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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那头目又来回跑了两趟,替两边递话。整个过程进行得甚是机密,山上山下,除顾崇文、霍景旸、万延春、李揖唐等几个当事人外,其他几千人全被蒙在鼓里。只有一样,那头目来回折返,都是持了堂主的令,从前山阮曾三的防区通过。阮曾三是个精细人,那头目一夜频繁进出七八趟,他怎会猜不到其中必有重要缘故?可他只想到,山上十有八九是要借这一场胜利来逼清军言和,再深一层的内情,可就无从想象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那头目最后一次返回来,阮曾三正好迎面撞见,喝了他一声:“嗨!一夜辛苦啊!”那头目见了三爷,施一个礼:“不辛苦。”乐呵呵地从他身边过去了。
阮曾三见了他神色,料想必是和谈进展顺利,这一仗多半不用再打了,心下不由一宽。他已连着一日两夜未曾合过眼,这时便想去镇上酒馆喝两杯解解乏。结果走到半道上,遇见了马凤云。见他神情郁郁,还不知是因为金标死了,只当是为了清兵的事烦恼,笑道:“用不着这样啦。我透个信给你吧。”就把两边暗中往来接洽的事跟马凤云说了:“我看着,这个仗打到现在也差不多了,清兵说不定一两天就退。到时候,你们原来怎么样就还怎么样,该走的还走,耽搁两天,应该也没什么。就不知道八月十五,省城那边搞得怎样。”
马凤云听了也很振奋。阮曾三拉着他,一路走一路说道:“其实清兵想破墓碑镇,我是一点不担心。好比这回,来一标多人,平地打,我们打不他们过,可要攻破防卫,一层层打上来,他们也没这个本事。你想,他们这么攻,咱们这么守,清兵真把前山通道打通,他们得死多少人?算上寨门这一道卡,又得死多少?而且,就算被他们攻破寨门又怎样,咱们照样可以退入互为连结的屯堡里继续打。一个标,打到这里,自己早消耗光了。所以我是一点不担心的。”
马凤云也很赞同:“对,再往后去,还有那道内城在呢,想要靠一标军队硬攻,的确奈何不了墓碑镇。”
“所以军师还是很有远见的。当初他首先提出这个规划,要把整个墓碑镇改造成一个大工事,那时候大家很犹豫啊,都想:这得用多少人花多少钱呢!争来争去,后来军师火了,一个春山堂的不用,就用他手底下那批人,完全按他的想法,花了半年时间,先建起来两座屯堡,并底下的一条地道,大家看了,这才都点了头,才有了今天镇上这样的规模。老实说,谁也不希望它们派上用场,可到了危急关头,它们可是能顶大用的!”
这时他们正从一处屯堡旁走过去。这两日清军攻山,屯堡也加强了戒备,等闲人不得靠近。马凤云听了阮曾三的话,又加意看了两眼,果然是堡墙坚固,难以攻打。清兵即便攻到此地,疲惫之师,强弩之末,自然难有良策。
但与此同时,他内心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颇不对劲。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一时却也说不上来。
他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摇头——就在刚才,他好像看见了穆冲。可一眨眼工夫,又看不到了。
他在跟着他?
他没想到,过不多久,朱阿秀从后面赶上来,第一句话竟也是问:“你看到穆冲了吗?”
阮曾三这时已知道他们二人的事了,识趣地退开一旁,让他们说话。他是江湖汉子,在石榴裙底打滚一点不比鬼头刀下少了,对家室一念原不如何看重,在意的反是,朱阿秀不日便是万家的媳妇,堂主那边若是认起真来,对马凤云可大大不妥。
“刚才我过来找你,正好见着他,我觉得,他像在跟着你。”
果然。
“事情有些不对。”她说,“昨晚上庆功的时候,有人趁乱想套我的话,是关于那天晚上。他穿着长枪会的衣服,但我一开始就觉得他不是,我见过他,但想不起来,后来天亮的时候我想起来了,我看见两个李揖唐的人从我面前过去,我忽然想起来他应该穿成那个样子才对——他是李揖唐的人,李揖唐已经注意到那天晚上的事了。”
马凤云点点头:“这我知道。”
“于是我想来告诉你,结果在半道上看到了穆冲。他跟在你后面,样子很古怪。我猜你到现在为止也没好好听过他们这一路来的故事,我听过。我审过他们,所有人,很多讲的事都不一样,有的看到这个,有的看到那个,有的记错了,有的忘记了,但每个人都跟我提过同一个细节——他的眼睛,像着了魔似的眼睛。我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的。可是,我刚才看到他,看到他在后面远远看着你,我忽然很肯定,那就是他们描述的样子,一定是。”
马凤云很是错愕。他想按她的描述去想象另外一个穆冲……他轻轻摇头。
“我知道你想象不出来,因为你压根就没见过!我喊了他一声,他吓了一跳。我问他在干什么,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我又问他,李揖唐的人有没有去找过他,他说没有。他在撒谎!李揖唐如果连我都有疑心,更加没理由不怀疑他的。”
马凤云默然。
“你怎么说?”
“李揖唐找过他。”马凤云终于开了口,“就在昨晚。我以为他出了事,急忙上山顶去找他,结果他已经出来了。我问他怎么样,他什么也不肯说。”
“这不就结了!你一直当他是小师弟,但我敢说,就算他从前是,可经历了这些以后,他已经不是了!他已经疯过一次了,谁也不敢说不会有第二次!他已经知道你身份了啊……”
“要是这样,现在应该已经有人来抓我了。”
“如果李揖唐另有打算呢?你一样不知道!”
马凤云叹了口气。他知道她说的很有可能,她是全心全意为了他好:“也许吧。……你知道吗,仗快打完了。”
“你怎么知道?”
“三哥刚才告诉我的。昨晚春山堂派人去和清兵谈和,估计进展得很顺利,说不定我们这两天就可以走。只要走得了,今天我们担心的事情,不就统统过去了吗?”
“会吗?”她反问了一句。她心里一点也不这么想。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山下面“咚”的一声炮响。三人不由得一震。跟着听前边又乱了起来,许多人本来已经撤下来休息了,这时都在往前头跑,有人喊:“清兵!清兵又来了!”
阮曾三愣住了:“怎……怎么会?”
清兵重新在山下列阵,摆出进攻的架势。马凤云和朱阿秀匆匆赶去葫芦嘴报信。等赶到时,见营门外站了一队春山堂的人,一个个整齐肃立,也不知在这里做什么。走过去问老梁头:“怎么了?”
“万延春和李揖唐都来了,在里面给金标上祭。”老梁头的声音有些异样,“这不像是他们会做的事。”
“清兵又开始攻山了,我们来报个信。”
老梁头点头:“刚才这里也听到炮声了。或许真是这样吧,他们侦知了清兵的行动,知道这场仗还有得打,不能不借重这边的力量,所以才被迫摆了个姿态出来。”
马凤云却犹疑道:“不过我们来的时候,前山的情形有些乱,不像是事前察探到清兵就会攻山的样子。而且……”
“而且什么?”
“刚才碰到阮三哥,他透了个风给我,当时我不觉得怎么,现在想来,似乎有些奇怪。”便把阮曾三说的跟老梁头转述了一遍,道:“那人奉的是万延春的令,昨晚上来回七八趟不止,三哥当时就认为,必是万堂主想以胜求和,在秘密同清兵接洽。”
老梁头和朱阿秀都道:“不错。”
“他还跟我说,清兵方面若是全无商量余地,又何须来回那么多趟?即便是从那人的神情上看,也不像是谈崩了的样子。他当时就以为,这场仗打到昨晚上就算结束了。所以清兵突然攻山,他比我们更吃惊。”
老梁头沉吟不语,默想着其中的关键。
马凤云道:“因此这里就有问题了。要是和谈顺利,清兵怎会突然翻脸;要说清兵假借和谈,实际是想趁我们不备发动突袭,连万延春他们一样蒙在鼓里,那么您刚才的推断,可就全盘想错了。”
正说到这里,忽然营房那边有人高声传出令来:“列队!”随着号令,众人从各面围拢,开始整顿队伍。
老梁头他们走过去,问其中一个:“列队做什么?”
“下山!准备迎敌啊!”
三人对望一眼。老梁头道:“这里面有问题。万延春他们来拜祭金标,显然是为安抚众人,继续作战,不然我想不出还有别的原因能让他们低头。可他们早在清兵攻山之前就来了……关键在那个人身上。走吧。”
“什么?”
“万延春和李揖唐举止反常,多半与同清兵密谈的内容有关。我们去找那个人。阮老三跟你说过那个人是谁吗?”
“有的。”马凤云说了那人的姓名。
老梁头轻轻“噫”了一声,一言不发地从营门口走过去。二人都感奇怪,只跟着他走。等拐过一个弯去,老梁头才停下来,道:“你说的那个人,就在他们里面。”
二人一愣:“营门口的?是哪个?”
“末一排最后头那个。”
朱阿秀有些意外:“如果照你说的,万延春应该把他藏起来才对。”
“也许他是觉得,无论藏在哪里,都不如带在身边更保险呢?”
万延春和李揖唐祭拜金标完毕,外面便传来清兵攻山的消息,时间上的确是凑巧得很。万延春当众演说了一番,大致的意思不外乎大家捐弃前嫌,合力抗敌,接着便提出来,葫芦嘴这一支是否仍是去原定地点设伏。周汉城认为,清兵昨夜吃了亏去,今日再来,必有防备,不如另想别计为好。李揖唐却说,最要紧的是布下一个掎角之势,清兵不识山路,即便有备,也难以防范。周汉城对此间地理所知有限,又觉他所说不错,也就点头答应,率队开赴前山。
其时镇上,几方人众,一拨拨,一队队,此去彼来,都在准备战斗。万延春率人从拥挤的道路上穿过,一直送到寨门。眼看着周汉城等人仍是循原路下到密林里去了,他同李揖唐相视一笑,从寨墙上走下来——忽地笑容骤敛。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他队伍里少了一个人。一个顶要紧的人。
朱阿秀从长枪会调过来一队人,也没跟他们明说,只选了一处道路狭窄容易下手的岔口,叫他们候在那儿,等万延春他们来时,对面直迎过去,一下子便把队伍冲得乱了,她则和马凤云都换了一样的服色,混在众人当中,对准了下手目标,左右一挟,一掐,用早准备好的布袋兜头一裹,兔起鹘落之间,便将一个大活人无声无息地裹着去了,其时众目睽睽,竟无一人发觉。
朱阿秀将调来的人遣散了,和马凤云一道,挟着那头目,到了一间僻静的屋子。老梁头已候在那里。三人低声商量一阵,朱阿秀道:“你们避一避,我来吧。这是从万延春手里直接抢人,算是正面挑上他了,我出面还有话说,至少他背着长枪会跟清兵接洽,他也占不着理。要是问出来没什么大事,就推是一个玩笑,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老梁头深以为然。马凤云虽不愿让她一个承担,却也知她所说有理,只得避到了外面去。朱阿秀把那头目从布袋里抖将出来,容他喘息了一会,问道:“昨晚你上山下山跑了那么多趟,到底和清军谈些什么?”
那头目惊魂未定,听朱阿秀劈头就问到要害处,不禁面色大变:“我不知道!”
朱阿秀忍俊不禁:“说昏话呀你?两头都是你传的话你不知道?”
那头目睁大了眼睛瞪她,忽然大喊起来:“救——”
朱阿秀一巴掌把他没喊出来的都拍进肚子里了,道:“谁要你命来着?万堂主要和清兵谈话,总该和我们言语一声。我要拿这话问你们堂主,他一样得跟我赔不是,我不想让他脸上不好看,才问到你这儿。你痛痛快快说了,才叫作两家不伤和气。这个道理你不懂的?”
不管朱阿秀怎么说,那人只是摇头,忽然又喊:“来——”
这次朱阿秀早有防备,出手快极,他一句“来人啊”还没出半个音就给掐灭了。她正要再问,忽然眼前精光一闪,竟是那人不知从哪里摸出把小刀,一刀就刺过来,朱阿秀急忙闪身,刀光紧挨着她面皮擦过去。那人挣起身来,拔腿往门口跑,朱阿秀伸腿一勾,那人扑地倒了。她正要追过去,那人一翻身,一手从地上挥上来,竟扬了她一脸灰,把她眼给迷了。那人趁这个机会,一跃蹿到门边,一把把门推开,伸头就往外——
“梆”地一下,却是当头挨了一拳,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晕乎乎一跤跌了回来。只听头上有人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昏昏地答了一句。跟着脑袋上被踢了一脚,却是朱阿秀道:“谁问你了!气死我了,连这么个小子也没拿住。”
关门声响过之后,另一个显得苍老的声音道:“这人怎么样也不肯说,其中定有蹊跷。我们原来只当万延春暗中在同清兵讲和,现在看来,还把内情想简单了。”
那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见视线里多出来两个人,一眼便认出来了,叫起来道:“果然,果然有你们这些人!”
老梁头冷冷道:“我们?谁是‘我们’?”
那人忽然语塞。
“还有这个‘果然’。为什么你会说‘果然’呢?你怕见我们?一早就想到是我们?还是你不肯说出来的事情,根本就是关于‘我们’呢?”
那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我不知道。”但声音已弱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