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在奶奶死后的第五天头上回来的。他一听说舅爷发了脾气,知道问题严重,打发报丧人走后,他立即披麻戴孝,朝奶奶磕了头,大哭一场;待听说舅爷来了,他又一步一磕头,一直迎到大门外边。舅爷板着脸,一句话没说,举起拐棍,劈头盖脑向爸爸打去,一直打到大姑跑上去揽住,爸爸没敢吭一声,动一动。进到院里,经大家再三劝说,舅爷才说:“茂堂,我前时对你怎么说的?你娘重病在身,我再三交代你不要走。走也不禀报我一声,真是胆大包天。你娘归天,要好好埋葬,以赎不孝之罪。”他提了三条:第一,不准用席裹,要买一口棺材;第二,再买身绸子寿衣;第三,扎一个纸人。还说:“再大的排场,你也讲究不起,为舅也不难为你。”爸爸一一遵命办理,后果是塌了一身窟窿,日子过得更难了。
要饭
在我们董沟村,要过饭的人是很多的。冬寒春荒,家里揭不开锅,他们才拉棍出门,走村串户,要些残汤剩饭,苦度时光。这些人憨厚老实,热爱劳动,因天灾人祸,生计断绝,虽然无奈何地“不劳而食”,但自食其力永远是他们的崇高信念。这些要饭的净是些妇孺老弱,年轻力壮的男子汉再作难也不会在这条道上抛头露面的。
奶奶的丧事办完以后,爸爸本来打算还要回到密县去的,不料战争爆发,交通断绝,被困在家里。
爸爸是个闲不住也是歇不起的人,想来想去,他打定主意把祖传下来的四分地改造成一个小菜园。常言道“一亩园,十亩田”,说的是开菜园比种粮食的收入高许多倍,下的工夫和投的肥料也需要高出许多倍。爸爸身背粪筐,手拿粪叉,天刚麻麻亮,就出去拣粪了。一个大清早能拾一筐粪,吃完早饭再下地干活。门外边的粪堆一天一天长,爸爸却越来越瘦了。人是铁,饭是钢,活那么重,他连糠窝窝、菜糊糊也吃不饱,哪能不瘦啊!
妈妈终于忍不住了。一天,当爸爸把半个窝窝塞到我手里的时候,她望了望爸爸说:“妙玲爹,这样下去,可不得了!菜园弄不成,你就变成一把骨头了。从明天起,我领着妙玲串门子去。”妈妈声音发抖,口气却很硬。爸爸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串门子”说穿了就是要饭,因为觉得丢人,说起来牙碜,这就成了忌讳了。我可不知道什么丢人不丢人,妈妈在前边走,我在后面照样打我的马车轱辘。妈妈又是嘟囔又是骂,我全都当成了耳边风。我们要来的东西,多数是稀的,如玉米面汤、小米汤、麦糁汤;少数是干的,如窝窝头、玉米面饼子,碰巧了还会有块白蒸馍。无论什么馍,我看着都眼馋,可妈妈偏偏只掰一小块给我,剩下的都放在篮子里,再用破布盖住。她叮咛我说:“鼓住劲喝汤,把馍给你爸带回去。”有时肚子胀得小鼓似的,还得拼命往里灌,因为你既然求爷爷告奶奶伸手要饭,如果只接馍不接汤,或者把汤倒掉,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不定全村都没有人打发你了。
一天,妈妈下地帮爸爸干活,我在地边打马车轱辘,还贴住大柳树玩蝎子粘墙。妈妈骂了我一声说:“死妮子,你能打出吃的,粘出喝的吗?还不上篮子走!”一路上,我耍着打狗棍,又是蹦,又是唱。中午,我刚要走进一个村子,忽然一条大黄狗向我猛扑过来,发出瘆人的狂吠声。逃不脱了,我急中生智,转身靠住路边的大柳树,抡动打狗棍,保护自己。一个十二三岁的胖小子追上来喝住黄狗,骂了我几声说:“滚,再不走,咬死你!”我又气又恨,只好有气无力地奔往别的村子。没走多远,觉得又饥又渴,心跳腿软。四下望望,见不远处扎了辆大车,牲口已经卸套,便走过去想讨口水喝。地上掉角放了三个大坷垃,中间是柴火,凑凑合合算个锅台。老把式正要点火,听见我的求告声,指了指旁边的水桶说:“随便喝。”点着火以后,他把马勺放到三个坷垃上,再拿来膏(gào)车用的油壶,把油倒在马勺里。就这样,他把带来的蒸馍个个都煎得黄焦酥脆。他一边忙活,一边往东翘翘下巴说:“小闺女,你可不要到这个村里去,财主家正在淘井呢。”财主淘井跟我又有什么牵扯呢?我不好意思追问。喝了水,正待转身走开,老把式说:“日头都偏西了,过了吃饭时间,你到哪里去要哇?”唉,他已经认出我是要饭的了。他张开大手,抓了两个油煎蒸馍,擩给我说:“先压压饥,好赶路。”我一边吃,一边不住嘴地说:“真香,真好吃!”吃完了,又磨磨蹭蹭地说:“你再行个好,给俺妈一个吧。”老把式为难地说:“我是个长工,积攒多天才能用膏车油吃一回煎蒸馍。唉!我都给你两个啦,剩下的我也只能压压心慌。”我年幼无知,不仅没有问他的姓名,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说。几十年来,一吃炸馍片,我就想起这件事,觉得对不起那位老大爷。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才知道,旧社会有个臭迷信,打井或淘井,最忌讳女人从近旁走过,说什么她们身上带有晦气,地下清泉经这种晦气一扑就出不来了,真是愚昧啊,可怜!
农历腊月是要饭吃的好机会,那是因为娶媳妇的人家多,可以要到好吃的东西。有一天,我和妈妈跑了十多里路,串了几个村子,在风雪中熬了半天,才领到一罐杂和菜和一些碎馍头。回到家里,妈妈把肉块挑出来剁碎,大年初一早晨,给全家吃了一顿萝卜馅饺子。那点剩菜再加上爸爸买的几斤豆腐,我们从年三十一直吃到破五。
难忘的端午节
1932年春,一个戏班的掌班给我爸爸捎信,请他去密县帮忙。临走的头天晚上,爸爸和妈妈言来语去,仿佛在争论什么,间或还提到我的名字。第二天,妈妈给我换上了串亲戚穿的衣服,叫我跟爸爸一起走。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处处觉得新鲜,尤其坐在火车上,眼看着一棵棵树向后倒去,真是有趣极了。
到了密县,戏班里的伯伯、叔叔们待我很亲,我很快就跟他们混熟了。每次演出,总有人把我背到后台,给我找个既不妨碍别人又能看清前台表演的地方。回到下处,心里高兴的时候,我可以毫无拘束地在众人面前扭来扭去,嘴里又是拉又是唱。如果有人夸我、逗我,我就唱得更欢,扭得更活泛了。
一天,要演《老包铡陈世美》,快开戏的时候,扮演小孩儿的小哥哥发烧头痛,不能出场。掌班的又是跺脚,又是挠头,急得脑门子上汗涔涔的。不知是谁冷不丁冒了一句:“嗨,让妙玲上吧,不就是跟着大人转几圈吗?”掌班的看了我爸爸一眼,征求他的意见。爸爸说:“不光是转圈,还得哭。这妮子就是不爱哭,死硬。”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那股傻劲,争辩着说:“我会哭,我会哭。”接着就模仿小伙伴们受委屈时的样子,揉揉眼睛,鼻子一抽一抽,身子扭来扭去。众人异口同声地说:“中!中!”爸爸又把一个小男孩叫过来,嘱咐我说:“说是说,可不能想哭就哭,也不能哭个没完没了。你看着哥哥,他哭你也哭,他不哭你也不要哭。”就这样,我竟头一次登台演出了。
刹戏以后,掌班的可高兴啦,还塞给我一包三角糖,看了看我爸爸说:“这妮子怪灵的,叫她学戏吧,准有出息。”爸爸说:“女孩儿家学戏,这得跟她妈商量商量。来这里的头天晚上,她妈还说要把她送出去呢。”我当时并不知道“送出去”指的是“送童养媳”,糊里糊涂地抢着说:“送我上哪儿去?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我要跟着爸爸学戏。”
从密县回家没几天,就到了端午节。这是我一生中最关键的一天,完全可以说是决定我一生命运的一天。传统陈腐观念和习惯势力,像无形的枷锁,把人们的头脑束缚得紧紧的,要想挣扎出来,那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就在这一天,爸爸以非凡的勇气,力排众议,为我打开了枷锁。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上,永远是那么清晰,并且闪着亮光。
每逢农历五月初五,在我们家乡,出阁的闺女都要回娘家,俗话叫“送端午”。大姑来得最早,粽子、油糕等带了一篮子,三姑来得晚一些,只带了一手巾兜东西。说话之间,大姑忽然冲着我妈问:“妙玲快十岁了吧?也不说送童养媳,你们当父母的就不着急?”大姑说话从来就是这种口气,仿佛她就是我们家的主事人。妈妈张了张嘴,看看我,给爸爸递过去一个眼神。
爸爸说:“你说吧,这是孩子的正事,用不着背着她嘛。”我记得妈妈说的那个男孩,弟兄二人,是对双生,家有十来亩地。大姑听了以后问:“既然这么好的人家,为啥还不定下来?”妈妈指指爸爸:“你说呗。”当时我并不明白送童养媳就是给人家当老婆,只知道除了干活,动不动就得挨骂挨打。我是生就的硬脾气,对别人的欺侮是丝毫不能容忍的,即使是身强力壮的男孩子,也敢跟他拼命。
因此,一听说要送我去当童养媳,顿时觉得血往上冲,双拳紧握,同时用警惕的眼光看着爸爸。爸爸慈祥地瞅了瞅我,扭头对大姑说:“大姐,你的一番好意,兄弟领情了。二姐、四妹死得那么惨,我真是不忍心叫孩子再去当童养媳。”话没落地,三姑就哭起来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童养媳就是连牛马也不如啊!可……可……可不当童养媳又有啥法子呢?这是前世造就,命里注定。我看还是叫孩子去吧。送走了有人管饭吃,总比在咱家挨饿强。”
以爸爸为一方,以妈妈、大姑、三姑为一方,小声大声争了很长时间,间或彼此都沉默无语,仿佛空气都上冻了。我的心弦始终绷得紧紧的,留心他们的每一句话,眼睛盯着每个人的表情。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壮着胆子说:“我不当童养媳,不能叫人家打死,我要跟爸爸学唱戏。”
“你要学唱戏?!”妈妈、大姑、三姑齐声大叫,显然她们都没有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就是要叫她跟我学戏!”爸爸把我搂在他的怀里。
“你疯啦?”大姑的两眼射出愤怒的光。
“兄弟!”三姑的声音拖得长长的。
“你怎么跟着孩子瞎说呀!”妈妈显然希望爸爸说的不是真心话,但又有点不放心。
“我不疯,也不傻。”爸爸毫不动摇地说,“明明是火坑,为什么要把孩子往里推?不错,种地是好,纺花织布也能顾住嘴;上学堂,读洋书,更能升官发财,但这些我们都沾不上边儿呀!”
大姑说:“茂堂,因为你学戏,已经闹得八井水不甜,姓张的七嘴八舌,说你百年以后不准入老坟,亲戚朋友也都在背后捣你的脊梁筋,连累你姐夫也站不到人前头。如今再叫闺女去学戏,族长会答应吗?”
一提族长,爸爸更生气了,他说:“族长是族长,我张茂堂是张茂堂。前年咱娘去世,我给他磕了三个响头,才答应给我二十块钱,三分利,并且非姐夫作保不可,这你没有忘记吧?”
“你既不听我的话,那好吧,以后你这个家我也不管了。只怨你不通情达理,不是我不讲姐弟情分。”财大气粗,大姑使出了杀手锏。
“一个鸡娃两只爪,还能刨点吃的,我就不信孩子跟着我会饿死!”人穷志不短,爸爸一点也不含糊。
大姑没有再说什么,收拾收拾,气鼓鼓起身走了。出了大门,她还扭头撂出一句话:“张茂堂,从今天起,我不是你姐姐,你不是我兄弟,咱们一刀两断!”
自从那天看了夜戏,两三年来,一次又一次,我在戏台上又蹦又唱,当了演员,醒来才知道是个梦。梦啊梦,要想变成真的,多难啊!
丢了盘缠
过了端午节没有几天,爸爸跟妈妈说:“妙玲娘,咱们找个活路去吧,不能守在家里等死啊!”原来他打算到密县煤窑上去,卖力气养家糊口,晚上教我学唱戏。妈妈自然是同意的,她说:“树挪,死;人挪,活。在这个鬼地方,鸡儿刨食也难得刨出一条虫来。”忽然,爸爸转身问我:“妙玲,前些日子在密县,演秦香莲那个叔叔教你的两句戏,你还记得吗?”我早就把那两句戏忘得一干二净,只得摇了摇头说:“想不起来了。”爸爸又问:“叔叔待你那么好,你就一点想不起来吗?”我想了一会儿,高兴地说:“对了,他给我端了一碗大米饭肉浇头。”爸爸气得连声骂我“没出息,不争气,就知道吃”,恨不得一脚把我踹倒在地,妈妈跑过来把他拉住了。
爸爸把家里能变钱的东西全都卖了,一共凑了七块现大洋,还有一些铜元,这就是一家人的全部盘缠。那时候,我弟弟振有还不到两岁。临走那天,三姑早早就来了。她悄悄把我叫到一边,掏出一条黄带子系在我的腰上,亲切地说:“妙玲,晚上住店要记住把这带子交给你妈,小心不要丢了。”
一家四口人从站街坐了一段火车,再步行到荥阳县城。那里不断有上密县拉煤的骡马大车,据说捎带客人,价钱便宜。天快黑了,爸爸领着我们向一家小店走去。不料想还没走到店门口,爸爸猛然“唉呀”一声,脸色煞白,靠着山墙倒下。我和妈不知出么事,吓得急忙上前喊叫。忽然爸爸捶胸顿足地哭喊起来:“天哪,人都说天无绝人之路,今天你要绝我张福仙哪!”原来爸爸背的褡裢被小偷割了个大口子,盘缠全丢了。
一家人的哭声惊动了过往行人,眨眼工夫就把我们围了个风雨不透。有位大叔劝我们说:“事到如今,哭也没用。俺那大车店后院有个盛草的破屋,你们先在那里将就一夜,明天再想法子吧。”爸爸向那人连声道谢,还叫我跪下磕了个头。
就在这天夜里,爸爸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