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香玉(1923-2004),豫剧表演艺术家,主演过《朝阳沟》、《贩马记》、《桃花庵》等。
我爸爸是个有名的豫剧西府调艺人,唱花旦的,本名张茂堂,艺名张凤仙,后改张福仙。他五官端正,眼睛大而有神,扮相非常漂亮。他的眼功很好,做戏的时候飞彩流光,仿佛眼睛都会说话。虽然他的嗓子不太好,但是吐字非常清楚,不管高音低音,无不字字饱满,远近可闻,同行人都说这是他的一绝。用爸爸的说法,他的个子太高,扮演旦角显得太野,同女性袅袅婷婷的丰采是很不相称的。为此,他练就了一手独特的弓腿步法,因而他早年塑造的角色,如《玉虎坠》中的王娟娟,《洛阳桥》中的叶含嫣等,在豫西农村都是很受欢迎的艺术形象。可惜好景不长,二十二岁那年,当他唱得正响的时候,因病倒仓,再也没有恢复过来。有人说,那是嫉妒他的人暗中使坏的结果,我看实际上是嗓子出了毛病,或者是长了息肉、小结之类造成的。只因旧社会科学落后,艺人无知,才疑神疑鬼,要是在今天一定是可以治好的。
奶奶告诉我,爸爸十五岁就当了小长工,吃不饱,穿不暖,还经常挨打受骂。一天,为了一只羊羔跌到墓坑里摔死了,狠心的财主竟把爸爸吊在梁上痛打一顿,绳子勒的伤疤在手脖子上留了一辈子。当天深夜,他挣脱绳索,忍着剧烈的疼痛,翻墙逃跑,找到大金店窝班学戏;学了半年多,人家嫌他比别的孩子高一头,太不般配,又把他打发走啦。从此他就没了踪影。几年以后,他突然回来了,那早晚他已在密县搭班演戏,只在家里停了三五天光景。据说,他打过零工,要过饭,当过兵。军队里有个马夫,原是唱戏的,爸爸跟他学了不少戏。后来爸爸又从军队里逃出来,下海搭班。
爸爸倒仓以后,继续留在戏班上干些零活,如拉场、捡场、打梆子,有时候也担任教师。他到处奔波,很少回家。我每次见到他,总觉得怯生生的,不敢说话。奶奶和妈妈又是教又是哄,我才羞怯怯地叫一声“爹”。
爸爸每次回家,总多少给我带点东西,有时是吃的,有时是穿的戴的。有一次,他给我带了一顶帽子,红颜色,绿镶边,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那天,爸爸进门的时候,我正躺在地上撒泼,两条腿乱踢乱蹬,又哭又闹,跟奶奶怄气。原来不久以前,奶奶害了一场病,我大姑来看望老人家,带来了几块山楂糕。奶奶刚刚好了一点,就舍不得吃了。每当我过分贪玩的时候,她就答应给我切一小块,催我赶快去拾柴火,或者挖野菜。自从吃了第一块山楂糕以后,我是一想起来就流口水,仿佛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就在爸爸回来这一天,我为了解馋,出门时一手了一个破篮子。在半山坡,我很快弄了两多半篮柴火和野菜,就急匆匆地回家了。奶奶夸了我几句,然后给我切了一块山楂糕。吃了以后,我还缠着要,奶奶就是不给。我气呼呼地说:“往常一篮子一块,今天两篮子,又是柴火,又是菜,我要两块!两块!”奶奶大概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故意在我的嘴唇上一捏说:“你这嘴妮!看我把你的小嘴拧烂。”我顺势往地上一躺,越闹越凶,爸爸进门我是根本不知道的。
“你爹回来了!”奶奶一连说了三遍,我都不加理睬,以为她在哄我、骗我。直到奶奶硬把我扶起来,并把一顶花帽子塞到我的手里,我才知我爸爸真的回来了。这帽子的顶部留着个碗底大的窟窿眼儿,边上都是皱折。我误以为那是一顶破帽子,赌气地往地下一扔,哭闹着非吃山楂糕不行。爸爸再三哄我,我死活听不进去。最后爸爸急了,掂起雨伞不轻不重地把我打了两下。我自小就是牛脾气,如果不是顺毛拨捋,动不动就要尥蹶子。我喘着粗气站在那里,撅着嘴,一言不发;稍后,趁奶奶和爸爸说话的当儿,冲出家门,一溜烟跑到半山坡的破窑洞里,肚子气得一鼓一鼓的,坐在一块石头上发愣。直到天黑,一个哑巴小伙伴到洞里找到我,给我比划了半天,后来抱起我往肩上一放,拔腿就往山下跑。一路上我越是挣扎,他抱得越紧,两只胳膊像钳子一样。到了家里,我已经筋疲力尽了。这哑巴和我是本家,按辈分应该管我叫姑。我把人家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就为这事很长时间都不爱搭理他。
爸爸爱看京剧,是一个京剧迷。有一年,我们正在密县一带跑高台,他听说梅兰芳在开封演出,竟然预支了几个月的份子钱,去开封看了几场。听说,一张站票卖八块钱,黑市就更高了。妈妈知道以后,因为心疼钱,气得暴跳如雷,几乎要和爸爸拼命。爸爸越解释,她的火气越大,话头也越难听。掌班的和几位师傅前来劝架,爸爸只得向妈妈说了几句好话,抽抽底火,可是一袋烟没抽完,他又兴高采烈地说:“开封这一趟没有白跑,钱没白花,梅兰芳的玩艺儿就是好,看人家的《游园惊梦》、《天女散花》就像逛仙境一样,心都醉了。”说到得意处,他竟比比划划,咿咿呀呀,眉目传神,旁若无人。众人正听得入神,他却叹口气说:“要是我读书识字,会耍笔杆子,那就好了!”
爸爸不识字,却有一肚子文化水。《三国演义》、《水浒传》上的故事,他可以顺着次序说下去;《聊斋》上的故事也能说上几个。这些故事都是他听别人朗读记下来的,但他说起来,又能添枝加叶,于要紧处点出精神。因此,他讲的故事不但人人爱听,还能使人分清是非,明辨善恶,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
小时候,我最喜欢听武松和鲁智深的故事,他们正直、勇敢,敢作敢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使我得到满足,受到鼓舞。
爸爸为人正派,讲义气。他常常说:“人,不怕穷,就怕穷得没骨气。”遇事他能主持公道,虽是至亲好友,也不偏心眼。他的缺点是脾气急躁,说话直出直入,不讲究方式方法,不善于拿道理让人心服口服。尤其对我,稍不如意,张嘴就骂,动手就打,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是没有顾忌的。但是皮肉之苦并不能抹去我对他的尊敬与热爱,因为我佩服他那副硬骨头,更崇拜他在艺术上的创新精神。
可惜我当了主演以后,爸爸手里的钱慢慢多起来了,终于学会了打麻将、抽大烟。万恶的旧社会,就这样,把一个有才华的艺人给毁了。
解放以后,爸爸戒了大烟,又在香玉剧社担任教师工作。他教文戏,既教唱腔,又教身段,不顾年迈体弱,热情很高。“文革”中他被送回故乡,1967年病故。我因被“隔离审查”,连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亲爱的爸爸啊!您的女儿永远怀念您。
……
爸爸挨打
爸爸倒仓以后,依然在戏班子里帮忙,捎带卖点纸烟、茶叶什么的,一年到头在外面奔波。他节衣缩食,把剩下来的钱贴补家里,那数目虽然很小,却顶了大用。这些都是我长大以后才知道的。回头想想,脑海里只能浮现出一些影影绰绰的片断。有一次吃玉米面窝窝,我吃到一粒砂子,“呸”的一声,吐了出去。妈妈指着地上的几小块窝窝说:“死妮子!怎么都吐了,可惜不可惜!”她又一点一点捡了起来,我真觉得委屈,心里说:“要不是牙碜,我也舍不得吐呀!”
有一次爸爸回来,带了一包梨膏糖,我一看见就馋得慌。奶奶却以教训的口气对爸爸说:“以后回来,不用带这个,换成玉米面,够全家人吃几顿的。”
难道奶奶就不知道糖好吃吗?我觉得真是太奇怪了。
奶奶爱哭,她在梦中哭起来常常把我惊醒,哭声中不是叫儿子,就是叫闺女。有一夜,她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喊着七个儿女的名字,叫了一遍又一遍,夹着阵阵的咳嗽。妈妈一会儿给她喂水,一会儿给她捶背,一宿都没有合眼。我想起身,妈妈不答应,只得一个人在床上翻来翻去,迷迷糊糊挨到天明。
奶奶病了,这是1930年秋天的事。
一天清早,奶奶喝了一碗稀稀的面疙瘩,精神似乎好了点,她跟妈妈说:“去把你舅请来,叫他给妙玲爹写封信。”
舅爷小时候上过几年学,读书不多,却满脑子封建思想,说话常带之乎者也。他家里有几亩薄田,零零星星分布在山坡上,都是前几辈人陆陆续续开荒开出来的。他不会种地,也看不起种地,拿手戏是替人写状子,我们那一带叫做“捏官司”。最初他不过是为了一顿比较像样的茶饭,人家不请就找上门了。地里活全由奶奶一人干,还常常挨他的骂。奶奶一气之下,同他分了家,自己带着孩子过。慢慢地,舅爷不光给人家捏官司,连买卖土地、弟兄分家、寡妇改嫁也都请他写文书,成为“先生”(我们那里叫“先儿”)一流的人物。用他的人越来越多,他也就拿起架子来了,看风头,讲价钱,官司赢了再加一份谢礼。舅爷对我爸唱戏特别不满,认为丢了他八辈子的人。我只知道有这么一个舅爷,却从来没有见他到我们家里来过。
这一回,妈妈真的把舅爷请来了。舅爷中等个子,浓眉大眼,身穿旧蓝布大褂,头戴一顶破礼帽,左耳根一颗黑痣上长着一撮黑白相间的长毛,特别惹眼,走路迈着八字步,腿脚似乎还算灵便。他拄着一根木拐棍,迈着八字步,走进窑洞。妈妈急忙搬来一个小木凳,让舅爷坐在奶奶床前,拉着我站在旁边。舅爷问了奶奶的病情以后说:“我看是伤风了,没大要紧,将养几天就好了。”说着从腰里摸出一块银元递到奶奶手里。舅爷一听说写信的事,便问:“茂堂在什么地方呢?”奶奶看了看妈妈,妈妈说:“上次回来说是在密县煤窑上,眼下……”舅爷一听,十分生气:“哼,连个准地儿都没有,信可往哪儿写呢!等打听清楚再说吧——有人请我去写龙凤大启,我该走了。”
舅爷走了不到一袋烟工夫,忽然又折了回来,后面跟着爸爸。进窑以后,没容奶奶、爸爸、妈妈说话,舅爷就非常严厉地说:“茂堂,跪下!”爸爸顺从地跪下去,耷拉着脑袋。舅爷拿拐棍用力一捣着地说:“你知罪吗?‘父母在,不远游’,此乃圣人之言!你只顾在外面唱戏,连老娘的死活都不管了!我已经给你娘留下了看病钱,等病好了你再走,以后不准唱戏了……”他越说越有气,脸涨得通红,话没有说完就停住了。从头到尾,爸爸只说了一个“是”字。
我紧紧偎在妈妈身边,心里直扑腾。奶奶似乎想给爸爸解围,嘱咐妈妈说:“天不早了,快给你舅爷做饭去。”这一下提醒了舅爷,他说:“唉呀!我早该走了。”出了窑门,又回头说了一句:“茂堂,记住了没有?”我真是不明白,爸爸是个五尺多高的汉子,为什么怕那个小老头呢?
下午,奶奶打发爸爸去把叔叔找来,她说:“进门先给人家老两口磕头。
只要答应我再看丙和一眼,我就是死……”爸爸赶紧打断奶奶的话说:“娘,看你说的啥!你放心吧,我这就去。”爸爸走后,奶奶还三番五次叫我到大门外张望,看爸回来没有。好不容易把爸爸盼回来了,奶奶见只有他一人,张了几张嘴,像噎住了似的,就是说不出话来,直流眼泪。爸爸说:“人家答应了!可弟弟到郑州办事去了,等几天回来了,准定叫他来看望您老人家,老两口通情达理,说话挺和气的。”
看来爸爸带回来的消息,使奶奶得到很大的宽慰,甚至可以说是挣扎的力量和勇气。她的病情大见起色,三天之后居然也能下床活动。爸爸这一趟并不是为了探亲才回来的,而是替戏班子办事顺便拐到家里看看。第四天,爸爸和妈妈合计了以后,用商量的口气跟奶奶说:“娘,我还有点事得到郑州去。到了郑州,我想顺便找找弟弟,催他早点回来,你看中不中?”奶奶说:“中是中,可你知道他住的地方吗?”爸爸说:“这还不好办,我先到他家里问问就是了。多则七天,少则五天,办完事我就回来。”说妥以后,妈妈拉着我把爸爸送到门外,等我们回转身的时候,看见奶奶拄着拐棍在窑门口站着,显然她的心跟着儿子一块走了,也许要到郑州去的吧。妈妈仿佛吃了一惊,搀住奶奶说:“娘,你看你吧,门口风怪尖的。”就在这天夜里,奶奶忽然又发高烧,咳嗽不止,到第二天傍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乡亲们来了一大群,有的分头给亲戚报丧,有的连床带人把奶奶移到窑洞正当门,拿一块包袱皮遮起来,这就是灵堂了。最难的是不知道爸爸在哪里,奶奶惟一可以依靠的儿子也是主事人不在家里。妈妈没有哭,是忙得顾不上呢,还是难上加难把她的神经压得麻木了?
最先回来的是到舅爷家报丧的人,他带来的消息是:舅爷来不来不一定。
妈妈一再追问,他才说:“老先儿听说妙玲爹不在家,直骂他忤逆、不孝,还说:‘他张茂堂不是我的外甥!’”舅爷真的没有来。因为不知道爸爸究竟在哪儿,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了半天,还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他早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