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戏剧界专演一工而延续到四世的,就我想得起的,只有三家。茹家从茹先生到元俊,是四代武生;谭家从谭老先生到元寿(富英的儿子,也唱老生)是四代老生;我家从先祖到葆玖是四代旦角。其他如杨家从我外祖到盛春(盛春的父亲长喜也唱武生),那只有三代武生了。我祖母的娘家从陈金爵先生以下四代,都以昆曲擅长,也是难得的。”
梅先生说到这里,对于这几年来科班的纷纷解散停办,戏剧工作者的人数减退,各行角色求过于供、不敷支配的事,他觉得是很值得注意的。
六 从路三宝学“醉酒”
《贵妃醉酒》为什么会列入刀马旦一工,关于这一点,梅先生的解释是:“这出戏是极繁重的歌舞剧。如衔杯、卧鱼种种身段,如果腰腿没有武工底子,是难以出色的。所以一向由刀马旦兼演。从前月月红、余玉琴、路三宝几位老前辈,都擅长此戏。他们都有自己特出的地方。我是学的路三宝先生的一派。最初我常常看他演这出戏,非常喜欢,后来就请他亲自教给我。
“路先生教我练衔杯、卧鱼以及酒醉的台步、执扇子的姿势、看雁时的云步、抖袖的各种程式,未醉之前的身段与酒后改穿宫装的步法。他的教授法细致极了、也认真极了。我在苏联表演期间,对《醉酒》的演出得到的评论,是说我描摹一个贵妇人的醉态,在身段和表情上有三个层次。始则掩袖而饮,继而不掩袖而饮,终则随便而饮。这是相当深刻而了解的看法。还有一位专家对我说:‘一个喝醉酒的人实际上是呕吐狼藉、东倒西歪、令人厌恶而不美观的;舞台上的醉人,就不能做得让人讨厌。应该着重姿态的曼妙,歌舞的合拍,使观众能够得到美感。’这些话说得太对了,跟我们所讲究的舞台上要顾到‘美’的条件,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这出戏里的三次饮酒,含有三种内心的变化,所以演员的表情与姿态,须要分三个阶段:(一)听说唐明皇驾转西宫,无人同饮,感觉内心苦闷,又怕宫人窃笑,所以要强自作态,维持尊严。(二)酒下愁肠,又想起了唐明皇、梅妃,妒意横生,举杯时微露怨恨的情绪。(三)酒已过量,不能自制,才面含笑容,举杯一饮而尽。此后即入初醉状态中,进一层描绘醉人的醉态。这出《醉酒》,顾名思义,就晓得‘醉’字是全剧的关键。但是必须演得恰如其分,不能过火。要顾到这是宫廷里一个贵妇人感到生活上单调苦闷,想拿酒来解愁,她那种醉态,并不等于荡妇淫娃的借酒发疯。这样才能够掌握住整个剧情,成为一出美妙的古典歌舞剧。
“今天不过是拿《醉酒》举一个例。其实每一个戏剧工作者,对于他所演的人物,都应该深深地琢磨体验到这剧中人的性格与身份,加以细密的分析,从内心里表达出来。同时观摩他人的优点,要从大处着眼,撷取菁华。不可拘于一腔一调、一举一动的但求形似,而忽略了艺术上灵活运用的意义。”
七 看戏
第二天晚上,我们继续谈到演员们对于观摩同业表演的重要,梅先生说:“我在艺术上的进步与深入,很得力于看戏。我搭喜连成班的时候,每天总是不等开锣就到,一直看到散戏才走。当中除了自己表演以外,始终在下场门的场面上、胡琴座的后面,坐着看。越看越有兴趣,舍不得离开一步。这种习惯。延续得很久。以后改搭别的班子,也是如此。
“我在学艺时代,生活方面经过了长期的严格管制。饮食睡眠,都极有规律。甚至于出门散步,探亲访友,都不能乱走,并且还有人跟着,不能自由活动。看戏本来是业务上的学习,这一来倒变成了我课余最主要的娱乐。也由此吸收了许多宝贵的经验。日子久了,在演技方面,不自觉地会逐渐提高。
慢慢地我在台上,一招一式、一哭一笑都能信手拈来,自然就会合拍。这种一面学习、一面观摩的方法,是每一个艺人求得深造的基本条件。所以后来,我总是告诉我的学生要多看戏,并且看的范围要愈广愈好。譬如学旦角的,不一定专看本工戏,其他各行角色都要看。同时批评优劣,采取他人的长处,这样才能使自己的技能丰富起来。我在幼年时代,曾经看过很多有名的老前辈的表演。最初还不能完全领略他们的特点。譬如龚云甫的《太君辞朝》、《吊金龟》一类的戏,我看了只觉得他的声音好听,动作表情好看,究竟好到什么地步,我还是说不出来。
“我初看谭老板(鑫培)的戏,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想。当时扮老生的演员,都是身体魁梧,嗓音洪亮的。惟有他的扮相,是那样的瘦削,嗓音是那样的细腻悠扬,一望而知是个好演员的风度。有一次他跟金秀山合演《捉放曹》,曹操出场唱完了一句,跟着陈宫接唱‘路上行人马蹄忙’,我在池子后排的边上,听得不大清楚。吕伯奢草堂里面的唱腔和对句,也没有使劲。我正有点失望,哪晓得等到曹操拔剑杀家的一场,才看出他那种深刻的表情。就说他那双眼睛,真是目光炯炯,早就把全场观众的精神掌握住了。从此一路精彩下去,唱到《宿店》的大段二黄,愈唱愈高,真像‘深山鹤唳,月出云中’。陈宫的一腔悔恨怨愤,都从唱词音节和面部表情深深地表达出来。满戏园子静到一点声音都没有,台下的观众,有的闭目凝神细听,有的目不转睛地看,心灵上都到了净化的境地。我那时虽然还只有一个小学生的程度,不能完全领略他的高度的艺术,只就表面看得懂的部分来讲,已经觉得精神上有说不出来的轻松愉快了。
“还有几位陪着谭老板唱的老前辈,如黄润甫、金秀山……也都是我最喜欢听的。“黄润甫的为人非常风趣,在后台的人缘也最好。大家称他为‘三大爷’。
观众又都叫他‘黄三’。这位老先生对于业务的认真,表演的深刻,功夫的结实,我是佩服极了。他无论扮什么角色,即使是最不重要的,也一定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表演着。观众对他的印象非常好,总是报以热烈彩声。假使有一天,台下没有反应。他卸装以后,就会懊丧到连饭都不想吃。
“当时的听众又都叫他‘活曹操’。这种夸语,他是当之无愧的。他演反派角色,着重的是性格的刻划。他决不像一般的演员,把曹操形容得那么庸浅浮躁。我看见他陪谭老板演过《捉放曹》、《战宛城》、《阳平关》三出戏里的曹操,就是用不同的手法来表演的。
“他描摹《捉放曹》的曹操,是一个不择手段、宁我负人的不得志的奸雄;《战宛城》的曹操,就做出了他在战胜之后,沉湎酒色的放纵神态,可是这却决不是一个下流的登徒子模样;到了《阳平关》,就俨然是三分鼎足、大气磅礴的魏王气概了。
“他勾曹操的脸谱,跟今天一般演员所勾的,就有部分的区别。他把面部地位勾得小,纱帽戴得低,眼圈线条画得极细,神情上的确生动得多。后来侗五爷演《战宛城》曹操的脸谱,就是照他的路子勾的。
“他的嗓音沉郁沙亮,虽然不以唱工取胜,但是他嘴里的功夫,那种犀利的喷口,是经过千锤百炼才造成的。我坐在台下听,觉得他每一个字,都能很清晰地送到耳边。他因为不适宜唱‘铜锤’花脸,所以专攻‘架子’花脸。大部分的精力都集中在做工表情上。在他晚年,我还赶上同他唱过几出戏。那时他的牙齿全掉了,完全运用上下唇的力量来唱,这又另是一种神韵了。学他的人,大半是学了他晚年没有牙的口风;做工方面也往往失之粗犷过火,忽略了其他重要的部分。其实黄老先生的风格,是遒炼气派之中,又含着妩媚的意味的。只要看他扮演张飞,就能明白这种境界了。
“关于他的师承,据老辈说,他学的是钱宝峰、庆四两位。钱宝峰擅长靠把,演张飞一路角色最为拿手;庆四是短打见长,擅演窦尔墩、黄三太一路角色。黄润甫是采取了钱、庆二位的优点,加以融化而自成一派的。
“金秀山先生的嗓音沉郁厚重,确是‘铜锤’风格。如《草桥关》、《二进宫》等剧,我都看过。后来他又兼演架子花脸,跟谭老板合作多年,对他非常倚重。一个极不重要的角色,经他一唱就马上引起了观众的重视,真是一个富有天才的优秀演员。我同他合演过《长坂坡》,他扮曹操;《岳家庄》他扮牛皋;《雁门关》与《穆柯寨》他都扮孟良。
“金秀山是票友出身,他才十几岁就常在蒋养坊胡同‘风流自赏’票房玩票。后来是拜的何桂山为师。同时北京还有一个着名的票房,在西直门内盘儿胡同翠峰庵,名叫‘赏心乐事’,也出了不少人材。如德珺如、刘鸿升……
‘下海’以后,都成为名演员。这两处票房,大概是在同治十年左右就成立了的。金秀山的正式下海,已经到了光绪七年了。讲到金秀山下海的故事,跟我们梅家倒有点关系。王大爷(瑶卿)知道得很详细,我也就是听他讲的。
“王大爷的父亲名叫王家琳,艺名绚云;他从谢肃玉专学昆旦。他为人慷慨,好交朋友,跟我祖父也有交情。生了王大爷,满月那一天,亲友们照例要去道喜的。他家除了预备酒席招待贺客之外,还找了一班‘托偶’戏,作为余兴节目。‘托偶’是一种傀儡戏。傀儡戏在演出的技巧和形式上,可以分‘托偶’与‘提线’两个系统。北方的‘托偶”戏人型大,扮演的是京戏居多。又名‘大台宫戏’,简称‘宫戏’。南方的‘提线’戏人型较小,扮演的都是各地方的民间故事。这两种表演的方法虽然都是傀儡在前面耍,人在幕后唱,可是耍的技术就大大地不同了。耍‘托偶’的人是在下面的,耍‘提线’的人是在上面的。我们只要从‘托’和‘提’两个字上,就可以了解他们的耍法了。北京有些票友,学会了几出戏,嗓子倒挺好,台上的经验不足,还不敢彩排演出,先就躲在幕后消遣一出,大家管这个叫‘钻桶子’,金秀山当年就是‘钻桶子’的好手。
“照从前一般外界朋友的猜想,总以为内行家里有了喜庆事情,一定邀上几位同行,凑成一次堂会。这不是太方便了吗?可是为什么不听说内行家里有堂会呢?其实这理由很简单,本界的人数太多,谁家没有娶妻生子这一类的喜事。如果你来我往,彼此唱开了头,那就没有个完。再说,内行家里有事,来宾总是同行占多数。你请他们听戏,是不会感觉多大兴趣的。普通都是找一班大鼓、杂耍来热闹热闹。像那天王家的‘托偶’戏,一半也是为了我祖父想听金秀山的唱才特邀的。表面上请他走票消遣,骨子里对他下海的前途却很有关系。他那时虽说是个票友,凭他那一条悲壮沉着的好嗓子,已经有点名气了。我祖父打算约他,参加四喜班,但是没有听过他的戏,所以借这个机会请他来‘钻桶子’。唱了一出《二进宫》,听的内行都一致认为满意,不久他果然就正式下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