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自己在做什么,什么个样子,怎样的表情,他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李揖唐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的话,还有他讲那些话的方式,吸引去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
“饿鬼洞守卫森严,等闲人根本靠近不得。能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进到洞里,整个墓碑镇上,只有屈指的三数人而已。白师傅是一个,但他整晚上都在周先生身边,几百个人可以为他做证见;你也是一个;除此以外,还有一个人……如果真的是那个人,那么,我心里很多的谜团就解开了……
“有很多人都指证是你。因为他们看到你了。但我不想这么做。因为没有用。我想要的是解决问题,我想要明白那个人为什么会做这些事,他都知道什么,暗地里在同什么样的人来往,甚至于,如果他还有一个计划的话……我想要有一双眼睛在他身边……
“你和她本来都不用来墓碑镇。天地那么大,哪里不可以去,偏偏要挤到这样一个小地方来?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有那个人在这里。你是好人,她也是好人,所以你们无论如何也飞不远,飞不走。可如果……没有那个人了呢?”
他的脸上露出震骇的神色来。他不是被李揖唐的话惊到了,他是被自己。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悚然发觉,原来在他心底最深最黑暗的地方,有一个问题一直都在:如果没有那个人了,一切又会怎样?
8
省城。
中午之前,古董铺前后来过四五个人,催促他们赶紧出城远避,都被杨殿卿拒绝了,坚持要等到翁岱峰的消息再说。几人空费口舌,只得怏怏离去。等到过午以后,却一个也不见来了。众人不知外面的情况,又愈发肯定翁岱峰必是遭了不测,越来越是心焦。一直到掌灯时分,才又有了人来,这次却是换了早晨来过的那位,不过脸上的笑容早收得干干净净了,把吃的往桌上一放,道:“几位爷,饿了一天了,慢用吧。”
杨殿卿压着火道:“你不用给这副脸色我们看,我跟你说的事呢?庆生怎么不来见?只要翁岱峰的下落能给我们一个交代,我们立刻就走。”
“走?”那人一声冷笑:“早上不走,现在想走也走不了啦。今晚是八月十五,全城戒严,盯得怕是比昨晚还紧呢。几位爷只要一露头,就是四个字:自投罗网。”
众人听了他这话,俱都失惊。杨殿卿道:“你是说,奎龄布下了陷阱,在等弟兄们上钩?”
那人冷笑道:“我怎么会知道?这要问你们自个儿了。要是昨晚上你们手脚快,各处都通知到了,或许就不会出事。要不然……嘿嘿,谁知道呢?”
八月十五了。头顶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向庭院里铺洒着洁白的光亮。刘文藻站在树下,抬着头,呆呆望着。在今晚以前,他殚精竭虑,为这个时刻做过无数的筹划,他计算过成功的可能,也预料过最坏的情况,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当这个晚上真的到来的时候,他所能做的,居然就只是这样无所事事地站在中庭,仰面呆望着头上的那一轮圆月。
——他的信心动摇了。
二更天以后,有一伙人悄悄在距离军械库不到两条街的一条后巷里聚齐。他们是省城里的会党力量。在原定的计划中,他们只等城内火起,就会同主力强攻军械库。昨晚上,翁岱峰坚持要赶去报信的,就是这一支人马。但是,他们并没有能见到翁岱峰。
——于是,在所有参加起事的队伍里,只有他们这一支,在没有得到任何预警或者改期通知的情况下,执行了原定计划。
他们并没有等多久,就看到了火!
火是约定的信号。看到火,他们发一声喊,就齐齐冲了出去!
再没有其他人接应他们。
等待他们的是子弹。从四面八方一齐射过来的子弹!
倾泻而下的子弹把这一百多人打成了筛子,标射的鲜血把白墙喷成了彩画,他们来不及反应就被打中、打穿、打烂……当枪声停歇下来的时候,军械库前面的长街上,只剩下一堆红艳艳白花花的死肉……
八月十五。中秋节。
§§§第二十四节
火攻·我们做秦桧倒把他捧成了岳飞·和谈背后·不要再抱幻想但已经晚了……
1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十五
墓碑镇同清兵的第二次大规模攻防战开始于八月十五日上午十一时半左右。战斗从一开始就陷入激烈而胶着的状态。清兵摆出一副非毕其功于斯役不可的架势,在炮火的掩护下,发起了一次又一次声势浩大的冲锋,打得山上苦不堪言。万延春又急又气,不住口地呼喝:“顶住!顶住!妈的,周汉城死哪里去了?怎么他们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葫芦嘴的三百人并没有立刻投入战斗。
周汉城行事一向持重。他于墓碑镇一带地势并不熟悉,带领三百人从侧翼下来,并未立即就去寻清兵接战,而是悄悄潜在一片密林深处暂行驻扎,将各小队头目和从李揖唐处借来的三名向导官叫到一起,详细了解这一带的山形地势和进退道路,又由向导官领着,实地走了一遭,做到把全盘心中有数,这才折返。这段时间里,万延春已经派人来催过三四次了。
周汉城等人把作战方案计议停当,已是下午二时后了。他从侧翼的高处下望,见打到这一刻,山上已然被迫向后收缩防线,然而清兵至此前后已攻击了十多个小时,到这时终于显出来疲态,打起冲锋来已远不似初时那样迅猛有力。周汉城大喜,即刻下令准备作战。可还没等传出令去,忽然听到号声:
“呜——嘟嘟——!”
是山下面吹响的收兵号。随着号音,清兵停止攻击,分作数队,整齐有序地从阵地上退下去了。
周汉城心里懊恼,料想对方主将也发现了问题,及时收兵整顿。他撤销了攻击的命令,让三百人原地隐蔽,等待时机。
他没有想到,没过多久,万延春带了一帮人气冲冲地来了。还离着一段路,就已大骂起来:“你们干什么?跑这儿凉快来啦?没种早言语一声,都给我滚他妈的蛋!”他虽然指着众人骂,但这通火明显是冲着周汉城来的。
周汉城强压怒气,解释道:“堂主误会了。我让人跟你带过话,我们这一支力量有限,只有看准时机,从侧翼一击即中,才能影响战局。还请堂主多想一想。”
万延春冷笑道:“先生总在说时机时机,你倒说清楚看,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时机?”
周汉城道:“刚才清兵撤退时,已经显露疲态,下次再攻上来,只要我们沉着应对,必然会找到破绽。”
万延春冷笑道:“先生说话虚得很,我只要你一句话,下一仗,你打不打?”
周汉城没奈何,只得道:“清兵再攻,我们自然打。”
“好!先生一言九鼎,当不致失信于我。我擦亮眼睛,等着看先生是怎么出奇兵一击即中,替我们打这扭转战局的一仗!我们走!”说着,带着手下,头也不回地回山上去了。
众人都感不忿,齐道:“先生,您别往心里去。待会儿咱们一定打个漂亮的,绝不会给您丢脸。”
周汉城只笑了笑,安抚众人各归原位。他的笑容很平静,显得很快就把摩擦抛诸脑后了。白剑声却觉得不安。自从决定了带领这三百人离开墓碑镇以后,他就时常在周汉城脸上发现类似的表情,周汉城本来话就不多,那之后变得愈发沉默了,而且,谁都应该对此感到难受、失望、愤怒……不是吗?但这些像是被什么从他的神情里抹去了一样,只剩下现在平静到几近空洞的微笑了。白剑声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从决定离开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承认自己的失败了呢?
清兵在山下休息了约两个小时,于薄暮时分再次发动攻击。然这一次,第一队只缓缓推进到距上一次攻击前沿不远的地方便即停下,依着地势摆开阵形,逼住山上下冲的道路,却并不就攻上来。山上面看到了,无不诧异。忽然有人指着山下道:“你们看!”只见山下面第二队、第三队清兵鱼贯上山,每人手里都执着一支火把。这时天色已暗,远远望去,犹如一条巨大的火蟒蜿蜒游了上来!
“清兵是要火攻!”
众人一念及此,无不失惊。
清兵曾数次进攻墓碑镇,其中自不乏有火攻之举,多是利用火炮或者发射火箭。可山脚下道路崎岖,火炮难以运近,只能远远施放,以为助力而已;火箭也一样有不能及远的弱点。因此数次火攻,皆不能对山上造成真正威胁。这一次清兵攻山,起初也是沿用了这个老法子,但将近一昼夜打下来,并未捞到多少实惠。
霍景旸发现了这个问题,及时将清兵撤下来休整,重新筹划部署,调集众将商议对策,终于叫他们想出了一个以火开路,步步为营的法子来,亦即部队开上去后,不急着进攻,而是站稳脚跟,转而大举放火烧山,想法让火势延烧开去,林中的机关遭了火焚,多数便会毁坏,己方便可趁机把战线拉开,分路攻山,山上火力有限,一旦被迫分兵防御,势必捉襟见肘,如此层层推进,便大有胜算。山上见到清兵开始烧山,不少人隐约便想到是这条计策,岂有不吃惊之理?
只见这条火蟒游到近处,一声喊喝,几百支火把一齐掷出,犹如无数流星扑砸而下,左右的树林瞬间便着了。借着风势,不一会就形成两道熊熊的火墙,并向着林子纵深处烧了过去。树林里机关消息遍布,被火这一烧,只听得到处是机簧嘎绷绷乱响的声音,更有的机簧被烧得散断了,放出竹箭、排刀来刷刷地在林中纵横乱射。清兵看到这副图景,起初瞠目惊奇,继而得意洋洋,抚掌大笑,火把掷得愈发欢了。
山上知道不妙,试图发动冲锋,可是被清兵火力慑住了,难以靠近。
周汉城等人在远处也观察到了这个变化,觉出局面很是棘手。立时便有数人请命,愿循小路从侧翼冲击,惊扰清军,阻止他们烧山。周汉城心里觉得,此计未必奏效,可现在战局紧张,之前又同万延春起过摩擦,势不能再袖手旁观,落人话柄,一时难以作决。有人着急道:“先生,您说句话呀?这火眼看着就……”
周汉城心头像被个线团堵了似的,被他一语提醒,忽地就像抓住了线头,刷地一下,把整个儿顺溜溜抽尽了去,眼前一片豁然,喜道:“对了!就是火!”他把众人叫拢来,道:“敌人用火,我们一样能用。”他折了条树枝,在地上匆匆画了几笔,道:“清兵不识道路,所以才要放火烧山,这是个笨法子,不过也是个最稳妥的法子。而咱们要以少胜多,却也得抓住他不识道路这一条来破它。大家看,敌人大致是沿这条路攻山,在此处两边放火,等于是他们造了个口袋出来,将自己兜在里面,咱们若能抓住要害,把口袋一收,少说也有成百人收在里头。至于怎么个收法嘛……”
众人听到这里,个个心中雪亮,齐声道:“用火!”
周汉城笑道:“不错。论武器,咱们颇有不如,可说到用火,那是老天爷的玩意儿,大家可就旗鼓相当了。我们选一处有利地形,发动突袭,把清兵截断。切记不要恋战,只就地放起火来,把口袋牢牢扎住就好。一旦成功,大家迅速退进林里,三百人兵分两路,一路守住袋口,放敌人在明处,凡有人上来救火,大家全力抵挡;另一路则沿这条口袋两侧上下纵火,无论施放火箭,还是投掷火把,总之要把这个口袋给我点着了,烧一个片甲不留。”
众人无不振奋,都道:“正是要烧得这样才好!”
白剑声道:“刚刚才有人说,要看我们打扭转战局的一仗。这个人还真有先见之明呢。”
浓浓的暮色中,回应他的,是一片开心的笑声。
攻上来的数百清兵分布在狭长的山道上,正专注于纵火烧山,不提防山腰里一队人突然杀出,清兵手忙脚乱,很快被冲作两截。
其实一四五标素称精锐,平地作战,周汉城这三百人绝非对手,只苦于不知山上地形,不能灵活用兵,周汉城众人却是按向导官指引,从密径中突然杀出,犹如一口钢刀直搠进软肋里去,一下子就把清兵队伍冲乱。清兵一时间组织不起抵抗,乱打了几枪,分向上下两个方向稍稍退却。
三百人并不恋战,清兵既退开去,他们就依样画葫芦,分出两队枪手来上下慑住了,剩下的全力放火,很快就在上下两路清兵之间,烧出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火墙。在清兵醒悟过来以前,三百人发一声喊,退得干干净净,都隐没林中去了。
清兵见敌人退了,忙上来扑火,甫一靠近,林子里各处都响起枪来,只得一窝蜂又退下去,如此往复攻了数次,都不能得手。被火隔在下面的清兵见情势不对,忙禀报顾崇文和霍景旸去了。
被大火困住的那一部清兵正在惊惶,忽然有人大声尖叫,几十点火光从林木间激射而出,竟是一排火箭!当下便有数人被射翻在地,其余箭支则纷纷落在地上。清兵自己纵火之时,自然加了小心,让火不致反噬,可山道上累积的都是经年的木叶,沾火就着,火箭一射下地,烈焰“呼”地一下就燎起来了。清兵知道不好,举枪往树林里乱打,也击中了好几个人,但火箭还是不断射到,火势越来越旺,终于烧得清兵阵脚大乱,哭爹叫娘起来。
守在上面的两帮会众远远望见此变,猜到是周汉城他们得了手,人人热血沸腾,等不及上头发令,几百人争先恐后跃出工事,如同出林猛虎一样冲了下去。这伙清兵军心已乱,这时哪里还挡得住?前头只支持了一小会就溃败下去,反倒把后面的兵冲得愈发不成个样子。这一部清兵这时深陷在口袋里面,四面都没了路,有人发狠扑进树林去以图侥幸,但不是触发了机关毙命,就是被林中暗伏的周汉城众人截杀,余下的被山上一个冲锋,刀砍枪击,上百人竟没一个逃得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