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凤云忽然扯了他一下,拉他缩进一处阴影里。跟着听脚步声向这边来,有人低声呵斥道:“叫你们守在这儿,军师是下过严令的,你们竟敢擅离职守!”另有几个人讨饶道:“哎哟哥哥,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能出什么事?您真拿这么芝麻绿豆大的事报上去,咱们哥几个就太冤了。”先前那人骂道:“要不要紧的你说了算?军师必有他的道理。我刚从饿鬼洞来,屠大彪他们也不知道派他们那差使干吗,但是人家就老老实实守着,就到你们这儿,这么多折扣?”话是这么说,口气却有些软了。那几个又一通哀求。先前那人道:“好了好了,这回就当我没瞧见。可再让我碰见你们溜小差,可就没情面讲了。”那几个连忙答应。那人又叮嘱几句,这才走向别处去了。
马凤云和瘦高个从阴影里探出头来,见那片光溜溜的山坡上,多了三四个守兵。
“那个‘饿鬼洞’是什么?”
“本来我也正要带你去看。在镇子另一端。从前也是个所谓的禁地,我们进去过几次,当时镇里已经起了好几座屯堡,到处在搞工事,没人会注意那么多,也没人管——什么都没有,就是个很浅的山洞,走不到三四十步就到头了。”
“可听刚才那个说,只有这两个地方,是特别加了人看守的。”
“所以,老板一定是新发现了什么。”他急得直捶自己脑袋。“对了,那个洞塌了。”他忽然说。
3
清兵的这个回马枪,不仅彻底打乱了周汉城、万延春、朱乾振等人的计划,余波所及,更影响到了此刻身在墓碑镇上的很多人。
如果清兵不出现,穆冲已经准备就绪,单等明天一早,就护送谢氏,随同众人一道下山。不料战事倏忽而至。
他年纪轻,阅历浅,世界里几乎从来就只她一个人。忍受了这么多年的情痴之苦,又经一路上种种变故的催发,情的毒,恶的毒,鲜血的毒,绝望乃至自暴自弃的毒,早已经散入膏肓,纠缠住他的五脏六腑。这是只有他一个人才晓得的痛苦,在师兄面前固然难以启齿,至于谢氏那里,越是一颗心都挂在她身上,就越是羞愧不敢相见。思来想去,整个墓碑镇上他最感到亲近的,竟就只剩了那个萍水相逢的朱阿秀。
朱阿秀并不在家,他走了个空。前山的天空一会轰地红亮起来,一会又暗下去,伴随着“隆隆”的枪炮声,可知山下面打得正酣。他拣了个人少处走下来。镇上都在为了战斗忙碌着,只他是一个完全多余的人。
他对镇上的道路不熟,只是顺着脚下高高低低的山路乱走,越走越是荒僻,然对他却不啻是得其所哉。正走间,忽然听到前面窸窣响动,跟着见两个人影从长草里飞快地向远处闪过去了。他轻轻“啊”了一声,依稀觉得,其中一个背影像极了二师兄。
他往前赶了几步,不见了那二人踪迹。此间道路不甚明晰,也分辨不出是折往哪个方向去了。又走了一段,忽听头顶上有人说话:“喂,你。”
穆冲抬起头来,见坡顶上坐着一人,竟就是朱阿秀,心里一喜:“你在这里啊。”见她坐在坡上一块大石头上,月光下显得很落寞的样子,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会坐到这种地方来了。
“我们……明天都走不成了。”
只需要一句话,她就听出他的脆弱来了。她的确在想这个事。刚才对着月光,她心里面升起来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像错过了这一次,她永远也离不开这里了。但被他先说出来,反而显得很淡的口气道:“那也没什么。明天走不成,等这一仗打过去,过两天就走成了。”
穆冲不知她是特意反着来说,觉得听着很没意思,一时接不上话。朱阿秀又道:“就算明天能走,你又有什么打算?你不是革命党,又不是我们这些人,稀里糊涂地就跟着一起去吗?可要不跟着去吧,你又舍不得……”她本来是取笑他的,但话说到一半才省觉那不也正是在说自己吗?心里微微一酸,把后半截话咽了。
穆冲却是当实话听的,心里想想确是如此,无言以对。隔了一会,轻轻一声长叹而已。
“对了,你怎么走到这儿来?”她转过了话题。
“我刚才看到两个人,其中一个,像是二师兄。”
朱阿秀愣了愣。穆冲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得紧张了。“我们走。”她说。
“怎么了?”穆冲跟在后面,问她。
“这种时候,他突然到这地方来,不会是没有原因的。”她走得很快,“直到现在,你都还没有想过你二师兄为什么会来墓碑镇,对不对?”
“我……我没来得及。”
“那现在你可以想一想了。”
马凤云和瘦高个赶到饿鬼洞这边,老远就看见洞口守了七八个人,看穿着服色,却是李揖唐宅里的,一个个很警惕的样子。他俩不敢就靠近去,矮身伏在草丛里。见了这阵势,两人都觉得有问题了。
“洞是里面塌的?”
“据说是这样。准定是这两天的事。”
“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山洞,塌了又能怎样,却突然派了人严加看守,李揖唐不是笨人,岂会不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道理。”
“难道山洞里有什么要紧东西,让他连这些都顾不得了?”
“这要进去看过才知道。或许,和你们老板失踪当真有关联。”
“有办法进去吗?”
马凤云仔细观察。这几个定是奉了严令,一点不敢马虎。要是洞里面还另外有人守把,那就更麻烦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穆冲和朱阿秀。
朱阿秀在山上的时日有限,并没听过这里有“饿鬼洞”这么个所在。她怕的是马凤云的忽生异动,乃是与现下清兵突然攻山有关,一边担心他涉险,一边又防他真做出里应外合的事来,因此急切地一路寻过来。刚走到这个地方,忽听两三个人同时喝问:“什么人?”
朱阿秀借月光打量,见右手边不到二十步远处,高高矮矮地站了七八个人,看服色却是春山堂李军师家自用的家丁。这些人身后,有一个黝黑的洞口。她大声应道:“是我。”
为首一个认出她来,忙叉手道:“是朱姑娘。”
朱阿秀奇道:“你们不是李军师的手下吗?从来都在山顶上办事,什么时候也开始守山了?”
那人笑道:“都在一座山上,哪分什么彼此?现在清兵攻山正急,我们帮一把手,应该的。”
朱阿秀不置可否,又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原来朱姑娘不知道。这个地方,名儿不大好听:‘饿鬼洞’。”
“怎么叫这名儿?”
“从前说是闹鬼,会把人吞掉。呵呵,乱说的。”
“是这样。”她向洞口走近去。另几个人迎上来见礼,有意无意地,把她拦下来了。
她四面看看,四周围既无建筑,又不是险要之地,清兵并无道路可以攻山,除了一大片长草外,便就是眼前那个黑魆魆的山洞了,心里起疑:“是一个很要紧的地方吗?”
那人笑道:“论打仗,朱姑娘是行家呀,您看这儿,能是要紧地方吗?”
朱阿秀冷笑道:“打仗算不算行家我不敢说,论调教手底下的人,我可绝比不上李军师,一个浑没要紧的地方,也能让你们守起来这么尽心竭力,连只苍蝇过去也得先分出公母来,我手下人可没这份心。”
那人略显尴尬,把话岔开去道:“前面仗打得好吗?我们守在这里,是一点消息不知。”
朱阿秀随口说了些山下的战况,道:“我走下来得早,后面的也不清楚。只是看情形,这仗怕是有得几天打了。”
他们这里搭着话,不知不觉离那洞口已有七八步远。正在这时候,忽然草丛里微微一响,草尖上划出一道笔直的波线,向洞口划去,紧跟着一个黑影像条大鱼似的从草波里跃出来,“嗖”地一下就闪进了洞去,前后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其时几个守卫都背对山洞,朱阿秀和穆冲也正望着别处,但穆冲眼角余光还是捕捉住了些微的影子,他心里怦然一震,觉得闪进去的那人似乎正是二师兄。
朱阿秀忽道:“其实这里冷清点,差使可不算坏,前头倒是热闹,可备不住就挨了枪子儿,你们说是不是?”她本来已准备走了,这时却突然又扯了话出来,不过声音微显得异样。穆冲瞥了她一眼,心道:原来她也看见了。
朱阿秀和穆冲的突然出现,帮了马凤云大忙。他见那几人都拦过去,正好把洞口露了出来,当即从草丛中钻近去,纵身跃入洞里,先紧贴洞壁藏住,听见外面朱阿秀正同几个守卫胡扯,他心念微转,已知自己刚才的举动已被她看在眼里,现下正是替他调开众人耳目,心里不由五味杂陈,但这时箭在弦上,当下将杂念都摒除了去,侧耳细听洞内动静。
瘦高个已跟他讲过洞内环境,只一条通道,三四十步就到头,别无歧路。他听洞内静悄悄的,并无人声,心里稍宽,也不敢点火,只摸着黑,蹑足潜踪向里面去。大约走出二十步远,忽然脚下触到石块之类的硬物,再探向边上去也是如此,竟是不能再往前了。他伸手出去,摸到面前一大堆沙石像小山似的横在当路上,想到瘦高个跟他说过洞里塌陷的事,心想:看来就是这里了。
沙石堆并未将山洞完全堵死,他从空隙里钻过身去,见洞身曲折到这里,已看不见洞口了,又有一大堆沙石挡着,料想无妨,这才点亮火折子,继续往纵深处去。又走十来步,便到了尽头。他一路小心留意,均未发现四壁有机关暗道的蛛丝马迹。
马凤云很失望。如果此间当真一无异状,李揖唐为什么会放一队人严加看守?洞里前后就这几十步路,如果有,它一定就在自己眼前……他想起镇上连接各处屯堡的地道,心想:难道这下面也有一个?依着屯堡里建造地道机关的法子,仔细摩挲地面,看有无裂口、接缝等活板痕迹。
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他忽然想到一事,不禁暗骂自己愚蠢:“要是此间真有一条供人暗地进出的重要秘道,李揖唐就算不明目张胆布置守卫,也一定会派人暗中严加看护,绝不会几年里都放任不管。可若真是如此,张烈五等人曾经暗中多次查探过这里,就早该引起怀疑了。”
火折子忽地灭了……
就在山洞重归黑暗的一刹那,他脑海里一下子闪过一个念头:加派守卫是从山洞塌陷以后才开始的,让李揖唐在意的,或许从来不是什么机关暗道之类的东西,而是塌陷让这个叫饿鬼洞的地方发生了某些很重要的改变……
他忽然嗅到了某种气味。其实,那气味一直在,只不过黑暗让他的鼻子变得更灵敏了……是山泉水的味道,混合着新鲜的泥土味。本来,这些是并不属于这个被废弃已久的山洞的……
从山洞离开时,他没有遇到任何麻烦。朱阿秀仍然在为他吸引着众人的注意力。瘦高个早已急不可耐,见他安全返回,忙问:“怎么这么久?有发现吗?老板……”
“或许有什么,我还说不上来。我们先离开这儿。”
他需要一个地方,静下来好好想想。那个洞是一个死洞,并不同地下水相通,那样清洌的山泉水味道,显得太突兀了,就像在不久以前,刚用清水洗过一样。这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比如——血迹(但他没有在山洞里发现一丝痕迹)。而且,张烈五突然失踪,凶多吉少是一定的,可若他当真身份暴露死在洞里,李揖唐又有什么理由不张布其奸细的身份,反而秘而不宣,多方遮掩,弄得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呢?他这么一想,这个推测就又变得漏洞百出了。还有,山洞的塌陷真的是一个偶然吗?如果他们当真把整个山洞都清洗过,又为什么不顺带也把那个沙石堆清理了呢?
他忽然呆了一呆:那个石堆……
——他忘记把沙石堆恢复成原先的样子了,这样,他们就会注意到,有人曾经进到里面去过……
战斗一直在持续,从傍晚乒乒乓乓一直打到半夜。战况始终非常激烈。清兵没有讨到多少便宜,至于墓碑镇这边,就更是死伤枕藉。山上山下,暂时陷入个僵持的局面。
清兵攻打墓碑镇何止一次,都是做门面文章多,哪有像今次这样拼了命出去狠打的?何况这支军队几天前刚刚来过,怎么才转个背工夫,就像是杀了他们爹娘,结了血海的冤仇似的?几位首脑始终也摸不着头脑。一直到了半夜,忽然有人来报:山上有飞鸽传书到了。
万延春不知何事,接过来看,却又是从省城发来的,说是在省城的春山堂一支已同革命党开过会了,代其领导人杨某传信,起事的时间就定在八月十五,望墓碑镇周、万、朱各位届时起兵响应云云。万延春又急又气,恰好这时候山上敲起三更天的更鼓来了,他把信团巴团巴往地上一掼,大声道:“八月十五!妈了个巴子,今天就是八月十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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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以后,刘文藻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接着,在书房点上檀香,于榻上盘膝而坐,练了会静功,这才品着香茗,在灯下闲坐读书。老爷的这份气度,庆生等心腹看了,无不佩服得了不得。这些人都知道省城的局面已到了最紧要关头,老爷同奎龄之争,这一两日间就要见分晓定输赢的,任谁心里都七上八下,但见老爷这么淡定,他们也就安心了不少。
然而刘文藻的淡定,原就是做给他们看的。他其实心力交瘁,疲倦已极,但要倒到床上去,偏又会紧张得一点睡意也无。他听外面更鼓声“梆梆”地响起来,已是三更天了,想到明日这个时候,革命党人当已经发动起来了,而自己也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然已作了种种缜密的安排,只等届时见机而作,但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结果究竟如何,多半还是要看到时候老天爷肯不肯眷顾他刘文藻了。
他正想着,忽然觉得极远处微微传来纷乱的人喊马嘶之声,他一惊而起,侧耳细听,庭中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一时却又听不真了。正在疑惑,忽见庆生急匆匆从院外头跑进来,“奎龄……奎龄来了。”他显然是慌了神,对堂堂辅国公竟就直呼其名起来。
“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