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信芳(1895-1975),浙江慈溪人。京剧大师,为京剧“麒派”艺术创始人。曾任上海京剧院院长。着有《周信芳戏剧散论》。
从七岁登台算起,我的舞台生活已经将近六十年了。可是真正认识到舞台生活的意义,领略到舞台生活的乐趣,只是建国十年来的事。
一个忠于艺术的艺术工作者,毕生之志就是最大限度地搞好他的艺术,而这是离不开一个良好的政治环境的。
在艺术上,我从来是反对“闭关自守”的。早年,我有幸常常看到“须生泰斗”谭鑫培的表演;我长期和前辈艺术家汪笑侬、王洪寿(老三麻子)同台演出;我对花脸刘永春的唱和花旦冯子和的创造角色感到浓厚的兴趣……从他们身上,我深受熏陶,使我扩大了艺术眼界。可是,解放后我才领会到:旧社会在我们艺人之间安放下多少道重重帷幕,使我们彼此隔绝,在艺术上不能交流,在感情上俨若路人。我虽力争冲破这帷幕,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渺小的,直到全国解放为止,我不仅对祖国百花园里的胜景一知半解,即对京剧艺术的本身也是感到莫测高深的。
只是在1952年全国戏曲会演之后,通过几十个戏曲剧种的交流演出,我才恍然认识到:祖国的戏曲艺术是那么浩瀚渊博,无论是老大哥的秦腔、昆曲,还是小弟弟小妹妹的越剧、评剧,在共产党的培养灌溉下,都没有例外地长得那么茁壮,开得那么娇艳。百花竞艳的结果,大家都为兄弟剧种的欣欣向荣额手称庆,同时,也对自己进一步地繁荣发展提出了努力方向和具体任务。坐井观天,必然故步自封。扩大艺术眼界,交流艺术经验,才能使艺术事业日益活跃,不断精进,共同提高。这是通过全国戏曲会演我所得到的最深切的感受和体会。
这之后,我就时时刻刻想着要和全国的兄弟剧种的演员同志进一步地交流经验,时时刻刻想着要把反复演了五十年的传统剧目进一步地从剧本上和表演上进行整理加工。许多我常演的剧目,在若干地方戏剧种,也是常演剧目。地方戏剧本文词的亲切生动、富于生活情趣,表演上的细腻逼真、感情充沛,深深打动了我。我决心博采众长来丰富和提高自己的脚本和表演。五十年来,我从来没有停止过自己对艺术创造的努力。现在,眼界扩大了,认识提高了,我有什么理由放松或停止这方面的努力呢?
1954年,在党的主持推动下,得到几位工作同志的热情协助,我的常演剧目,其中被公认为较优秀的十几出,进行了全面的修改和整理。我们对角色进行了新的估价,对故事进行了新的解释,对情节进行了必要的新的安排,对唱词、宾白进行了适当的润色。经过一番修改整理,被歪曲了的革命英雄宋江不再是一个无聊的嫖客,《杀惜》不再是妒杀或仇杀,从这一般男女关系的事件中体现出来的是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在《描容上路》一剧中,参考了地方戏的演出本,我把善良的老人张广才对贤德的少妇赵五娘的关怀和爱护更加人情化了,我要让这位父执辈的叮咛嘱咐倾吐出千千万万观众的心声。
在长期的演出实践中不断进行修改加工,虽然是中国戏曲的传统之一,但这一次修改显然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经过这次彻底的修改,若干角色的精神面貌改变了,有些人物的精神品质升华了,舞台上出现了更加简洁、更加优美的新的局面。这就是党的“推陈出新”的方针的体现,而离开了党的领导,这种局面是永远不可能出现的。
1955年,当中央文化部为我和我的老友梅兰芳同志举行了“舞台生活五十年纪念”的大会和观摩演出之后,我的另一个愿望也实现了。中央为我安排了为期八个月的巡回演出,我们跑遍了东北、华北、华东五个省的十个城市。我们把不成熟的艺术给各地送上门去求教,同时我们也得到了最好的机会,认真向当地各个剧种学习他们的成就和经验。后来,1958年,我再一次得到为期六个月的巡回演出的机会。我们的足迹遍历中南、西南、西北、华北七个省的十一个城市。我们看到了更多的古老剧种的优秀艺术。而这之前,在1956年到1957年的期间,我还和上海京剧院许多同志一道访问了苏联的首都莫斯科和其他八个大小城市,并为那里的热情的观众作了整整两个月的演出。
通过在巡回演出中一连串的接触交往,使我永志难忘的第一件事是:人与人的关系彻底改变了。我不愿意去回想旧社会里人与人的那种冷酷无情的关系,但我必须指出:像现在这样路隔万座山、一见面就亲如同胞手足的现象,却是解放前我“跑码头”的时候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人们尊称我为老艺术家,到处邀我看戏,开座谈会,到处是热情的笑脸。说也有趣,“麒派”原是江南流行的一个艺术流派,我的学生大多是江南的京剧演员,而现在远至当时驻在朝鲜的志愿军京剧团里都有了我麒门弟子了。我一路上都在想:五十年来我对京剧艺术不能说没有一点贡献,但在和建国以来整个戏曲界的巨大成就对比之下,我的贡献实在太微小了。而从一路上我所观摩的各剧种的优秀的演出中,我所学习到和吸收到的东西却是太多了。人们为什么对我这样尊重呢?透过他们热情的笑脸,我看到一颗颗真诚的、火热的心:为了社会主义的最高利益,他们千方百计地找寻一切机会来提高自己的素养,来丰富、改进自己的剧目和演出。除非是在社会主义时代和社会里,谁会有这样坚毅不拔的学习的精神?谁又会这样真诚地对待人和热情地帮助人?
一路巡回演出,我看到的戏为数着实不少。在一些古老的剧种里,像川剧、秦腔、各路的山西梆子等等,大都保留了很多宝贵的遗产。中国戏曲是综合性、技术性特别强的一种戏剧艺术,运用技术主要是为了加强和加深对人物的刻划和剧情的渲染。一路上,我们看到许多少年演员和儿童演员都掌握了不少繁难的技巧。与此同时,许多地方戏剧种在遗产的挖掘整理上,在新剧的创造上,干劲都是极大的;对传统剧目的整理,也显示了巨大的创造性。
在技术的掌握、运用上,我一贯是比较重视的。受到了各个剧种的启发,我更感觉到:像京剧这样一个古老的剧种,技术原本十分完备,如果放松锻炼,将使艺术表现力和艺术魅力逐渐降低,那是不可容忍的。我经常以此勖勉和警戒自己和青年同志。为了以身作则,在我演出时,遇到“吊毛”等等繁难的技术动作,我坚决不肯改变或降低规格;相反的,在某些技术性特别强的剧目(如《徐策跑城》等)里,通过观摩借鉴,我更加强和发展了我的舞蹈动作。
为了继承和发展遗产,为了扩大上演剧目,近年来,我一直致力于以往保留剧目的翻箱底和再估价的工作。这其中,我重新整理了《鹿台恨》、《生死板》、《斩经堂》等等的剧目,并新排了昆曲《十五贯》和新创作的《义责王魁》。
这在剧目创作上只是很小的一个数字,我把它看成我的舞台生活又一个新阶段的开始。
两个月的访苏演出,是我舞台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当苏联艺术家和我握手言欢,以热情洋溢的语调称赞中国戏曲艺术的成就时,我内心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作为一个中国的戏曲演员,在今天,比在过去任何时候,责任都更大得多。祖国的戏曲艺术确实是浩如烟海,邈如远山,深如重洋。但我们究竟了解和掌握了多少?我们必须加速继承和发扬戏曲艺术的渊博精深的优秀传统,我们必须以最大的热情和毅力对戏曲艺术进行系统的研究和整理,我们应该有中国戏曲艺术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
个人的水平是有限的,个人的力量是微薄的;我决心先从自己着手,把自己的表演艺术先用文字记录下来,以供戏曲艺术理论家在进行研究工作时参考。在党的主持下,这个艺术记录的工作已经开始了。实际上,我的老友梅兰芳同志早已走在我的前面,他从事这项工作已经好几年了。
说到艺术记录,我不能不联想到党对戏曲艺术各种流派的大力提倡。由于我表演上的某些特点,在长期舞台实践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形成了一种流派,人们叫它“麒派”。在党的号召下,许多专家们对“麒派”,正像对其他许多流派一样,作了许多精辟的研究工作。他们分析、归纳了我在表演艺术上的主要特点,并从理论上加以阐发。说实在,有些连我自己也没有完整地意识到。在得到专家们的启发帮助之后,我很有雄心和我的学生们一道把“麒派”的表演艺术更向前发展一步,我们要继续发扬我们的某些优点,克服和改正我们的许多缺点。从我早年起,在表演上我总是力求真实,无论唱、做、念、打,我总力求情绪饱满,力求体现角色的性格和当时当地的思想感情。可是说到真实,当我有一次坐在黄浦江渡轮上,看到附近的渔船的活动时,我忽然想到我在《打渔杀家》一剧中的某些渔舟动作就还不够真实。从这以后,父女并立船头捕鱼的那一场戏,我就作了适当的修改,使它更符合生活真实。当然,我也不忘记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的关系,加强技术性的动作、丰富表现力也是我们应该继续努力的一个方面。除非在共产党领导之下,哪一个政府有心肠、有兴趣来提倡什么艺术流派!难怪苏联一位艺术同行抓紧我的手动情地说:“毛主席提倡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充分说明中国是一个最文明、最先进的国家。”
十年来我的舞台生活中的另一件大事是不断地为工农兵送上门去演出。
我曾几次去朝鲜战场和海防前线,挤在坑道里和站在海岸上为那里日夕保卫着社会主义祖国大门的健儿们演出。我也曾专程去到东北最边远的基建工地,为那里鼓足干劲、加速建设社会主义的重工业工人演出。我常常和同志们一道到远郊或近郊的农村去,站在绿油油的田头上,与农民共同劳动,并给他们清歌数曲,来鼓舞他们的生产热情,来恢复他们的工作疲劳。
当你在广场的高台上演出,面对着正襟危坐的成万的战士,当你发现阵雨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仍旧一动不动地凝神看你的演出时,你不由得感从中来,万千种念头一齐涌上心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观众啊!为他们演出一场戏,谁能不引为毕生的光荣和幸福!每回下工厂、下农村,总听见工农群众嘁嘁喳喳地说:“麒麟童来了!”这是对我的赞许呢,还是对我的责备和期待呢?
真的,作为一个社会主义的文艺战士,我们深入到工农群众中去,是还远远不够的。而工农群众是多么迫切需要我们啊!每次为工农送上门去演出,对我都是一个深刻的教育。
建国十年来,应该说,我还是做了一些事情的。和过去任何一个十年相比,我的舞台生活都更丰富得多;也可以说,这十年来所做的事情,无论数量上、质量上,都超过以往近五十年的总和。可是,和整个戏曲界的巨大成就相比,和全国工农业战线上的伟大收获相比,自己的一点贡献实在太微薄了。
每一想到党和人民给我的重大荣誉和优厚的待遇——在全国戏曲会演中颁给我荣誉奖,为我和梅兰芳同志举行“舞台生活五十年纪念”,通过各种重要的工作岗位让我参与戏曲界的领导工作,选我为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最近还接收我作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每一想到这些,我就不禁汗颜,深深感到自己责任的重大。
好在六十几岁还不算老年,建国十年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万里长征中也只是个起步。来日方长,我决心在党的领导下,在人民的监督下,矢忠矢诚,为伟大的无产阶级事业奋斗到底,来报答党和人民长期以来对我的培养和爱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