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散了百花宴,皇上的样子略略有一些疲惫。长公主连孩子都有了,二公主也嫁人了,剩下个三公主,四公主,五公主,今夜又有大臣来求亲,他说年纪还小,再议。做父亲的眼看女儿长大,一个个出落地国色天香,聪明伶俐,自然是高兴。可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有趣。父亲总归有些舍不得。再一个女儿都这么大,自己也算是老了吧?
回到自己寝宫清和宫,皇上一眼看见龙案上的一堆奏折之中,竟然夹着一张雪浪纸,皱了皱眉对贴身的喜公公说道:“那是什么?拿来看看。”
宫里的太监宫女,除了御书局外,一律是不许认得字的。越是离主子近地位高,越是不得习字,以免有干政或者勾结大臣的事情发生。所以喜公公虽是诧异,却也是拿在手里,看在眼里,心中没有个什么主意。白纸黑字,疏疏朗朗像是诗词之类的,末尾一枚红红的小章,可以确定是私印。
喜公公低眉双手呈上,皇上接了过来,略略看了一遍,已经了然,开口道:“明喜,自从朕做东宫起,你就跟着朕。所以,朕不疑你。但,你和太子走的未免太近了。这让宫里宫外,尤其是那些朝臣,如何看朕,又如何看太子?”
喜公公巍巍跪下,伏在地上。他跟了皇上二十多年了。别的话,不敢说,这位主的脾气,他自认天下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皇上是念情分的人,既然说了这话,就定不会怪他。
果然,皇上又叹了一口气道:“你起来吧。谁搁在这儿的,也不必查了,不是什么大事。太子是未来的皇上,也是朕亲生亲养的儿子。他有什么难处,自己不肯说,你也该来告诉朕。这就罢了。朕累了,你下去吧。”
喜公公退了下去,两排宫女就徐徐进来了。皇上又低头看了一眼那纸: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末尾小章正是“行云流水”四字,这等行云流水的书法不是行云之作,又是谁?区区十三豆蔻,已经有此功力,微微透出大家的风范。再加之数年,一定能炉火纯青,媲美当世的任何一位书法大家。
皇上随手把纸递给一个当值的宫女,道:“烧了。”
那宫女微微愣神:“烧了?”
领头的那姑姑早用眼神命另一个宫女收了。在主子面前,庄严肃穆是应该有的姿态,是以宫女太监们早就习惯了一个眼神就吩咐一件事情,不发出一点儿声音。那愣神的宫女收到这凌厉的一瞥,回过神来,忙道:“是。”
因为这天是百花生日,嫔妃们都暗自希望皇上能在这一日宠幸自己,讨一个好的彩头。皇上就索性一个也不叫了。
很快,宫女们就服侍皇上睡下,退了出来。守夜的宫女太监又依班而入。
那宫女掏出怀里那张纸,不舍地看了一眼,打起火折子烧了。火光耀住了她的眼。好美的字,好美的火,不像她,平平淡淡没有半点波澜,灰色的日子一成不变。在这深宫里,只是个永远不会引起人注意的小宫女。二十五岁出宫,又是人老珠黄。他那时会不会不要她了,还是早就娶妻了?似乎这么多年的单调生活,只是为了等待那最后一个结果。
撷云宫里,行云的脸上一片惊慌,双眼里尽是恐惧,紧紧地盯着白色的裤子上深深浅浅的血污。半晌才颤着高声喊了一声:“苏姑姑。”
苏姑姑在外间做着针线,按理,小公主身边应该时时有人侍候,不过小公主在冷宫久了,有些事宁可自己动手,也不要人服侍的。这时小公主的话音未落,她已经放下针线,打帘子走了进去。
行云忙掀起被子,把自己盖了起来,苏姑姑眼睛尖,早就看见了,笑着对着行云耳语了一阵。
行云飞红了脸,悄声问道:“真的么?”又低首道:“我……还以为……”
苏姑姑嫣然一笑,问道:“可要请御医来看看?”
“不必了,姑姑不是说,这是正常的吗?”
苏姑姑料理好了行云,又说了一些不能喝生冷水,不要劳神之类的话,才在外间的小榻上睡了下,轻轻叹了一口气。冷宫这些年,尤其是她不在的这几年,她知道行云过得不好。所以身子一向不好,偏偏她又从来不肯看御医,口头说是没有什么大事。其实,她明白,行云是一直忘不了云娘娘缠绵病榻了好久,终究是在喝了御医开的药才含恨而终的往事。那御医有没有问题,这么多年早就无从查证。云娘娘就是不喝那碗药,也是时日不长,所以大家也就把这事埋在心底不再追究。现在,行云初潮如期而至,着实让她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