此案,还不知道你穗丰米行在此地作威作福,搞得天怒人怨,逼死人命,这还了得!来啊,将这米行老板绑到外面,就地正法!”
顾崇文吓了一跳:“啊……”
霍景旸只作没有听见,道:“同时贴出告示,明示此人罪状,让瑞兴县里,人人都知王法森然,断不容此等人轻侮。另外,将他家产全部充公,米行之中,所有米粮,皆以六十文一升,平价粜出,以救百姓之急。”他话音未落,堂上一声哀嚎,堂下则是众声欢呼,其余殷实富户,人人心惊。霍景旸道:“毕管带,此事你派人速速去办。”
毕得胜心想:嘿,他这么一搞,还真是一大笔钱。应道:“好,我这便派人去。”
霍景旸速战速决,审完了这个案子,已自感再难坚持,轻声对顾崇文道:“敬之兄,我怕是撑不住了,下面的案子,要你自己来了。刚才我杀鸡儆猴,料来后面那些人都会凛然听命,现在形势紧迫,尽快筹措到饷银,分发下去,以安人心,是第一等要事。至于这些人,在现在这种世道里大发横财,十之八九都有取死之道,敬之兄实不必妇人之仁。切记。”
顾崇文心中感慨,连声道:“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