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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十二
省城在令人窒息的宁静中度过了几天平安无事的日子。
刘文藻一直没有就无头帖子的事作正面回应,只官样文章地全城搜捕一番便草草了事。一方面是,在他排除掉所有可能的对象以后,不得不把怀疑的眼光转到革命党身上来。另一方面,要是一出了这样的事,自己就忙不迭地去找人辩白,在奎龄等人看来,未尝不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况且,此计虽毒,毕竟还不是戳在他要害上,朝廷既已决定对他下手,多了这样东西,也不过是坚定了上面拿下他的决心罢了,除此无他。他真正在意的反是,奎龄这几天一直没有动静。他这时早看得清楚:奎龄是抱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策略,暗中布置,一点点蚕食掉他所有的内应外援,最终逼得他走投无路,不得不投子认输。这是奎龄一方所能得到的最好结果。而若他不甘心如此,非要从奎龄的棋路里跳出去,下出更强硬,也是更冒险的着法来,对手也并不吝惜一战。刘文藻很想知道,如果奎龄真的为他准备了这两种不同的策略的话,那么它们之间进行转换的底线在哪里?
奎龄不想真的动武,他刘文藻也不想。然而不动武,难道就被奎龄牵着鼻子一路走到底吗?正是在这样的左右为难之下,被他想出了一条用革命党打头阵,自己见机而作,后发制人的计策来。
不过,新的问题也产生了。他并没能把革命党掌握在手里——从那晚放出杨殿卿等人之后,他们就迅速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跟着,就发生了让他十分窝心的无头帖子的事件。一切迹象表明,革命党远不像他起初想象的那样好控制。他需要比从前更小心、更精细地来执行他的计划。他可不希望苦心经营了多年,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他决定先见一见奎龄。
试探的阶段结束了,是时候见真章了。
刘文藻把见面的地点选在了城中绮望楼,事先知会店家,叫让于此时清了酒客。绮望楼地处闹市,位置恰好处在现今两家各自的势力范围之间。刘文藻先到。他一身便装,将随从都发付在远处,自己一个人上到最高一层来,就临街处占了一桌,要了两样清淡小菜,自斟自饮,等奎龄来。
过不多久,便见楼下街上,奎龄亦是一身便装,手挥折扇,施施然漫步而来。他人品俊秀,仪表非凡,即使轻衣小帽,那份与身俱来的雍容华贵的气派,仍旧令人心折。他抬头看见“绮望楼”三字招牌,仰起脸来,正望着楼上的刘文藻,他微微一笑,举手向上一揖,跟着迈步进来,拾阶上楼。
刘文藻起身,在楼梯口相迎。奎龄上得楼来,两人分宾主坐了。刘文藻先笑道:“我这里先有一句话说,却不能叫这绮望楼的掌柜的听着了。”
奎龄不解:“请说。”
刘文藻笑道:“绮望楼百年老店,经营本地菜色,声望甚隆,然其实自此间掌勺的驼子李去世以后,绮望楼的招牌菜,十之八九便名不副实。要尝到其中真味,反不如去杏花村、听雨楼各处。只是我若不在此地请你,只怕你便不肯来了。”
二人相视而笑,满饮了一杯。奎龄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匣子,推到刘文藻面前。
“这是?”
“刘大人相请,奎龄不敢空手而来,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刘文藻打开匣子,见里面乃是一封奏折,不禁一怔:“这是何意?”
“这是我来此之前,同几个知交好友私下商量的一个法子,觉得既能不负朝廷重托,又可全刘大人一个颜面。之所以之前没有吐露,是自觉时机未到,说之无益。刘大人,时至今日,你我皆毋庸遮遮掩掩,这一回圣谕宣召,你迟迟不肯动身,自是早就看到:若贸然进京,只怕吉凶难卜。因此,我倒有一个计议在此。只要中丞首肯,我便向朝廷上一道本章,保荐你出洋考察,无论经济也好,宪政也好,总之,定会选一个得体名目,这样,中丞即可体面地从这个局面里退出身去,到时候优哉游哉,将欧美列国逐一看来,只当是韬光养晦了.或许一年半载之后,朝堂上有了新变,会再重新倚重于你,这又孰能逆料呢?这便是我草拟的奏折,敬请过目。只要中丞肯接纳,细节上面,都还好商量。”
刘文藻仰天打个哈哈:“这不是变着法儿将我充军发配吗?这个礼物,恕我消受不起。”
奎龄劝道:“我与中丞何尝有什么私怨?全是抱着息事宁人之心而来,还望三思。”
刘文藻冷哼一声,道:“昔日曹孟德有云:‘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离兵为人所祸也。’先贤之言,不敢或忘。”
奎龄显得十分失望,停杯叹道:“以大人的眼光才识,怎地在这上头如此执迷不悟。”
刘文藻不以为然:“这一局至今胜负未分,你看成岭,我道却是峰,大家都身在局中,你说我执迷不悟,未免太想当然耳!”
奎龄道:“既如此,我这里还有一件礼物。”从袖筒中伸手,掏出来的,还是数页纸,折成一叠,密密麻麻的字迹透到纸背面来。
“这又是什么?”
“为无头帖子的事,中丞这几天很是劳心劳力,不过,似乎至今也没一个结果吧?”
刘文藻心里一动:“你访着了?”
“大人只叫人分头到发现帖子的所在访查。我倒想,几百份无头帖子,一夜之间便出现在省城的大街小巷,做这事的人,势力绝不在小,转而又想,既然有几百份帖子要印出来,油印的机器,有案可查的,省城统共也就那么几部,就算自己私设,也总不会没有一点头绪吧。于是就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果不其然,教我捣毁了一个专门印制违禁书报及谋逆传单的地下据点,捉住了几名贼人,供出来那几百张无头帖子,正是从他们那儿印出去的。那几个,你道是什么人?正是所谓的革命党。”
刘文藻心道:果然是他们。
奎龄看他神色,道:“刘中丞好像并不意外,一早便已料到了似的。”
刘文藻冷笑道:“公爷言外之意,倒似在疑心我了。”
“不敢。这份供词,刘中丞没兴趣看一看吗?”
刘文藻并不来接,只问:“说的什么?”
奎龄道:“可惜捉住的都是小脚色,问不到多少确实的东西。不过,从他们供词当中,我隐约觉得,那些逆党似乎正悄悄团集起来,预备在省城搞一个大动作。大人切要小心防范,若能挫败革命党的阴谋,总也是一件大功劳。这就当是我为大人预备的第二件礼物吧。”
刘文藻不冷不热地将这份供词推了回去,道:“我一省巡抚,使管辖境内地面宁靖,本就是职责所在。便没这份礼物,本官一样责无旁贷。”
奎龄的这两件礼物,等于是给刘文藻出了两个题目,哪知他应也不应,直接便把原题封了,推了回来,这让奎龄脸上有一点挂不住。他呵呵干笑两声,道:“既然刘大人不领情,我也没法可想。其实我这边还有一件事,想请刘大人帮忙。”
刘文藻听他口气不善,先加了小心,道:“请说。”
“我有一支队伍,不日便将抵达省城。想请中丞安排一下,看把省城腾出哪一块来,让他们暂时驻扎的为好。”
刘文藻心里暗惊:“有这回事?却不知是从哪一镇调过来的?”
“何劳远调,便是本省自己的队伍——一四五标是也。”
听到这句话,纵然喜怒不形于色如刘文藻,脸上也不禁变了颜色。一四五标和霍景旸同他不通音讯已有多日,他早感到不对头,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这支人马居然真被奎龄给收了去。
奎龄正是要看他这副脸色,笑呵呵地自斟了一杯,放到唇边慢慢呷着,道:“前两天赖标统给我发了电,说约摸这几天便到。怎么,他居然没通知刘大人?真是该死。”
刘文藻这时心中惊疑不定,也无暇去理会他话里的讥嘲之意。只听奎龄道:“要不然,这两件礼物,中丞还是先收着,咱们慢慢看着再说?”笑声中,喝干了那杯酒,起身离席。
刘文藻忽道:“等一等。”
“哦?”
“公爷的话说完了。但今天,是我请公爷来的,我的话却还没有说。”
奎龄笑道:“不错。刘大人请说。”
“我请你来,本是想说,现在局势不稳,今天不知道明日的事,与其苦苦相逼,反不如大家留一个退身步,容日后好相见。但是——我改变主意了。现在,我有另一个问题想问。”
“是什么?”
“听说皇室宗亲里头,有不少都是戏迷,譬如那位现如今手握军权,煊赫无比的涛贝勒,便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戏痴。不知公爷是否也有此雅好?”
奎龄不解:“刘大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我是突然间想到的。从公爷来到此地开始,就妙招频出,令我应对为难,你实在是一个好对手。只是与此同时,我也始终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本来政治场中,厮杀惨烈,不过公爷你却别具气象。往好了说,是儒将风度,不露兵戈杀伐之气;往不好了说,则是公爷身上有一种很别致的不真实感,就像……怎么说呢,与其说你是疆场上运筹帷幄的统帅,倒不如说,这个过程里,你更在乎的,是自己的手、眼、身、法、步,是不是已臻于完美。公爷固然志大才高,聪明绝顶,但或许是自小在深宅大院里待得太久了,富贵无极,看过的戏都要多过看过的人吧?这场较量,在我,是错了一步便可能会有杀身之祸的战斗,在你,却可能只是一出戏,让你炫耀才技而已,是这样吗?”
奎龄忽然说不出话了。
刘文藻微微笑道:“你自有你的优势,不过我也不是看不到你的命门。两军相遇勇者胜,现在是你占上风,真到了白刃见红,我不一定会输的。”说罢,也将自家面前那杯酒喝干了,向着奎龄一亮杯底,放声大笑。
奎龄脸上变色,拂袖下楼。
刘文藻的笑,实质是对奎龄的回击。但笑归笑,现实仍然冰冷地横亘在他面前。
直到这时候,他才拿起奎龄留下的那两件“礼物”,翻开来细读。平心而论,奎龄的建议不是不可以考虑,但他是刘文藻……而且,他审时度势,深信大清国的覆亡只在朝夕之间,自己苦心孤诣打下来的江山,难道在即将见功的时候,竟白白交它出去,任由多年心血功亏一篑?这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还是回到现实的问题上。怎样抵御来自奎龄的越来越大的压力?他已经有了既定方针,就是撺掇革命党去同奎龄作正面冲突,最好斗一个两败俱伤,他再以生力军的姿态出来收拾残局,到了那时,一面可以借机驱奎龄出境,一面再想办法安抚革命党人,反正他们起事不成,便也提不出什么过分的要求,自己尽有转圜的余地。而顺利平定变乱,对朝廷也是一个信号,证明自己对这一省之地有着完全的控制能力,叫他们不要再生觊觎之心。当然,这个计划需要他冒很大的风险,比如,革命党绝不会轻易地听他摆布;还有,他到现在还没摸清革命党的真正实力,太弱则动摇不了奎龄,而要是强大到超出了他的预计……
他开始为失去了革命党的踪迹而烦躁不安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信步踱到酒楼的另一边来,推窗出望。绮望楼地处闹市,前面对着延福寺前街,后面则对着观胜街,都是川流熙攘的大马路。马路对过,也是一座三层高楼,装饰得古意盎然,正门上悬挂着大号牌匾,写的是“五云楼”三个金字,乃是省城极有名的一家大烟馆。刘文藻随便看了一会,正要走开,忽然眉头一蹙,仔细往楼对面望去。只见五云楼三楼左首第一间,有一扇窗户半开着,从他这边望去,正好能望到小半间屋,见屋里烟气氤氲,人影憧憧,似乎聚集了不少人。本来这也没什么,但方才令他吃惊的,却是一眼瞥见一个人霍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这人不是别个,正是这几天让他好找的杨殿卿。
刘文藻惊讶之余,禁不住觉得有趣:“怪道我找不着,堂堂革命党,却是躲在这种地方。”
原来,杨殿卿传出令去,叫散布于省城及邻近各处的革命同志,并省城内外会党成员,于近几日内秘密在城内各个联络站点聚齐。其中各方面的负责人,和此间的会党首领,共二十余人,则定于今日在五云楼召开特别会议,准备起事。这件事从头至尾都进行得十分机密,哪知阴差阳错,竟会被刘文藻在对面绮望楼上撞见。至于房里烟雾弥漫,则是来参加会议的几位会党老哥,都是瘾头甚大的老烟枪,安排在五云楼开会,正是得他们所哉了。
与会众人里面,有不少已经知道无头帖子的事情,性急的一上来就问:“听说老杨的主意,是要逼刘文藻一起造反,有没有这回事?”
杨殿卿点头:“确有这个打算,所以才请各位过来一起商量。”当下将那晚同刘文藻的谈话择要同众人说了一遍。
众人纷纷议论。乐观的道,刘文藻在本省是头一个实力派,他若能一起举事,不管是出于什么景况,对革命都是一大助益。另一些则觉得,刘文藻虽早与革命党有联络,却显然不是我辈中人,一旦形势有变,此人必然动摇,并不可信。
有一人冷笑道:“大家都是汉人,怎么自己先分起三六九等来,许这个革,却不许那个革呢?”
另一个道:“话不是这么说。刘文藻主动示好不假,但他的居心能同在座各位同日而语吗?何况,他手握重兵,就算现在相助我们,将来起事成功,我们又靠什么来让他俯首听命?我们流血牺牲,弄不好到头来一番画饼,只成全了他一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