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头道:“你肯为堂主守口如瓶,可惜万堂主不在这里,看不到你如此忠义。现在他多半已经发现你不见了。你跟在他身边这些年,应该清楚他的为人,他对你的信任,能及得上你对他忠心的几成?这件事若从头到尾神不知鬼不觉,自然风平浪静,可现在你失了踪,也就是说有人已经注意到了,也知道要从你身上来打开缺口,你猜他又会怎么想?”
那人咬牙道:“你不用挑拨,我不会说的。”
“忠言逆耳。可你越不肯说,我们就知道它越重要,如果我料得不错,它的后果很快就会显现出来。一旦发生了,它就不再是一个秘密,而同时,你的身份就从这个秘密的保护者,变成了它最好的证人。你自己想吧,如果我是万延春,那时候我还能不能留得下你?就算你不肯帮我们,也总要想办法救你自己啊。”
那人颤了一下,没言语。过了半晌,忽然道:“怎么……怎么救?”
“尽快说出来,不要让坏事发生——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周汉城众人在向导官的引导下,悄悄下到原定地点重新设伏。这时距清兵鸣炮预备攻山已过去了好一阵,然而清兵仍黑压压地聚集于山口,鼓噪呐喊,却并不冲上。周汉城心中疑惑:他们使疑兵计吗?
忽然另一面上有人来报,说山下正对着他们的位置上,出现了一队清兵,不知道要做什么。周汉城忙赶到那头去看,见一队清兵刚从山弯后转出来,摆开阵势以后,从队伍后面吱嘎嘎推上十几门格鲁森炮来,在阵前一字排开。
周汉城不由得失惊:“清军怎么把炮队列在这里?”
“火炮?”听到这两个字,马凤云三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你说下去。”
那头目辩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那个姓霍的官儿非要再打一仗……”马凤云心想,霍景旸果在其内,“还有,没姓周的来,大家乱一阵,但总会相安无事的,因为绿林有绿林的规矩啊,传了几百年的规矩!现在是你们乱搞一套,山上才危险了。堂主和军师没办法,只有狠心把你们推出去,挫一挫你们的气焰,这是为了墓碑镇的安全啊!”
朱阿秀气得抖抖地,劈手扇了他一个耳光:“一派胡言!”
老梁头叹了口气:“你莫打他,他说的也是真心话。”对那头目道,“别扯这些没用的,说正题。”
那头目道:“最后堂主和军师让我带话过去,把你们设伏的位置告诉清军,清军到时会把火炮都调集到那个方向上去,等你们一下到那里,他们就开炮轰山。”
三人心中巨震,齐问:“什么时候?”
“可能……差不多了吧。”
正在此时,忽听外面起了骚动。马凤云眼疾手快,一把按住那头目,不让他出声。朱阿秀掩到窗边,往外看去,见是一队春山堂的人,正往后面葫芦嘴的方向去。老梁头问:“万延春发现了?”
“应该是。我们现在怎么办?”
马凤云道:“事情紧急,我们要立刻通知周先生赶紧撤回来。”三下五除二,把那头目捆成个粽子相仿,交给老梁头,“先藏他起来。将来两方对质,他就是最好的人证。”说罢,和朱阿秀两人疾步奔出。
便在这时,只听前山“咚”的一声大响,一炮打了上来。跟着“咚咚”又是数炮。两人心里同时一沉:来不及了。
山下突如其来的炮击完全出乎意料。周汉城看到清兵在山下推出炮来,已觉得不对,没想到清兵动作快极,迅速调整炮位,昂起炮口,立刻就把三百人的藏身处瞄了个准。周汉城刚喊得一声:“不好,大家快闪开!”一炮已打了上来。众人密集于此,这一炮正落在人群中,直炸得血肉横飞。白剑声见势不妙,飞扑过来,将周汉城压在身下。跟着底下又打上来数炮,都是正对了这边轰来,每一炮都会直接造成死伤。好容易挨到一轮炮放完,众人从地下爬起身来,看到头顶上空因为炮震而激扬起来的尘土、木叶,此刻都成了殷红色的。
这时山谷间回荡的都是嗡嗡的炮音。白剑声大声问:“先生!先生!”
周汉城大声答道:“我没事!其他人呢?”
前后都有人应声,只这时声音嘈杂,尘土蔽日,树林里像黑天了一样,也辨不出是哪个,又听各处都有人在负痛呻吟。周汉城大声道:“清兵马上又会开炮,大家不要留在原地,赶紧撤回去。向导呢?”众人也跟着叫起来:“向导官!向导官!”混乱中有人喊道:“这边!”
周汉城道:“我们带下来两个的,另一个呢?”
“他在我边上……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好,你带路,大家赶紧撤!”
那人应了一声,大声喊:“大家跟我来!”当先开路,其他人架着负伤的跟在后面。结果还没走出两三步,清兵又开始了第二轮炮击。众人慌忙卧倒。炮弹就在距离他们极近的地方,乃至就在他们的中间落下,炸裂开来,他们卧在地上,感觉大地的震动比他们的心跳还要急促,头上到处是木头断裂的声音,不断有树枝掉落到他们的头上身上。一棵参天的大树被齐腰打断,吱吱嘎嘎地栽倒下来,像一道巨大的门闩一样砸在他们的退路上,他们的耳朵都被炮声塞满了,只能用眼睛看到的被砸溅起来的漫天的烟尘,来想象那该是怎样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终于,这一轮炮又挨了过去,三百人里又有许多人伤亡。有人大声咒骂:“奶奶的,那帮龟儿子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周汉城一爬起身就喊:“大家快走!快走!”他身边不远处,有一个刚在这轮炮击中被弹片打断了一条腿,痛得在地上翻滚哭嚎,周汉城上去,一把背起他来,又喊:“走啊!快离开这里!”
队伍却动得很迟缓。
周汉城急了,几步奔到前面去——却见那个向导官被那棵倒下来的大树结结实实压在下面,眼看着不活了。
“现在怎么办?”众人都傻了眼。
“我们下到这里来两次了,没人记得路怎么走吗?先从这儿离开就行!”
有人自告奋勇,凭着记忆往前探路,可才走出十来步,不知怎地触动了机关,一根碗口粗细,两头削得笔尖的长木突然从茂盛的枝叶间弹射而出,“噗”地一下戳穿了他的咽喉,将他牢牢钉在树上,从创口喷涌而出的鲜血很快把他整个人都染红了。
这个景象之惨,众人都不忍卒睹。忽然有人大声哭道:“李揖唐!你这个乌龟王八蛋!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另一人骂道:“哭什么哭!没骨气!”先前那人哭道:“想拼都没的拼!怎么会这样啊!”他这话说得极是沉痛,实是不明白好端端的,为何会突然陷入如此绝境。其实人同此心,面对此情此景,人人心里又是愤怒,又是不甘,又是不明所以,却偏偏又是无可奈何。
正在惶急,忽然有三个人影从斜刺里钻了出来,喊:“先生,大家这边来!”正是马凤云和朱阿秀带着向导官到了。原来他俩赶到前山,山下炮火已烈,阮曾三尚不知内情,也怕有个闪失,便借了向导官引他俩下来接应。
这时不及叙话,马凤云叫向导官在前领路,让众人赶紧离开此地。众人眼见来了救星,精神大振,便是身负重伤的,也强撑着紧赶了一段,终于脱离了这片炮火密集区域。他们前脚刚出去,后脚清军第三轮炮击又打了上来。炮弹在这片树林里倾泻而下。众人回头再看,刚刚他们的这片落脚处,现在连一块平整的地面都见不到了。
众人走了一段,离炮火已远,便在林间暂作休整,替伤者简单包扎止血。很多伤者刚才神经紧绷着,咬牙撑到这里,稍一松懈,剧痛就像洪水一样灌进他们心窝子来。有几个受重伤的,更是一倒下去就再也没睁开眼睛。清点人数,共阵亡了三十余人,伤者几达百人,几乎损折了一半。即便侥幸逃过一劫的,看到满目都是残断的肢体,耳朵里听到的都是一片哀嚎之声,凄惨的景象就像小薄片刀一样一刀一刀剐在他们心上最柔软处,很多人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周汉城强忍悲痛,道:“很多兄弟伤得很重,大家手脚快些,立刻抬上山去医治。”
马凤云迟疑道:“上山?”朱阿秀道:“要不我跑一趟,把大夫请到这儿来。”
周汉城道:“这怎么成?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必须即刻抬上山去!”
马凤云阻拦道:“这时候上山,怕是……有些不妥。”
众人觉出他话里有话,都问:“怎么不妥?”
“这……”
白剑声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吞吞吐吐,再多拖得一刻,这些弟兄的命就让你害了!”
马凤云和朱阿秀均觉得在这种情形下贸然说出实情,后果殊难预料,可若不说,他们毫不知情地回上山去,又怕更会生出不测来……“这是一个圈套。”他终于说,“清兵知道你们的位置,他们一早就准备好了。”
有人一嗓子就吼起来:“我就知道!要不然清兵怎么会钉死了我们打?一定是有奸细通风报信!你说出来是哪一个,我现在就去撕碎了他!”众人这时痛怒交加,同声附和。
“昨晚上取胜以后,万延春和李揖唐就悄悄在和清兵接洽,准备讲和,可清兵方面提出了一个额外的条件……”当他把真相再复述一遍给众人听的时候,又一次感觉到了其中难以置信的荒谬感,然而,这一切却真实地发生了……“所以,他们选择了把你们推出去,这是他们和谈的一部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树林里忽然变得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嚎叫没有了,哭泣没有了,连呼吸声也没有了,甚至包括风声,树声,泥土声……所有有意义的声音,统统没有了。
树林像死了般的安静。
然后——
像一个雷一样炸了开来……
4
没能找到失踪的那个头目,万延春知道坏事了。他此刻还不清楚,因为两名向导官同时殒命,导致葫芦嘴众人不能迅速撤离,伤亡比之他事前预计的要大了数倍,只觉得明明自己是为了整个山寨的安全才想尽办法同清兵言和,可当真演变起来却走向了失控的反面,一切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感觉。
……难道是天要亡我墓碑镇?……
“守住!给我守住!”他大喊起来,“周汉城那帮人!一个也不许放上山!”
“为什么?”除了他自己那一伙外,所有人都懵了。
“为什么?”万延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为什么?因为他们是奸细!是祸害!放他们上来,墓碑镇就毁他们手里了!”
阮曾三急得眼珠子发红,死死攥住了他腕子:“堂主!你容不下他们也不能这么说啊!天地良心啊!你知道不是的!大家知道不是的!”
有人忽然喊:“他们上来了!”
万延春忙到前面来看。果然见下面林中出现了一队人影,正向这边走,前头十几人奔得最快,像一群受伤的饿虎直扑上来。他心里一震,忙喊:“拦住他们!”
守山的众人还在踌躇。这么会工夫,林中那队人又离得近了。众人这时才看清楚他们的样子。只见每个人浑身上下,都裹在一层殷红色的灰里,这种触目惊心的鲜艳而又湿漉漉的颜色,让人们本能地拒绝去想象它们的来历。几乎没有哪一个还能认得出本来面目,有的是被这层湿漉漉的灰覆盖了,有的是被炮弹炸伤了面部,有的是因为伤痛而扭曲着,但更多的是因为悲痛,因为眼睛里燃烧着的愤怒……
最前面的十几个人很快就冲到近前了。铁生是第一个,“嗷”的一嗓子从工事上跃了进来。众人见他眼睛瞪得铜铃般大,里面像要冒出血来,简直煞神附体一般,都情不自禁地往后退去。铁生拿眼往人堆里扫,一眼看见万延春,眼珠子就再也不活动了,一步步逼过来。万延春心里早在发虚,这时被他眼睛死死逼住,竟觉得不能动弹,他手刚去拔别在腰间的短枪,铁生一个箭步冲上来,憋足了全身气力,一拳打在他脸上,把万延春打得整个人都翻了起来,手枪也落了地了。
“我是堂主!”他喊。
“我堂你奶奶!”铁生扑上来,压住了他。
“你是我春山堂的,你敢打我,你这是犯上!”
“去你妈的春山堂!老子不是了!早不是了!”他抡起拳头,照着万延春头上身上乱打。从金标终于伤重不治开始积聚起来的怨气,到这时尽数迸发了出来。万延春尽力抗拒,一边喊:“人呢?给我拖开他!”亲兵拥过来又拖又打,但铁生骑在万延春身上,就像生了根一样,七八人居然拖他不动。
万延春大喊:“杀了他!杀了他啊——!”
有亲兵掣出刀来,从背后砍了铁生一下。血“哗”就下来了。铁生理都不理,双手死死叉住万延春脖子。万延春挣扎着又喊:“我是叫你杀了他!杀!杀啊!”
“谁敢!”
一声大喝。却是同铁生一块赶到的那十几个冲进人堆里,持枪围成了一个圈子。万延春的亲兵也不示弱,二三十管枪齐刷刷端起来,逼指着对方。一时间,枪栓声“刷啦啦”响成了一片。
阮曾三急得直跳脚:“别开枪!有话好说!”可双方谁也不听他的。他一眼看到周汉城也走上来了,忙喊:“周先生……”
哪知那亲兵头目忽然喝道:“他们抓了堂主,我们也要抓他们的头儿来抵!给我抓住姓周的!”毕竟万延春在春山堂做了十多年堂主,在很多会众心中位望早固,这时听了他呼喝,立时有十几人向周汉城扑来。葫芦嘴众人本来已经满心激愤,没想到回上山来,山上不但没有一句好言相慰,反倒欺到头上来,人人怒发欲狂,有几个按捺不住,手指头一较劲,枪口里已打出几梭子去,把冲在前头的好几人都打倒了。那头目也挨了一枪子儿,痛得倒在地上大骂:“好你个周汉城,嘴说得好听,叫大家不要火并,真打起来,他娘的比谁都狠!”
周汉城听了他这话,心里陡然一凛,忙喊:“大家住手!”
葫芦嘴众人这时大半已然上山,大家迅速抢住位置,各持枪械,严阵以待。
阮曾三急得什么似的:“周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汉城强压怒火:“大家还蒙在鼓里。铁生,你放他起来,让他自己说!”铁生一把把万延春拽起来:“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