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怔怔地看着皇上,连行礼也忘了,直到苏姑姑在背后暗暗地拉她,她才猛地跪下。
“皇上万岁万万岁!”
父皇两个字终究是没有出口,难道这就是她的父皇,一个把自己的女儿忘记了的父亲?
“皇上,这是云妃的女儿,叫做行云。”见皇上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他身边的喜公公说道。
连喜公公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都记得自己的样子,自己的名字,可自己的父亲却不知道!行云觉得有万根针扎在心中,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皇后笑盈盈地接道:“喜公公,看来你年纪也大了,这宫里哪里还有什么云妃?”
喜公公忙道:“是老奴记错了,应该是云美人了。”
皇上却茫然道:“云美人……哪个云美人?”
行云抬起了头,殷切地望着皇上。是的,云美人,我的母妃,那个刚刚二十就香消玉殒的女子。父皇,你记得吗?苏姑姑说过,你以前很爱她的。你记得撷云宫吗?那是母妃住的地方,也是现在女儿住的地方。那儿的牌匾还是你亲手写的呢!
“哪一个云美人?敏儿,朕怎么想不起来?”
恍如五雷轰顶,他忘了!不但不记得自己,也忘了母妃了?三年的宠爱,他忘了。五年的冷宫,他从不心疼。是啊?母妃死去八年了,他早就该忘了。十三年没见,他怎么还会记得?他后宫中有那么多的女子,他自然早就忘了母妃了。母妃不过是一个被他打入冷宫的可怜女子罢了,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出生在冷宫,没人疼没人爱的可怜孩子罢了。他是皇上,高高在上的皇上,他怎么会记得?他本就不该记得。
可母妃忘不了他。她,行云,也忘不了。她那时年纪那么的小,和母妃相依为命。五年的光阴里,她没有父亲,只有母亲。可五年之后,连母亲也在绝望之中,撒手人寰。那时,甚至连母妃的贴身侍女苏柳也被贬入了浣衣局。她一无所有了,她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只有冷宫的一个聋哑的章老公公,见她母女可怜,一直照顾着她,还用树棍子在地上划,教她写字。要不然,她就是饿,也饿死了。就是这样,也是每一天都吃不饱,冬天还会冻得半死半活。小小的院子,高高的墙。墙外就是天堂,墙里简直就是地狱。她这个公主就是这么长大的。
现在,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可父亲说,他忘了。他忘了母妃,更不知道还有自己这个女儿。
看着明黄的身影渐渐远去,渐渐模糊,她放声大哭,她再也不要顾别人诧异的目光,再也不要顾及自己公主的身份。在泥地里,她哭得如同一个傻子,她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好像要哭到晕死过去。
既然,连最亲的父皇也不在乎她,她为什么还要在乎自己?为什么不干脆哭死算了?
“公主,求你了!不要哭了。求你了,你的身子本来就不好,怎禁得起……”半生沧桑,见过无数世态炎凉,人事沉浮的苏姑姑,终于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她记得云娘娘死前把小公主托付给她时,那苍白的脸色,那深深陷下的双眼。难道上天,一定要让她苏柳,眼睁睁地看着这母女受尽折磨,却无能为力吗?老天,你也有眼睛,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小公主有何辜?
“宝儿……你醒了……”
行云醒来时,依旧在梅花树下。只是那人关心的神态,总算让她明白,这世上不是没有人关心她。有他,有苏姑姑,有章爷爷,还有死去的母妃。有这四个,她就该满足了。
只是少年的太过相似的眉眼又让她想起了父皇,牵动了心里最痛的地方。可他的眼中,为何会湿润?
在少年的怀抱中,她虚弱地弯了弯嘴角,说道:“子瞻,宝儿错了,宝儿总是惹子瞻担心,子瞻不要生宝儿的气。”
“宝儿,你记着,长兄为父。有哥哥在,你就不用多想,不要多想。”
少年的眉眼又慢慢模糊,只因行云的眼中又蒙上了一层水雾。这次却不只是因为伤心。他永远是最懂的她的。她想的一切,他都了然。他知道,自己最伤心的不是皇后的欺凌,而是父皇的忘却。
“长兄为父,长兄为父……子瞻,答应我,永远不会不要宝儿。”
“当然不会。宝儿这么乖,哥哥怎么会不要宝儿呢?”
“永远?”
“永远。”
一份永远的承诺能走多远?十三岁的行云不知道。十九岁的子瞻也不知道。可他们知道,所有宫里的人都知道,子瞻已经护了行云整整五年。如果不是子瞻这个太子,行云如今还在,在冷宫中凄清地数着圆了又缺的月亮,也许,已经死了。如果不是当时十四岁的太子在清和宫外整整跪了一晚,皇上不会下令让这个没入皇家玉牒的公主搬出冷宫,回到云妃以前的住处——撷云宫。如果没有太子,宫里这些势利眼,没有人会把行云当成主子看。太子还特意把章老公公也请出了冷宫,还把云妃的贴身侍女从浣衣局带回了行云身边。他甚至常常把行云带到东宫,让宫外的名师,教导行云。
可纵然他是太子,是皇上唯一的子嗣,是不可能更改的天朝继承人。他也没有办法改变两件事,那就是父皇和母后对行云的态度。他唯有说,长兄为父,宝儿,虽然我只长你六岁,我定会护你周全。我没有办法,还你一个美满的家庭,一个幸福的童年。但你会和其他的皇家公主一样,有一段人人称羡的婚姻,有一个待你极好的夫婿,离开这个让你伤心的皇宫后,你会过上好日子的。
行云当然也记得那一天。那是她离开冷宫的第三天,子瞻给她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宝儿。那时,子瞻在看一本诗经,她也凑上去看。子瞻问她喜欢哪一首诗,她翻了半天,指到那一行诗——“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章爷爷教过她这句诗,很早以前,母妃也常常念这一句诗。她只觉得这句诗好,却不知好在哪里。“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彤管虽平常,在有心人眼中,也如珍似宝。那么以后哥哥就叫你宝儿,好不好?”子瞻笑着刮了一下小行云的鼻子。那时起,行云就贪恋起了子瞻的笑容。一直贪恋到了现在,也许真的,能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