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楚在夜里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在草原上无拘无束地纵马驰骋,哥哥们跟随着父汗一同狩猎,额吉在帐中做了芳香四溢的乌兰伊德(蒙古语)等他们归来。
天空蓝得像是水洗过一样,苍鹰在空中展翅飞翔,只要尖锐洪亮的叫声一响起,草原上机敏的犬鼠便会立刻藏进洞穴,等安全了,它们才会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出来。
那时的她总爱穿一身大红色的骑装,再骑上一匹红鬃烈马翛然而归。若是运气好,猎到了一只‘四不像’的小棕鹿,她就会打马骑到父汗的毡帐前。她的马儿脖间系了一个金色的小铃铛,父汗若是听到清脆的铃铛声,便会对在场的人笑着调侃:“萧萧定是又带什么宝贝回来了。”
有时父汗不得空,她便笑着一夹马腹纵马过去,然后翻身下马清脆的喊一声“父汗”,挺胸阔步走进帐中。父汗则会从一堆冗杂的折子中抬起头看向她,眼底是满满的慈爱。
“父汗您快去瞧瞧我带了什么。”她蛮不讲理挽起父汗正在提笔写字的手,嬉笑着让父汗陪她出来,若是有大臣在场,估计也会被她那胡搅蛮缠的劲儿给吓得杵在原地。
雨后的草原上,空气中总是混杂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有时一阵风吹过,潮湿的格桑花香便会扑鼻而来。巧的时候,天上会出现七色的彩虹,简直是漂亮极了。
她时不时侧过脸凑到父汗的耳边讲些有趣儿的事,逗得父汗开怀大笑。他们就那样并肩走着,走着……一直走着……
梦境一转,符楚突然梦到自己被送到北安王府的那个晚上,红烛高照,大红盖头罩在她的头上,随行而来的嬷嬷只告诉她不得乱动,便阖上门出去了。
她等了许久也没见有人进来,遂大着胆子将盖头的一角轻轻掀起。窗户纸上贴着红囍字是她第一眼看到的,紫檀柜子上也贴了红色的小图案,她看着像是草原上的鹰……后来宋镶告诉她那是南楚的剪纸,图案不是鹰而是燕子。
符楚觉得坐得有些疼,刚一起身,便看到脚边滚了几颗红枣和桂圆。她狐疑地扯开被衾,发现里面竟铺了一堆的零嘴儿。她猜测是嬷嬷怕她肚子饿,于是偷偷藏在褥子里的。这嬷嬷也不早说,害得她饿了好久。
心里这样想着,她也就剥了粒花生扔进嘴里。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口中的花生米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一着急便卡在了喉咙里。
她忍住不敢咳出声,涨红着脸端正坐好,泪珠儿憋得溢出了眼眶也不敢擦拭。
“吱呀”的一声,大门被打开,她连忙低下头,一双黑色的金纹长靴在自己面前停下,她咬着唇,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衣摆上的流苏。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面前的人出声对嬷嬷们道:“你们都出去罢。”
等屋里安静了,她却更加心慌了。卡在喉咙里的花生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咽了下去,她正松了一口气,却见一根秤杆伸进她的盖头里,不等她反应,盖头便被挑落在地。
她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人,眉剑目锋,玉冠高束,红色吉服上的金线鸳鸯纹与她衣服上的如出一辙。
宋镶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别过脸避开他。结果她刚一抬眼,又对上了他的眼睛。
气氛一时尴尬极了,她抿唇正要低下头,却见宋镶伸手轻轻挨到她的脸上,柔声道:“委屈你了。”
闻言,她立即抬头看向他,目光有些不解。
宋镶笑了一下,解释道:“时间太仓促了,看看布置得合不合你心意?”
符楚刚想点头说很喜欢,结果一眨眼,方才沾在睫毛上的泪珠儿便顺着滑了下来。
她连忙侧过脸擦拭,可感觉到宋镶还在看着她,她怕他误会,于是又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我喜欢这里。”
许是“这”字没有说清,只见宋镶欣喜若狂的握住她的手:“你说什么?”
“我喜欢这里。”她字正腔圆的重复。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宋镶应着她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觉得宋镶也松了一口气。
两人一时无言,符楚抽出自己的手,躲闪着宋镶的目光:“我好像有些饿了,你要不要也来吃些东西。”
说着,符楚走到圆桌旁随手拎起一盏酒壶,正巧桌上放着两个杯子,她倒了一满杯酒喝,许是喝得有些急,有几滴酒顺着下颌滑进了白玉似的脖颈里。
她用袖子擦了擦嘴,察觉到宋镶正看着自己。
“你要不要也来喝一杯?”
她摇了摇酒壶,大大方方邀他一同喝酒。
“哦?”宋镶挑眉,直接一步跨过来夺下她手中的酒壶,将酒倒满另一盏杯子,他拿起来也喝了半口。
喝完,宋镶抬眸扫了符楚一眼,不等她反应,又拿了她的酒杯,将自己杯中的酒倒了进去。
她刚想阻拦,却见宋镶又分了一半倒进自己的杯中。
宋镶将符楚的酒杯递给她,眉毛轻挑,轻笑着向她解释:“你这喝法有问题,我来教你该怎么喝。”
“这两个杯子里的酒都混了,如何还能再喝?”符楚蹙眉,对他此举表示不满。
宋镶摇晃着杯中的酒,漫不经心道:“你们北狄人饮酒有‘每饮必烂醉而后已’的习俗,怎的还不兴我们南楚也有自己的规矩了?”
“真的?”符楚半信半疑,犹豫地看着他手中的酒杯。
宋镶垂眸,似做沉思:“我该如何证实呢?我们南楚人是对着祖先起誓,你们北狄人是对着什么神灵起誓?”
“我不是此意。”符楚摆手,接过酒杯,对他绽以一笑:“我信你,你且说罢,我依着你的规矩来便是。”
“你的手挽住我的胳膊。”
“可是如此?”符楚照做。
两只手臂相交,彼此的手上的酒杯正对自己。
“对。”宋镶轻声引诱:“然后将杯中的酒饮尽。”
“这有何难。”符楚笑着一饮而尽。
宋镶也一口饮完,捏着杯子玩味一笑:“这喝法可还有趣?”
“有趣倒是有趣。”符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若是同你们南楚人喝酒都得如此,那岂不是太繁琐了?”
“不不不。”宋镶连忙纠正:“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如此。”
符楚好奇,转了转黑漆漆的眼珠又问:“难道只能同男子行此礼?”
宋镶气急败坏,咬牙切齿道“你敢!”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屋外的嬷嬷提醒道:“王爷,时辰到了,该安置了。”
闻言,符楚神色一顿,犹豫地看向床榻上藏着的花生桂圆,心里思忖着该如何解释。
宋镶显然会错了意,他执起她的手,低声向她保证:“你安心,只要有我在,便不会有人强迫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突如其来的承诺让符楚怔住,她呆呆的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不欢喜吗?”宋镶看着她的眼睛,深邃而又明亮。
夜晚是那么的黑,那么的暗,那么的迷茫。好像突然出现了一道烛光,驱散了她心底无穷无尽的不安与惶恐。
符楚凝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欢喜,我心里很欢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