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荣琛(1916-1996),京剧表演艺术家,系程派着名传人,主演过多种程派名剧。
举家北上
1926年左右,我十周岁时,我们举家离开安庆北上,迁居北京。从此,我再没有回过安庆天台里祖居,一别近七十年。
我们全家迁居北京时,先父才四十岁出头,在北京既没有居官,也没有做什么事,而是在家纳福当老太爷。那为什么非要舍弃祖业,离开家乡而北上进京呢?父母都没有深谈,我想可能有以下几个原因:
(一)先高祖遂园公谢世时,留有三子九孙,先祖伯远公是长房长孙。他有四子,先父居三,因两位伯父早亡,他实际居长。如此算来,从遂园公下传至第四代、五代,各房繁衍,人口大增,天台里再加上南京的祖宅再大,也容纳不下。所以,我们从天津回安庆,在天台里没住多久,就搬出来到后围墙单住,显然是为了避开封建官僚大家庭中的拥挤、混乱、陈腐和矛盾。北上迁京,可能是为求得进一步摆脱,得以清静度日。
(二)封建大家庭随着子孙繁衍、时代变化,不可避免地由盛而衰,逐渐走上分崩解体之路。赵家祖辈几代为官,当然也积累了若干财产,包括在太湖原籍购买了相当数量的田产,佃租是这个封建官僚大家庭的重要收入之一。
赵家有多少财产,我不清楚;《遂园自订年谱》中有在太平天国乱后,于太湖原籍买田置产的记载,之后几代为官,想亦有增添之举,先曾祖养斋公在南京新建巨宅就是一例。但是,富有殷实的大家庭到子孙后辈就要析产分家,赵家也不能例外。北上前,先父带我去上海在大姑母家住那么久,大概就是与姑母商量今后的行止。迁居北京,可能还同先父母少年时随两家长辈在京做官(先父母都是一口京腔),对旧京繁华留有较深眷恋有关。
(三)我的大姐荣璇(1904年生,与程砚秋先生同庚)此时已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小她两岁的大哥随后进入南开大学。子女只身在北方求学,父母不太放心,全家迁京可就近照拂,恐也是原因之一。何况我们这房早已分家单过,在哪里生活都一样。
就这样,父母带着我们姐弟(七弟荣琅1922年生在安庆,小妹荣玫刚出生)全家来到北京,租住在北新华街西绒线胡同靠六部口把角路北的一所大四合院。大街门是绿色的,不大,我们称之“小绿门”;房舍却很宽大,三层院子,前院倒座南房做外客厅,进垂花门为带廊子的中院;北上房,东西厢房,再有小夹道通后院,又是个四合院,近似于电视连视剧《皇城根》中名医“金一趟”的金家大院,不过后院要比金家大院的后院仅三间北房要宽绰得多。这种四合院在北京不少,多为中等富足人家居住。赵家从祖辈起,就没在北京买房置产,几代都是租房住。这所“小绿门”,二十年前还存在。近拆建成五层楼的邮电部招待所,还有餐厅对外营业。每过绒线胡同,不由停车驻足,忆及当年初入北京种种。
安庆天台里祖宅,旧日官宦气派不减,有门房传达,听差、仆妇、丫环甚多。到了北京,我们一房只十几人,父母在家闲居,不过略有积蓄、囊中充盈些,气派当然难比天台里以至后围墙时。虽也有门房听差,主要是看门洒扫,厨师、仆妇也都有,至于原来几乎我们每人都有看妈、丫环来伺候,现在也就用不着了。
到北京后我跳班进入离家很近的西侧崇德小学三年级。这是一所教会学校,还有中学。诺贝尔奖金获得者杨振宁博士就出自崇德中学。教会学校要敬上帝、做礼拜、唱圣歌,不胜其繁,我有点受不了,就转学到也不太远的东边兵部洼的北京市立第七小学。那时的公立小学要求较严,程度也较高,第七小学更为着名。我在这里完成了小学课业。
广看京剧 如鱼得水
到北京最让人愉快的是能常看京剧。我在上海随表哥表嫂们看了不少京剧,使我十分着迷。在北京,母亲家居无事,大姐是学国文的,都很喜欢看京剧,常带着我们去前门外的戏园子听戏。每次去,都是携大带小,兄姐们是轮换着去,我是一次不漏、必然要去,三妹常随我行动,连尚未入学的七弟荣琅,每次也少不了他。别看他只五六岁,戏迷劲儿不弱于我。
那时,和平门还未打通,看戏要坐车往东,经司法部街出前门,到大栅栏、珠市口一带的华乐园、广和楼、中和园、三庆园、广德楼、庆乐园、第一舞台去看戏。戏罢归来,戏园子门口有不少拉散座的马车等着待雇,我们常一家子雇一辆马车,在“得,得”的马蹄声中,进前门原路而回。虽已深夜,我毫无倦意,兴奋非常。那时夜戏散得晚,不管多么晚,我都是这样,晚上不困,早晨照起床,不像在安庆时我常因睡懒觉而误了上学。
20年代中期的北京,京剧正如花团锦簇,繁盛一时,堪称名角如林。老生余叔岩、王凤卿、高庆奎、言菊朋、时慧宝、王又宸、马连良、吴铁庵等;旦角除1927年《顺天时报》评选出的梅兰芳、尚小云、程艳秋(1932年后改名为程砚秋)、荀慧生、徐碧云“五大名伶”外,还有筱翠花、朱琴心、王琴侬、王蕙芳、王幼卿等,老一辈的陈德霖、田桂凤、王瑶卿等也不时登台;武生杨小楼,花脸郝寿臣,老旦龚云甫,小生朱素云,武旦“九阵风”阎岚秋……好手如云,佳剧迭出,我大多看了。就连年逾九旬的清末老生新“三鼎甲”之一、人称“老乡亲”的孙菊仙偶尔露演,我也赶上亲聆佳音;老人年纪太大了,嗓子还那么冲,就是有时跟胡琴“不说话”,出入台帘也要有人搀扶。那么多好戏、好角,使我看得如醉如痴,爱之弥深。童年之大看京剧,不仅培养了我的兴趣,也是后来我走上京剧之路的启蒙教育。
众多名角中,我最偏爱的是程艳秋。此时,程先生二十几岁,已名冠一时,他新排的私房本戏,除最初的《梨花记》、《龙马姻缘》和《玉镜台》因后来演出极少我没赶上看之外,像《红拂传》、《花舫缘》、《孔雀屏》、《风流棒》、《鸳鸯冢》、《赚文娟》、《玉狮坠》、《金锁记》、《青霜剑》、《碧玉簪》、《梅妃》、《文姬归汉》、《沈云英》、《陈丽卿》、《朱痕记》、《柳迎春》等以及之后的《荒山泪》、《春闺梦》,我都一个不漏、不止一次地看了。程先生的传统老戏如《玉堂春》、《四郎探母》、《王宝钏·红鬃烈马》、《三娘教子》、《御碑亭》、《桑园会》、《贺后骂殿》、《宝莲灯》、《虹霓关》、《能仁寺·弓砚缘》、《龙凤呈祥》等,也都看了,反复地看。真是越看越爱,程先生曼妙的声腔和表演深深地迷住了我。
人在少年时模仿性很强。看了这么多好角名剧,崇拜的除程艳秋外,还有余叔岩。功课之余,我也不由自主地加以摹仿,尤其是程先生的唱做方面。
我学程腔,只靠看戏不行,还要反复听、仔细学。那时的条件,除有留声机外,还有了广播电台。我有一副矿石收音耳机,夜深人静,我戴上耳机拨来拨去,寻找我最喜欢的程腔。找到了,自然乐不可支,凝神细听,随腔记谱,以至按谱寻声、拍板学唱,甚而深夜不眠。有时耳机出了毛病或电台找不准,急得人心如火焚,有次气得竟把耳机给摔了,之后又去买新的。后来家中有了手摇的老式留声机,买了不少京剧唱片,这就方便多了。做完功课就对着唱片反复听学。两三年中,我学会了不少唱段,有老生的,梅、荀、尚的,更多还是程派的;与此同时再继续听戏,实际验证又有所提高,已觉得很满足了。
京剧是我们全家的共同爱好。父亲虽不常去戏园子看戏,但晚饭沽饮两杯微醺时,也常常哼一段“昨夜晚吃酒醉……”自得其乐。我们常去听戏的人,也各有各自的喜爱者。母亲倒无所谓,听谁全行。大姐和我一样,最爱听程艳秋;二姐体弱,不大去听戏;三妹惟我马首是瞻;三哥爱看朱琴心;四哥很迷荀慧生;六、七两弟尚小,武戏和戴胡子的老生最吸引他们。大哥在天津求学,不参加我们的活动;惟有二哥却迷上了拉胡琴。他先在协和医学院学医,后辍学考入邮局工作;那时的铁路、银行、海关、邮局号称“四大铁饭碗”,薪俸待遇较优越,是我们弟兄中第一个经济上自立的人。他花钱请了女老生李桂芬的琴师张先生,按时来我家教他拉胡琴。每逢张先生来时,二哥绝不许我们在旁边。胡琴太迷人了,没胡琴干唱也没劲;不许我进屋,我就躲在门外偷听偷学,然后再自己练。二哥有两册胡琴工尺谱,谁也不许动。他不在家时,我钻进他的房中偷着瞧,再对着唱腔、过门琢磨,私下练,竟然逐渐把工尺谱学会了。所以我从小就会拉胡琴,虽然拉不好,倒是有师承,不过是偷学的。
北伐成功全国统一,北京更名北平。留学英国的五舅洪逵(字岐龄),到北平就任教育局长。他也是戏迷,常玩票,唱余派老生。我也喜欢余派,我们舅甥有了共同语言。五舅闲时来我家,还教我唱老生,什么《空城计》、《搜孤救孤》都跟他学过,有时就拉起胡琴唱起来,听众是我父母,还有弟、妹。五舅住在东城府学胡同一所宽大的宅院中,有时我去那里玩,唱戏是必有的内容;五舅还带着我到朋友家去玩去唱。记得有一次他带我到一个名为“宾燕花楼”的清吟桌茶楼去玩,我还唱了两段余派老生,俨然一小票友了。
师大附中使我京剧入门
我这么迷京剧,又瞧又唱,可没耽误功课。在市立第七小学的三年期考中,我没出过前三名。1929年小学毕业考中学,我的目光盯住了有名的、程度很高的北平师范大学附属中学。这所学校报考的人很多,录取标准很严。
我不敢说有十分把握,就在报考师大附中的同时,还报考了府右街的四存中学和灯市口的育英中学,以求稳妥。结果三所中学我都被录取,四存、育英的录取名次很靠前;师大附中的录取名次就中间偏后了,不过能考上就很幸运。
这年秋季开学,我同现仍住在北京的小学同窗好友、后成为着名的水电专家的沈长荣,一起进入师大附中。
师大附中位于和平门外南新华街北侧路东。南隔壁是有名的师大第一附小,对门是师范大学;再往南就是书肆林立的琉璃厂,过春节时的厂甸,以海王村公园为中心,从和平门南至沙土园、虎坊桥以至东西琉璃厂,摊位接连,各式小吃、杂物、空竹、风筝、京剧刀枪把子、绒花、鲜花、古玩、小玩意儿、旧书……还有专卖字画的席搭暖棚,非常热闹。
师大附中建于1901年,原名五城学堂,是推行新学教育较早的新式学堂之一,建立比师范大学还早一年,至今已有百年的历史。这所学校人才辈出,培养出许多知名有成就的科学家、教育家,担任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的,就有多位出身于师大附中。在美国哈佛大学任教的华人中,成立有“清华大学校友会”,其中竟有“师大附中校友组”。我入学时,还是男女合校,却简称为“男附中”(30年代后期才只收男生,名副其实),另有师大女附中相对应,在西单辟才胡同,此校拒收男生。此种编制、称谓颇感奇特。当时,我三妹考上的就是女附中。
北京分内外城,内城的南城墙原只有三个城门:正阳(前门)、宣武、崇文;东西便门已离内城城郭,而在外城东西边角。和平门是20年代末才打通新开的,还在护城河上架了一座桥,桥北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铁路,火车站在前门,分东西两站,平汉线和货车走西站。这样就使从虎坊桥经和平门到西长安街成为平坦通途。着名科学家钱学森学兄进师大附中比我早几年,他回忆说,那时还没开通和平门,他上学要先往西出宣武门,走西河沿往东再绕到学校,多走不少路。我入学时,和平门新打通了双城洞,从绒线胡同往南出和平门到附中,不过十几二十分钟,很方便了。不过,就怕碰上过火车,栅栏一拦要等好久,没准就会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