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1920-1996),湖南汨罗人。着名电影表演艺术家。曾任中国影协副主席。主演影片有《日出》、《复活》、《一江春水向东流》、《祝福》等。
每当思绪回到儿时,我那飘然远去的童年情景,就像放电影似的一幕幕地在脑海里涌现出来,呈现在我的面前……
儿时的亲人——我的乳娘,她正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捋着我的头发,嘴上噙着头绳,不紧不慢地为我梳小辫呢。我那时四岁了,对于我那慈祥和蔼的乳娘,记得清清楚楚。而四岁以前的情景呢?那就像一张没有感光的底片,没有一丝痕迹,简直是一片空白。
我的童年生活的一切美好印象,就是从乳娘那儿开始得到的。
乳娘的家乳娘的家一共有五口人:她的丈夫、公婆、女儿和她自己。她家姓李,我姓杨,但我却从小生活在这个家庭里,添上我这一口,这就是有六口人的家庭了。可是很不幸,仅仅过了一年,就只剩下四口人了。
乳娘因患肺病去世了。她的丈夫不久也相继去世了。她的家本来就是贫困的,没有立锥之地,主要生活来源靠租种别人的地,也卖劳动力。这一下子丧失了两个劳动力,活着的只有老的老,小的小了。贫穷困苦不言而喻。
于是我也显得更加孤苦伶仃了。
在这样的环境里,使我过早地懂得了忧郁。小小的年纪,一想到我的乳娘就哭,哭得很伤心。乳娘言语不多,整天操劳,放下锄铲就拾起针线,没有一刻歇息的时间。她的脸上总挂着忧愁,但是她对我非常疼爱,我的饥饱冷热时时挂在她的心上。冬天,她用旧衣给我改的棉袄,虽不漂亮,却很暖和;夏天,她经常凉好绿豆小米粥,端给我吃。她种种细心的照顾,一点一滴的怜爱,温暖着我幼小的心。她是惟一的给过我母爱的人。她过早地去世,我所得到的一点点母爱,也随之永远地消失,我更孤苦无依了。我开始参加劳动,生活逼迫我这个小小的孩子,担起一些生活的担子。然而,乳娘家剩下的这几个人的力量,毕竟太弱小了,总是吃不饱,穿不暖。一到寒冷的冬天,更是难熬。一家人挤在一起合盖一床破棉被。幸而北方再穷的人家也有个热炕,烧饭的时候,余热窜到炕道里就把炕烧热了。晚上睡在热炕头上,就像进入天堂般的美。可是天一蒙蒙亮,我就得起身了。因为落在我肩上的事也很多,首先我得快快跑出去捡柴火,扫树叶。北方的原野平坦而广阔,阳光灿烂,我整天在外边奔走干活,比生长在城市里的小孩子们,得到了更多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我长大以后,医生从X光片上诊断我肺上早就有了孔洞,只是已经钙化,对我不会有什么影响了。我想这个奇迹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乳娘传染给我的严重的肺病,被田野里的阳光和空气治好了,而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一切,是大自然使我成了命运和生活的幸运儿。
按说,肺结核对幼儿来说是种致命的疾病,我从小营养那样差,天天跟着乳娘家吃糠,咽菜,又没有经过什么治疗,哪来的抵抗那种疾病的能力呢?用现在的医学观点解释,最好的药品和营养就是那里的阳光和空气了。
乳娘住的村叫小香屯,村里村外,东一行,西一排,处处都有银灰色的白杨树,它挺拔直立,高耸入云,傲视着蓝天,点缀着大地,它的高大雄伟的形象,深深地印入我的脑际。不论坎坷的生活把我推到哪里,在记忆中,北方农村那富有生气的生活,和那些坚强的白杨树,是永远不会褪色的。尽管那时的农村荒凉贫穷,但它给予我的那朴素而又真挚的感情,是极为珍贵的。我干活累的时候,就常常坐在村角小破庙前的那一行行排得很整齐的白杨树下,擦着汗,看那一片片厚实的叶子,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烁着银色的光点;又听着它在微风中发出的沙沙声,真像听着一首好听的歌,像是催我:“快快长大吧!”又好像安抚我:“渴啦,累啦,干完活就早点回家吧!”瞧,它对我多么亲昵哟,我又多么喜爱它呀!
一夜寒霜白,翠绿的白杨树叶儿变成了金黄色,纷纷落在脚下,铺满一地,像厚厚的松软的棉被,我躺在上面,乐得满地打滚,弄脏了衣衫,脸上也沾了土,像小泥猴儿,我还是一个劲地打滚作乐。这时候的我呀,活像个野姑娘。也只有在这时候,人间的一切苦闷、忧烦,全部跟我这个孩子没关系。
啊,我似乎也有了金色的童年!
有一天,这寂静的山野突然沸腾起来,人群从四面八方,喊着笑着涌到了小香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一个草台班子来村里演戏了。我觉得非常新鲜好玩。
那时,我仗着人小麻利,从人堆里挤过去,钻到戏台前,仰着脸儿,眼巴巴地望着台子,不晓得演戏是怎么一回事。不一会儿,戏开始了,又是敲锣又是打鼓,震得我心儿咚咚响,随着锣鼓声和管弦声,各种脸谱的演员穿着五颜六色的戏衣,又是舞又是唱,热闹非凡,煞是好看。虽然至今我不知道那台子上演的是什么戏,可那时我是看得入了迷,一连兴奋了好些日子,戏台上的那些人总在脑子里回旋。也真有趣,家里没人的时候,我竟悄悄地跪在灶王爷的小神龛前,装模作样,合手礼拜,又演又唱。可是只会哼哼,有音无词——这就是我第一次“学戏”。孩子的模仿力很强,对新奇的事非常敏感。这不知名的一台戏,对我发生了很大的影响。至今,我忆起这个时期的生活,那滋味就像吃了青橄榄,苦涩过后,自有甘甜。谁都有儿时留下的甜和苦的记忆,那记忆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所以,童年的生活,不论它多么苦也是值得去回忆的。
在小香屯,我过了将近五年,快九岁了,才离开乳娘家。一天,乳娘家的人对我说,我哥哥要接我回家去。我望着家里的人,痴呆茫然,怎么,我还有个哥哥,我还有一个家呢?
自己的家
乡下的野姑娘进了城,我怯生生地回到了自己的家。我原来是有父亲、有母亲的,还有哥哥和姐姐。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寄养在乳娘的家里,又从来不闻不问;将近五年过去了,怎么又想起在小香屯的乡下还有我这个女儿,让哥哥去把我接了回来呢?
要回答这个奇特的问题,只有从我那个奇特的家说起了。在那个时代,我的家算得上“书香门第”。父亲在清朝末年考中了举人。进入民国初年,我父亲又考进了京师大学,毕了业,得了个大学士的头衔。为振兴教育,募捐兴办了北平新华大学。在当时,这是全国的第一所私立大学。他自任校长,按理说我就是校长家的“千金小姐”,从北京城落难到了乡下,一连许多年死活也没有人问没有人管,这的确是个叫人不可思议的“谜”。然而,打开这所“书香门第”的大门,也不难理解,原来是如此啊!
这个家庭最大的不幸是父母长年不和,他们成天吵吵闹闹,以致弄得家不像家,乱糟糟的,没有一点和睦的气氛。母亲也是受过教育的,可就是无心管孩子。我的大姐——杨沫,她是家里的“大小姐”啰,可是你看她,到了大冬天,脚上还穿一双破鞋,脚后跟露在外面,因为袜子也穿了个大破洞,她生了冻疮,血水不住地往外流,家里的人谁也不去问一声疼不疼,甚至于身上长了许多虱子,母亲也不管,这哪有“书香门第”的风雅,哪有大学校长家里的“大小姐”的模样?所以说这真是一个相当奇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