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景旸“嗤”地一声笑:“你若不信,只消派个人去,就明日起程之事,到毕得胜处探一个口风,便知端的。”
顾崇文哪敢怠慢,忙差顾同去问。自一四五标受制之后,毕得胜便也大模大样搬进县里,选了处大宅强行住了进去,离县衙只有半条街远近。果然,不多时顾同回来禀道,毕得胜推说一四五标军心不稳,准备两支人马在瑞兴县歇息一两日,看看情形再说。顾崇文哑了片刻,颓然道:“果真如你所言。现在又当如何?”却见霍景旸斜睨着他,微微冷笑。顾崇文只道他残废之后,脾气古怪,赶忙上前,一揖到地,哀求道:“我妻女危在旦夕,还望救我一救。”
霍景旸搀他起来:“敬之兄不必如此。此事说来倒也不难,只是我重伤之后,意兴阑珊,欲解此厄,须你自为之。”
顾崇文见他推脱,不禁面露难色,正待再求,却听霍景旸笑道:“这是敬之兄自家的事,你自己不肯向前,还能指望别人出力吗?”
顾崇文满面羞惭:“你说得是。也罢,你教我怎么做,只要能救得妻女,我拼了命去做也就是了。”
霍景旸嘲讽道:“又不要你上阵打仗,哪用说到拼命两个字?只要你肯狠得下心来,临事手不软,就足够了。”
顾崇文不知他打什么机锋,心里有些打鼓,硬着头皮道:“愿闻其详。”
霍景旸叫他附耳过来,如此如此。顾崇文还没听完,脸上已变了颜色:“这……使得吗?”
霍景旸冷笑道:“你要觉得使得,便做,觉得使不得,便不做。何必问我。”他神情里透着令人不安的狂态,拄着长锹,一步步走回房里去,竟把顾崇文一个人撇在院里。
他一拄一拄地走得很快。断腿对他是一次打击,得知刘文藻的真相是第二次,没有人能同时经历这样两次打击依旧神色自若,他一样不能。他需要在黑暗中舔着自己的伤口,一点一点咀嚼自己不能为外人道的痛苦。而在同时,他却终于有机会像一个局外人,看着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自己满怀着根本不切实际的憧憬,像个傻子一样从过去狂奔而来,经过自己身侧时,又变成一个更加虚无的影子,向着未来狂奔而去。从前自己满怀着虔诚和热情去做的事,原来只须稍稍变换一个角度,就现出了它滑稽的本质。他心里一酸,听到的,却是自己沙哑的笑声。
他能笑,便即是过了这一关了。
现在,顾崇文重又回到他眼睛里来了。那个人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姿势都没有变过。黑夜像无数看不见的丝一圈圈缠在那个人身上,把他捆成了一个卑微的茧。这是他出给顾崇文的一道题。他本习惯由自己来解决一切,如果没有发生之前那些事的话……但现在什么都晚了,不是么?
那个茧忽然动了动。
顾崇文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就像是终于把缠着他的那一团黑暗挣破了,他大喊了一声:“顾同!”
……笑容浮上了霍景旸的嘴角。
但同时,他嘴里也尝到了一种类似于嫉妒的苦涩。“这个人正要走到一个微妙的,更是举足轻重的位置上去,可他自己却是完全不知情的。真是讽刺啊。”
3
顾崇文按着霍景旸所教,让顾同从日间擒获的赖见诚的护兵当中,选一个悄悄放出来。这些兵就囚在县衙里,白天被毕得胜突然率兵围捕,至今仍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那人跟着顾同,七弯八拐,到了处僻静的小屋。顾同先退出去。屋里并没点灯,黑咕隆咚里,站着个人影,也不动,也不说话,气氛很是异样。那人借着微弱的光亮认了半天,忽然认出来了:“你是提学使顾大人!发生什么事了?赖标统呢?”
顾崇文的声音显得很慌乱:“嘘!噤声!”
那人一愣,声音不由自主便轻了:“怎么了?赖标统在哪里?我要见赖标统!”却不见回答。隔了一会,黑暗中响起来啜泣的声音。
那人愈发狐疑了:“顾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顾崇文勉强止了哭声,哀哀地道:“我们中了别人的计,眼见性命不保了。”
“中计?是毕得胜吗?”
顾崇文假作惊讶:“你怎知道?”
“大人原来不知,白天就是他带兵把我们抓了,不是这家伙搞鬼,还能有哪个?”
顾崇文叹道:“我从省城借他这支兵出来,只想赶去边城,救我家眷。没想到刘巡抚派他是另有图谋,要对付你们一四五标。可叹我顾崇文何辜,竟也跟着落到这等地步。”
那人是赖见诚的心腹近人,对省内两股势力的角力颇知一二,何况便在一四五标里,也一样有赖见诚和汪燕山两派的明争暗斗,因此并无怀疑,道:“大人不用担心。我想标统一定有办法。”
顾崇文吃惊道:“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顾崇文长叹一声:“赖标统在军中深孚众望,毕得胜最忌惮不过。他深知只要赖标统在,就绝不能奈何得了一四五标,因此……”
那护兵听他这话,声音都颤了:“因此怎样?”
“因此,白天他将赖标统骗来县衙以后,不容分说,就将他害死了。”
“啊!”
那护兵跟随赖见诚多年,在战场上建立起来的忠诚,远非寻常主仆情分可比。这时听说标统竟已身死,不禁痛彻心肺,眼睛里望出去全是赤红的一片了。何况白天出事以前,确是毕得胜单人独骑引他们去的县衙,之后又是他亲自带兵将他们围捕,叫他如何不信?只听顾崇文接着道:“赖标统尸身,现在就在后院。你若不信,自己去看了便知。”
那护兵仍是抱了万一的指望:“……我想去看一看。”
两人一起往后面来。到了后院偏房。顾崇文道:“就是这里了。只是上了锁。”那兵看了看锁,道:“这个不妨事。”找着根细长的铜线,折得弯了,伸到锁眼里,探得几探,“咔吧”一声,那锁便开了。他推开门,一步便跨进去——
屋里床上躺着一人,光亮中看得清楚,正是赖见诚。那兵轻喊一声,扑上前去,只觉触手冰凉,人早已死得透了。
到这个地步,他再无半分怀疑,抚尸痛哭了一会,站起来道:“顾大人,你干冒风险放我出来,又把实情告诉我,想来还另有要紧的话没有跟我说吧。”
顾崇文略一沉吟,道:“你既问到这里,我索性坦诚相告便了。毕得胜已经害了赖标统性命,下一步或许便是害我。我不能坐以待毙,唯有先发制人。只恨我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可调,思来想去,只有借你之力来除掉此人。我实是在利用你。但做与不做,顾崇文不敢相强,听君自决。”
那人哈哈一笑:“顾大人快人快语。不过大人这话,也把小人瞧得小了。标统待小人情如父子,他被人暗算身死,我理当替他报仇。大人,你都把我找来了,想必已有了安排了吧,何不爽爽快快说出来呢?小人听凭差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顾崇文大喜,低声吩咐他如此如此,让他速去准备。
这一晚,毕得胜全无睡意。他整忙了一天,直到太阳西沉,才按着霍景旸所说,把升官、调动、发饷,一样样处理完毕,眼见得终于把一四五标安抚住了,这才带人返回县城。经过一个高坡的时候,见到天边霞光万道,眩人眼目,他忽然轻轻“呀”了一声,怔在了马上。左右正感奇怪,忽见他捧腹狂笑。原来,毕得胜到这时才猛然想到:这么一来,自己岂不是阴差阳错间,把实力数倍于己的一四五标给收伏了吗?不知不觉中,竟然替刘巡抚立下了一件盖世功勋,当真是福泽深厚!想到这里,忍不住大笑如狂。
他本想立即派人通报省城,转念又想,这等大变局,非郑重其事,不能显出我毕得胜的大功。忽然心血来潮,决定亲自提笔,给巡抚大人写一篇洋洋洒洒的宏文。可他肚里墨水本极有限,一手字又写得好似蟹爬,直折腾到三更天,三易其稿,最终也只努出百来字,正有些泄气,忽然有人来报:县衙起火。
毕得胜吃了一惊,他所住的宅子离县衙不过半条街远,生怕有失,忙差人打探。过不多久,派去的人回来了,还领来一个人,却是顾同。只见顾同满面烟火之色,呼哧带喘,说是下人不小心,把库房引着了,现在火势很猛,恳请毕管带速速调兵过去救火。毕得胜听说是偶然失火,先放了心,跟着便跋扈起来,骂道:“你们家老爷也真没用,巴掌大的地方都看不住!怎么不找那个断腿的?他不是能耐吗?找他去呀!”骂骂咧咧了一通,把白天的那口气出了,见顾同仍是苦苦哀求,才道:“好了,别装孙子了,带一半人去吧。”
打发了顾同,他继续闷头憋他那篇宏文,仍是不得进展。外面似乎一下子静了好多,他推开窗子,见朝县衙方向上已经见不到红光了,料想火势已被压了下去。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来。他觉得奇怪,打开门来看。突然“砰”的一声脆响,他身子震了震,像是重重挨了一击。这时候才看见门前阶下站着一人,手里握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他低下头,看见自己前胸上多了个血洞。
“你……”
“我来为赖标统报仇!”
“砰砰”又是几声枪响,毕得胜胸前被打开了花,“啊”地叫了一声,倒进房里去。
远近的卫兵听到枪声,忙向这边过来。那人见势不好,乱打了两枪,急忙忙翻墙而走。卫兵赶到屋里,见管带被刺,顿时大乱。
那人从宅子里逃出来,身后大呼小叫,都在喊“捉刺客”。他一头扎进暗巷里去,没命价奔逃。刚转出大街,忽见前面好几十人,灯笼火把,照如白昼,正在惊惶,一眼认出人群里第一个正是顾崇文,不禁大喜,喊道:“顾……”
没等他喊出声来,顾崇文身后突然转出来一人,正是顾同,大喊:“刺客在这里!开枪!”随着话音,乱枪齐发,当场将那人击毙。
这时追兵也赶到了。顾同指着尸体问:“是这个人吗?”追兵里有瞅见过这人相貌的,都道:“是这个人!”
顾崇文走过来道:“刺客虽死,但一定要查明身份,找到幕后主使之人。”又道,“不知毕管带安危如何,我们赶紧过去看看。”众人于是顺着原路回来。
等他们到时,毕得胜早已气绝。顾崇文站在尸身前面,默然望了一会。顾同偷眼看他,见他呆呆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脸上显得很伤感的样子,并不像装出来的。这时有人报告,刺客的身份已然查清,乃是赖见诚的一名亲兵,当是孤身一人前来行刺。又有卫兵说,当枪声响时,曾听到刺客喊“为赖标统报仇”这样的话。顾崇文叹道:“这便是了。只可惜了毕管带。”又道:“毕管带突然罹难,我同大家一样,甚感痛心。只现在一四五标刚刚安定,这边就出了这样的事,要是应对不善,后果可能不堪设想。大家理会得吗?”
众人都道:“我们理会得。”
“这事若没有内情便罢,要真另有幕后主使,我定会还毕管带一个公道。但这个时候,大家切记:莫要给我生事!”
众人均无异议:“但凭顾大人做主。”
顾崇文见把众人安抚住了,便让顾同带头,去处理各种善后事宜。他走进房来,看到桌上灯下,摆开着文房四宝,纸上字迹犹新,砚中墨渍未干,他把毕得胜未竟的那篇宏文拿在手中,轻轻念了两遍,冷冷一笑,见四下并无旁人,就手凑到火上烧了。
顾崇文回到县衙。火势此时已然消了,县衙里烟熏熏的。他也不理会,径直到后面来见霍景旸,把事情前后经过,详细和他说了。
霍景旸笑道:“敬之兄初出茅庐,便即见功,足见与此道缘分不浅。从前为书生二字自误了啊。”
顾崇文面露惭色:“你就不要笑话我了。”
“非也。这一出虽然是我教的,但唱得好不好,听的人受不受落,终究还是要看站在台上的这个角儿。这个角儿就是你啊。”
顾崇文摇手道:“我可做不来这个角儿,也不想做。你不知道,那时候我脸上硬装得没事,实际上,唉,两股战战,汗流浃背啊。”
霍景旸笑道:“第一次嘛,谁还不是这样。”
顾崇文道:“一次就够了,难道还指望有第二次第三次吗?我这是逼上梁山,现在麻烦过去了,我看,这个兵还是交给你来带的好。”
霍景旸默然许久,一声苦笑:“有句话叫‘时势造英雄’。有的人,一生都想做一番大事业,命运却总是开他的玩笑。有的人,可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时势却偏偏以最奇妙的方式把他推到那个位置上,他纵不想做,亦不可得。敬之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时不我予,又能奈何?我把一四五标得罪苦了,就算你把指挥权交给我,他们也不能听我的。何况我又已成了残废之人。像我这样,既无德,又无威,就剩了一条腿还要一蹦一蹦跳到台上去唱大戏,这不是丢人现眼是什么?”他自嘲地笑了两声,接着道:“敬之兄,不用推让了,你就是被时势推到台上来的那个人,这里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带这两支兵了。赖见诚已死,他的死讯封锁不了多久,正好借这次机会暗中发布出去,一四五标纵然心里不平,但仇人已被他们自家人杀死,他们还能如何?至于毕得胜这一营,人数、战力,比之一四五标,都远处在下风,只要引导得法,他们焉敢轻举妄动?毕得胜在时,我们要借他这一营来压制一四五标,现在你反过来又可以借一四五标的威慑,让这一营俯首听命,一营一标互相牵制,一切便都在你掌握之中。带兵最要紧的是发饷,只要不断了饷源,你尽可高枕无忧。至于搞饷的法子,你现在不也已经会了吗?呵呵。”
他站起来,用新做的一根拐杖拄着地,慢慢向外走去。
“从现在开始,这两支兵,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