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他突然失踪了,很可能是被揭破了身份,现在凶多吉少。这里面有不少难以索解之处。他在春山堂多年,暗中培植有自己的力量,这些人要我帮忙找到他下落。我想,此事于大局无损,这些人也都是好汉子……”
“刚才你进到山洞去,为的就是查探这件事?”她心里顿时一宽,自己也不知怎地,眼睛竟湿润了。
“嗯。不过查了一通,什么结果也没有。我想老梁头对这里最熟,就来请教他看看。结果……”
——不远处,老梁头正被什么事给绊着了。众人显得群情汹涌。
“怎么了?”三人走近去,问老梁头。
“刚得到消息,去刑堂办交涉的几个,人单势孤,吃了亏,让人家给扣了。”
“怎么会这样?”
老梁头叹气道:“现在外有清兵,里面又矛盾重重,不是好兆头啊。”又对马凤云道,“现在先生和白师傅在前山,大家最服的就是你,你带个头,把被扣下的几个要回来,朱姑娘能一起去,就更有把握了,如何?”
马凤云点头应允。他让穆冲先回住处,自己和朱阿秀、老梁头等几十个人,一道穿过内城,到刑堂来要人。一路上,老梁头反复告诫众人,暂忍一时之气,谁也不准鲁莽闯祸。
刑堂是帮会要职,在刑堂任职的头目向来眼高于顶,气焰极盛,何况当初肯受招揽去葫芦嘴的,大抵是帮中最低等的会众,就更不在他们眼里了。前番葫芦嘴有人过来交涉,没说得几句,他们就拍桌子发作起来,把几个人全扣下了。
其实他们忙不迭在葫芦嘴来人面前立威,瞧不起有一半,色厉内荏还有一半。明知道误伤了对方的人,再被对方占了上风头去,怕是自己这边要受罚顶罪,因此也盼着这样耍横一番,便让对方知难而退。哪知没过多久,葫芦嘴的人居然又找上门来。非但人多了许多,其中更有像朱阿秀这般他们得罪不起的人物在内。这回便不敢造次了,一面应付着,一面派人飞报给堂主和军师知道。
这时候天光放亮。前山敌我两方正暂时休战。万延春接到禀报,还不怎样,只说:“这有什么可闹的,把人还了他们就是。”李揖唐却霍然想到:现在全山精锐几乎都调来了前面,单把心意难明,且摩擦不断的葫芦嘴一支放在镇上,可不是能让他放心的事。
恰在这时,周汉城提出分兵扰敌的计策。万延春还在犹豫,李揖唐已道:“堂主忘了,周先生这支不正好是生力军吗?此计是先生提的,由先生自己来带,堂主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心里想的是:你这条计,提得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调兵令传到葫芦嘴的时候,刑堂那边还没有消息过来,留下来听信的众人正是一口气没地方出的当口,谁也不愿接这道令。葫芦嘴上,几个头脑这时都不在,众人没了约束,一顿乱轰,把传令的灰头土脸给轰回去了。
万延春在自家地盘上居然号令不行,不禁又惊又怒,当场便要发作。左右急忙劝住。他稍作冷静,知道现在清兵压境,不可造次,强压火气,找周汉城把情况说了,自己先赔了个不是,请他勒束部众,配合作战。周汉城大局为重,点头应允,但要万延春先释放被扣押的几人,并尽快解决金标的事件。万延春满口答应。
众人在刑堂争执了许久,最后只把被扣的几个要了回来,金标的事仍只得一个空头许诺,大家心里都不满意,但葫芦嘴那边传话来,周先生让大家集合,有话要说,众人无奈,只得怏怏地走回来。
从内城上走下来,马凤云下意识往城墙下远处那个角落看。还是昨晚上那几个,正站在光溜溜的斜坡上,显得十分碍眼。他很自然想到了张烈五。这个人曾经在这片城墙上巡视过无数次,从这里望出去,城墙下面的这片地方,乃至延伸到更远去的整个墓碑镇,一定深深地印在这个人的脑海里。他想象着,那天晚上,地道里的那番对话是如何触动了玄机,使得霎时间,面前的这幅图卷在张烈五眼里犹如被点了睛般地活了起来……
他忽然问身边的老梁头:“那里从前是有人守的吗?”
老梁头走到城墙边,探头出去:“从前?没有。”但他忽然想起来,“哦,那是很久以前了。当时春山堂刚上山没多久吧。”
“有人看守?”
“那时是有几间房子在那里的。当时内城还没有建起来,但规模已经有了,原来就是以这里为界,把墓碑镇划成两部分,李家的人住城上,镇里其他人家住城下。当时我觉得奇怪,几间空房子,残破不堪,偏偏大门紧闭,连窗户都锁得紧紧的,一靠近去,就有人过来关照你,让你离得远点儿,说那里不干净——十有八九是别有用心!当然,我想的也未必就对。”
“怎么说?”
“后来没过多久,镇上就开始大兴土木,布置机关,修筑工事。李揖唐当时做了一个很宏大的规划,很多你现在已经看到了。这是他的大手笔,他也花了很多心血在上面,尤其是刚开始那一段,几乎事必躬亲,山下的机关消息,山寨的正面防御工事,都是他亲自监工,一丝一毫也不马虎的。还有镇上的屯堡,也是他最先带队起的范式,一共造了有三四座,模样起来了,这才转交给别人接手,阮老三带过队,我、张烈五,也都干过。记不清是谁带队的时候,这几间屋被人扒倒了,我原以为李揖唐会追究,结果他倒不当一回事,说既然倒了,干脆就彻底拆了了事。所以,或许真的什么都……”他看了看斜坡上那几个守卫,没有把这句话说下去。
当然不会什么都没有。马凤云想。如果以这内城为边界的话,那么,让李揖唐如此紧张的两个地方,正好是一个在镇头,一个在镇尾。这中间会有什么关联吗?
6
大约过去了半个时辰,下山去同清兵接洽的头目原路返回。万延春几步抢上去问他:“此去如何?赖见诚有什么话跟你说?”
“不是姓赖的见的我。他压根就没露面。是两个文官。一个姓顾,说是省城的提学使,另一个是个一条腿的残废,从头至尾就没言语过,也不知是什么官儿。”
万延春摸不着头脑:“提学使?这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官儿啊?他跟你说什么?”
“他说,春山堂劫了他家小,山上速速将他们放回,万事皆休,如若不然,打破山寨,杀一个鸡犬不留!”
万延春冷笑道:“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也敢胡吹大气?”心里想起,捉了官眷上山,怕不就是老九干的那一票了?这事倒是有的,“还有呢?”
“没有了。那个姓顾的翻来覆去一大篇儿,其实就说了这些。他说在山下立等回话,要是堂主不听,就又要派兵攻上来了!”
万延春骂道:“我怕他的!”心想:这场战事确是来得古怪,难不成真是由此而起?真若送回他家眷便能罢兵休战,倒是不错,不过这事须和军师商量过再说。于是一面差人去找李揖唐,一面叫把李云九捉上山的那批肉票提来问话。
派去的人并没把肉票提来,说是军师一早便提去,至今没有送回。万延春正在疑惑,却看到李揖唐从镇上走出来了。
万延春道:“你下手好快。我刚派人去,人就被你提走了。你哪里的消息?”
李揖唐道:“堂主误会了。你刚知道有这回事。我提他们问话,是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
李揖唐避而不答,只道:“我已问过,这些人确是那个顾学台家眷不假。真是为他们才动的刀兵,这一仗可打得不值了。”
“那军师也是这个意思,把人去还了给他了事?”
李揖唐摇头:“不。这其中还有一些不合情理之处。你我皆知一四五标的主将乃是赖见诚,你派人去见他,他并不露面,代之的却是顾某人,清人文武两道,向来泾渭分明,这中间实是令人不解。顾某人在军中是什么身份,他能否代一四五标说话,你我现下均都不知。要他只是追索家小心切,实际并不能做主的,你送还人给他,不但白做人情,我们手里反少了一个能令敌人顾忌的凭借了。”
万延春一想也对,又举棋不定了。李揖唐又道:“况且,你还忘了一件事。”
“什么?”
“不就是子丰干的那桩好事了?”
万延春一拍脑门:“哎哟!”他这时想起万子丰糟蹋人家顾家小姐的事儿来了。这要是给那顾某人知道,怕不但不能罢兵,反更要火上浇油。心里埋怨宝贝儿子只会给他闯祸,问道:“那小娘们儿现在怎么样了?”
“书香门第不比寻常人家,已绝了两日的食了。”
万延春很是懊恼:“这可怎么办好?”
李揖唐思忖片刻:“不如这样。你仍是派人去同对方接洽,就说顾某人真肯休战,先请退兵三十里,以证明诚意,然后大家再行对话。这样,一来可以拖延时间,缓解山上的压力,二来看姓顾的能做得了多少主,三来嘛,验一验咱们手里这几张牌的成色,才好确定什么时候打,怎么个打法,才是稳赚不赔。”
万延春大喜:“军师所言有理。”仍是派了原先那个头目,把意思跟他说了,命他再走一趟。那头目领命又去。
李揖唐匆匆而来,把这边的情况帮万延春筹划定了,又匆匆赶着回去。万延春明知他那边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却猜不透他为何要瞒得如此紧密,连对自己也不露半点口风,说道:“军师,若是有什么需要愚兄效劳的,不妨直言。”
李揖唐笑一笑:“只是小事一桩,小弟料理得来。”他神情仍有些不安,不过比起清晨刚接到报信的时候,却要舒展得多了。
这一次那个头目回来得快极,不消一盏茶工夫,便已跑回山上来。万延春远远看他神情,已猜到李揖唐的计策没有成功。果然那头目跑到近前,呼哧带喘,只是摇头。
“这次还是那个姓顾的见你?”
“还是他们两个。我……呼……把您意思说了,让他们退兵三十里,结果……呼……”
“姓顾的不肯?”
“不是,他倒像肯的,可让那个残废给拦了,跟他咬了几句耳朵,姓顾的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就不肯了,还说……呼……说咱们不要心图侥幸,使什么缓兵计,再不把他家眷送出来,他就要铲平墓碑镇!”
万延春骂道:“他敢!”
“然后他就传令,说我回报以后,山上不立刻竖起白旗的话,他就又要发动攻击了。”
万延春大怒,心想姓顾的太不把我放在眼里,实在欺人太甚!忽地心中一动:“你说——是他传的令?”
“唔?”
“是他传的令,不是别人?没有经过赖见诚,或者是其他人?”
“没有,他是当着我的面传的令,这不会有错。”
万延春心里奇道:照这样说,这个姓顾的文官竟当真在指挥一四五标了?那赖见诚又去了哪里?难道一四五标一去一来,进退攻守,前后大不相同,关键就是在这里吗?
他正想间,忽听山下“咚”地一声炮响,刚平静没多久的山谷,霎时间又山摇地动!
清兵的第二次攻击开始了。
7
再一次响起来的密集的枪炮声帮了周汉城一个小忙,为他的讲话增加了紧迫力和感染力。葫芦嘴众人心里仍是不平,但看在“顾全大局”四个字上,也就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周汉城将此次战斗以牵制、扰敌为主的任务,和在敌后迂回穿插、边打边走的战法,跟大家仔细交代清楚,令众人即刻准备。
便在这时候,忽然守营门的进来找马凤云,说嫂子来了。他吃了一惊,迎出营门去——果然是谢氏。
“出什么事了?”她不会平白无故找到这里来。
“穆冲被人带走了。”她急急地道。
果然。马凤云立时想到了昨晚的事,“谁?”
“他们说……是什么军师。”
李揖唐,果然是他。他终于逼近来了。
“他们还问起你,问你昨晚上在不在。他们说,或许可以不用带走他……但我说你在。我说,你一个晚上都没有离开过。”
马凤云的心颤了一下:“为什么?”
谢氏没有回答。她心里也在想: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我确信无论我怎样去对待那个人,他都是不会恨我的吧……
马凤云再一次选择离开战斗。
他先把谢氏送回住所。他没有特意对她说什么,但是,他一定会毫发无伤地把穆冲带回来的。
内城是墓碑镇里最重要的一道分界,经内城往上,就进入春山堂的重地,分布的有帮会里许多重要的堂口,也是春山堂最主要的军火、钱粮及其他重要物资的仓储所在地。再往上去,是春山堂的忠义堂、聚义厅等等建筑,其中最醒目的,则要数堂主万延春的宅邸。过了万宅,便只一条路直通峰顶,沿途再无别个所在。而整个墓碑镇的最高峰上,坐落的便是李揖唐的那座大宅。连这次在内,马凤云已是第三次登临此地,但每一次看到这座犹如巨兽般的大宅,他心里都会涌起很不舒服的感觉:墓碑镇山形险恶,把宅子建在峰顶,需要主人有非凡的胸襟和气魄来化解山势中的戾气,才能宾主相得,上下合宜,而且,孤峰之顶,无异绝地,这座大宅造得如此气象狰狞,几乎让人不自禁地便生出退避三舍的心来,很可能也与此间主人不安的心态隐隐相关。
马凤云一路走上峰顶,正在犹豫是不是径直求见李揖唐,忽然偏门一开,两个宅里的头目送一个人出来,竟正是穆冲。
马凤云又惊又喜:“你……”见他并不似受过难为的样子,心里更是一宽。上前接了他过来,同那两个告辞,匆匆回下峰去。
走出去一段,他才低声道:“听说李揖唐叫人带了你去,真把我吓了一跳,还当是师兄连累你了。”
穆冲只摇了摇头,却没说话。
马凤云见他心事重重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妥:“你没事吗?你见着李揖唐了?”
穆冲点点头。
“他跟你说什么?”
“……没什么。”
——他这么回答的时候,李揖唐的声音却又一次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我知道昨晚上不是你。我刚刚和顾家那几个说过话来,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想,我已经很了解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