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历一百零二年的夏天，注定是一个令人难以忘记的季节，洪水，救灾，鲜血，汗水和眼泪铭刻在了人们的心中。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在媒体和网路上流传，但是对于齐默言来说，那些舍生忘死的瞬间都没有最后撤离时的印象深刻。
数十万群众将部队的军车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拿着饮料、瓜果和香烟不停地往战士们怀里塞。战士们手拉着手，高唱着一首古老的军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遍又一遍，机灵的老百姓就撕开香烟点上递到战士嘴里，将饮料的瓶盖打开，将瓜果切好…还有人打出了巨大的横幅：“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而联邦新闻社的一张图片也迅速在网络上爆红：第一战区司令童先进将军向完成抗洪任务平安撤离的部队指战员们庄严敬礼。
周晋文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的时候，说起了自己的队友们：“别看平时一个个骂娘，到了关键时刻还真没有一个拉稀摆蛋的。三队被安排在第二梯队，他们队员都要急哭了。”
“还不错，要大家一定要注意纪律。”周长云嘱咐道，“下来之后每个人都去做个体检。”
周晋文也清楚，二十多万将士奋战在抗洪一线，后勤保障和装备保障都是大问题，四总部的领导们在抗洪期间都在昼夜值班，应对紧急情况，他对父亲说道：“这段时间爸爸肯定也很辛苦，您自己也要注意身体，毕竟不是年轻人啦。”
“什么话，你爸爸身体好得很，国家用兵之际，我们这些老家伙怎么能叫苦叫累。”
“您就硬撑吧，我回头跟妈妈说下，让她看着你点儿。”
周长云的口气软了下来：“行了，爸爸会注意的。”
二队从抗洪前线撤下来之后并没有直接返回首都，而是赶到了第四师的驻地。
第四师是空中打击师，师长乔鸣少将曾经是军中的王牌飞行员，三十五岁就出任副师长，当时是全军最年轻的副师长，四年之后晋升少将，成为师长，是年轻有为的少壮派将领。
四十二岁的乔鸣将军已经有些微微秃顶，他扫视一眼整齐列队的学员们：“各位都是军中骄子，但是请你们从现在起就收起身上的骄娇二气，因为你们是来学习的。我希望各位在受训完毕的时候，能够拿出一份令人满意的成绩单。我知道大家都上过教练机，那么很好，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上战斗机模拟舱吧。有没有不敢飞的？有的话趁早滚蛋。”
没有一个人吭声。
“很好，解散。”师长背手而去。
来自第三战区的柴俊文少校叫苦不迭：“我有点晕机啊，高过载动作的话我肯定会吐得一塌糊涂。”
“吐就吐吧，没事。你就是真晕过去了也没事，”张希忠一张黑瘦的脸笑得很得意，“反正有自动驾驶系统，又不用你开。”
“你不怕？”
“我们可是舰队兵，过载练习是必修课。”张希忠目视来自第二战区的利特海晨少校，“看你的军装，也是舰队的吧？”
一身藏青色军装的利特海晨指了指自己的飞行证章，傲然说道：“没错，我是舰队战斗机飞行员，这里的课程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
学员们都对他报以羡慕的目光。
齐默言连忙招呼大家：“今天所有人，全部上模拟舱进行过载适应训练，作战部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全体都有，集合！”
到了深夜的时候，模拟训练大楼里依然灯火通明。乔鸣前来查看，作战部副主任穆特章文上校告诉他：“这批学员都还不错，模拟练习都能过关。当然，基本上也就是能飞而已，真的上了飞机，只有那么几个能真正参与实战的。”
“有几个？”
“四个，队长齐默言，来自总监察部的周晋文，第四舰队的战舰军官张希忠，还有第二舰队的舰载机飞行员利特海晨。”
乔鸣点点头：“模拟飞行最出色的，是这个利特海晨吧？”
穆特章文面色古怪：“不是，模拟训练第一的，是学员队长齐默言。”
乔鸣有些惊讶：“齐默言？他不是一直在地面部队吗？”
“是的，”穆特章文告诉他，“我查了他的履历，除了在指挥学院接触过教练机之外，他在第三战区担任特战大队副大队长期间，也曾经参加过飞行训练，而且成绩优秀。”
“难怪，这可是难得的全才啊。”乔鸣点点头，“如果没问题的话，明天开始，让他们全部单飞。”
翌日，骄阳似火，航天一团的飞行员们都聚集在跑道边，看着一架架战机腾空而起，在空中盘旋翻飞，顺便取笑这帮空中菜鸟的稀烂技术。
在地面观看的学员们只能默默忍受嘲讽。
直到利特海晨从战斗机上下来，副团长都雷智阳中校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尖子就是尖子啊。”
利特海晨难得地谦虚了一回：“跟长官还是不能比啊，您是军中有名的王牌飞行员，是我的前辈，我还得跟您多请教请教呢。”
“好说。”都雷智阳咧嘴一笑，他肤色微黑，卷曲的短发，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
齐默言驾驶歼83型战斗机飞上了蓝天，垂直爬升，然后拉入水平，地面上的人们惊奇地看到飞机做了一个完美的钟形机动，接着滚转，上升半空倒转…一位上尉飞行员转头问利特海晨：“这是你们队长？他不是地面部队的嘛？”
利特海晨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是啊，鬼知道这家伙怎么回事。”都雷智阳也诧异地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着。
战斗机很快降落，滑跑了一段很短的距离之后停了下来。飞行自控系统用敬佩的语音向齐默言说道：“长官，我认为这是一次完美的飞行，您是一位杰出的飞行员。”
“谢谢。”
飞控系统继续说话：“请您对飞机作出评价。”
歼83型战斗机诞生于特殊年代，性能上其实有些问题，当然跟机器聊这个就没必要了。齐默言想了想说道：“还有改进的余地。”
飞控系统语气低落起来：“是的，我知道我已经是一架老飞机了，听说部队马上要换装，我们即将退出现役了。”
“没有关系，预备役的战友在等待着你们呢。”
飞控系统高兴起来：“真的吗，那可是太好了。”
当齐默言走下飞机，地面上的学员们都纷纷鼓掌，都雷副团长走了上来：“齐队长，飞得不错啊。”
“谢谢，凑合吧。”
“凑合？这么谦虚不合适吧，”都雷智阳眯起了眼睛，“齐队长，想不想比划一下？”
“比划就不必了吧，您是空中王牌，我是甘拜下风啊。”
都雷智阳嗤笑一声：“还没比就认输了？咱们军人不带这么怂的吧？”
齐默言停下了脚步，他想了想：“那行，咱们比划一下？”
“行啊，无限制自由格斗。”
两架战机再次腾空而起，反向飞行，消失在天际。第一飞行大队长的手机迅速响了起来，这是乔师长打来的电话：“怎么回事？”
大队长不敢隐瞒：“都雷副团长要和学员队的齐队长比试比试。”
“乱弹琴，”乔鸣笑骂着挂了电话，吩咐身边的参谋，“打开卫星监控界面，全频谱跟踪。”
“是。”
指挥台的虚拟大屏幕上，两架飞机反向疾飞，都雷智阳的座机随后转头进入搜索战位向前平飞，试图找到对手。
而齐默言的战斗机在掉头之后却迅速爬升，他打开了冲压引擎一直爬升到同温层顶部才开始盘旋下降。乔鸣咦的一声，有些惊讶：“都雷轻视了这个齐默言，要吃亏啊。”
都雷智阳的战机屏幕上一片空白，他意识到事情不妙，立即指令飞机改出，就在这时警告器响了起来“警告，您已被锁定！”，齐默言已经从他的尾部后上方杀到！
副团长的战机剧烈滚转，接着超机动飞行试图占据有利战位，但是来不及了。齐默言的战机如影随形紧紧咬住，机载电子射线枪连连闪烁，屏幕上不停地显示着命中命中命中！
指挥塔台内一片沉寂，参谋们面面相觑，乔鸣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两架战机次第降落，都雷智阳从飞机上下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齐默言被队员们拍着肩膀表示祝贺。都雷智阳想了想上前来伸出手：“佩服，是我大意了。”
周晋文要笑不笑：“都雷副团长，真上了战场可容不得如此大意啊。”
都雷智阳平复下心情，坦然认输：“周中校说得没错，是我输了。不过下次就说不定了。”飞行员们都默然不语。
一辆敞篷飞车冲了过来然后急刹住，乔鸣师长从车上跳了下来，他瞪一眼都雷智阳，副团长缩着脑袋不吭声。乔鸣转头拍拍齐默言的肩膀：“小齐，想不想跟我比试一下？”
飞行员们都瞪大了双眼，周晋文暗自拉拉齐默言，但是后者还是镇定地答应下来：“好啊。”
周晋文连忙把齐默言扯到一边：“你活腻了？乔师长是什么人，军中头号飞行王牌！你斗得过他？”
“斗不过也要斗啊，换了你你会退缩？”
“…我会耍赖。”
利特海晨也挤了过来：“先敌发现，先敌攻击。快速抢占有利阵位然后用中距弹攻击。不然你一点胜算也没有。”
齐默言点点头：“我知道了。”在队友们忧虑的目光中，他再次走向战机。
指挥塔台上，参谋们一眨不眨地盯着虚拟大屏上，两架飞机各自大范围Z字机动搜索对手的方位，双方几乎同时在烧穿距离上发现了对方，并同时加速抢攻！
双方同时按下导弹按钮——当然没有真的导弹射出，并迅速放出干扰接着超机动，矢量喷口转向躲避，接着齐默言的战机开始报警！
战机引擎喷口再次转向九十度，垂直跃升！堪堪躲过侧后方的电子射线，紧接着战机倒飞，试图从对方身后发起第二次攻击。
地面上，周晋文和利特海晨等人都屏住了呼吸，用电子望远镜仔细瞧着。
乔鸣的战机加速急转，试图从侧前方进入攻击阵位，齐默言抢先开火！
没有命中！乔鸣以不可思议的机动动作成功规避，两架战机再次错身而过。
周晋文啧啧叹气，齐默言战机飞控系统开始喋喋不休：“您是在与师长对抗吗？这太危险了，当然我不想认输，可是我们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会被师长击落。”
齐默言咬牙：“闭嘴！”
“好的——警告！那么我还可以说话吗？”
两架战机剪刀机动，不停地剧烈转向交错飞行，试图咬住对方，但是双方的操纵都无可挑剔，齐默言随即低速摇-摇，乔鸣则迅速改出，动作漂亮得夺人口舌。两架战机再次反向飞出，准备进入下一个回合。
这一次，乔鸣依然占据着主动权，但是齐默言又一次成功地躲避开了两枚飞弹。他满头大汗，神情十分专注。飞机再次跃升，但是依然无法进入优势阵位。乔鸣的战机再次从侧后方逼近，齐默言再次原地掉头！指挥塔台里，几个参谋连连称赞：“矢量转向玩得真溜啊这家伙！”
两机对头齐进同时开火同时规避，再次侧身交错而过。齐默言拉起战机再次爬升，如他所料，乔师长的飞机果然从后面逼了上来，但是对方并没有使用格斗弹。
没有上当，齐默言手速飞快，战机呼地一下闪到了对方身后！但是飞机也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毕竟已经到了机动极限了。他错过了瞄准的最佳时机。
乔鸣的飞机呼地一声跃升飞远，急速转向。齐默言不再迟疑，战机偏转，连续开火！
没有命中，两架飞机又一次拉开距离，准备进入下一回合的战斗。
然而就在这时，双方战机同时告警：没燃料了！
艰难的平局。
下了飞机之后，齐默言吃惊地发觉自己有点双腿发软，他站在原地没动，乔鸣走了过来：“相当不错啊，有没有兴趣来我这里？马上要接收新型战斗机了，开起来更爽。”
“谢谢师长，看总部的安排吧。”
乔鸣点点头，转身走了。齐默言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浑身已经汗透。学员们兴奋地拥上来，大家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毕竟第四师是头等主力，飞行员们都是眼睛长在脑门上的，齐默言能跟师长打成平手，太长志气了。
晚上的时候，副师长李天明上校将周晋文和齐默言叫到自己宿舍一起聚餐，他殷勤地问候道：“周部长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周晋文接过他递来的饮料，“谢谢李师长。您是王牌飞行员，眼下是全军最年轻的副师长，您这么客气我可是不敢当啊。”
“什么最年轻，我都快四十了，老了老了。”李天明笑眯眯的，“飞行嘛，到底是年轻人的事业，我们身体不比从前了。”
他又转头对齐默言笑道：“小齐呀，飞行技术这么优秀，你是有这方面的天分啊。”
齐默言没有解释，周晋文扫了他一眼：“这家伙是个怪才，搞不懂他的脑子是怎么构造的，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哎，你当初干嘛不直接考军校啊？”
“当时没想在部队呆这么长时间，就想着当几年兵再回去念大学。算是挣点学费吧。”
“家里困难是吧？”李天明很感兴趣，齐默言摇摇头，没有解释。周晋文岔开了话题：“李师长怎么住单身宿舍啊，您爱人小孩呢，没有随军？”
“我爱人在安西州，是地方干部，”李天明解释道，“她发展得还不错，如果随军的话损失太大了。”
周晋文打趣道：“那李师长孤身一人，这日子比较难熬啊。”
“可不是，咱们是军人，这红颜知己什么的，是不敢想了，怕触犯纪律啊。”李天明叹气，“所以我琢磨着，再干两年是不是就退役算了。”
“退役？那您得要考虑清楚了啊。”周晋文不动声色，“这要是回到地方，进机关也好，还是自己创业也好，都是从头再来啊。”
“那也没办法，二十二年军龄了，可以说大好年华都献给了部队，也是该为自己考虑考虑咯。”李天明举起了饮料瓶，“来，两位老弟，碰一个。”
吃过饭后，两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齐默言忍不住问道：“李师长今天这顿饭，怕是大有深意啊。”
“你要是信他的鬼扯就太天真了。”周晋文冷笑，“三十八岁的副师职，你觉得他会舍得打退役报告？怎么也要再看看的。”
“那他今天请你吃饭，其实是想探探口风？按理说没必要啊，以他的资历和年纪，升将军是迟早的事情吧。”
“只怕是想攀上我父亲这条线，不然他凭什么请我们两个吃饭？”周晋文淡然说道，“三十八岁当上了副师长，听起来是很厉害，可是人家乔鸣三十五岁当的副师长，人们肯定会拿他俩做比较。乔鸣是公认的头号空中王牌，处处压住李天明一头，偏偏两个人一直在同一个部队，李天明心里会舒服？”
“于是他想动一动，这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他说什么想打退役报告，那都是以退为进。其实就是不想呆在这儿了。”周晋文说着转头问道，“哎你呢，有没有考虑过进修结束之后换换地方？”
“这种事又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其实，对我来说调到哪儿都无所谓，干满十六年我就打退役报告。”
周晋文吃惊地停下了脚步：“默言兄，你在开玩笑吧？”
“真不是开玩笑，”齐默言坦率说道，“晋文兄弟，我知道你的梦想是成为周伯伯一样的将军，将门虎子嘛，我能理解。可那不是我的梦想啊。”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作为一个最优秀的军人，这么早离开部队真的太可惜了啊。”
“没什么可惜的，优秀的军官多了去了，很多人还不都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周晋文叹口气：“以前的确是这样，想留的不能留，想走的走不了。选拔机制真的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
两人回到宿舍，周晋文再次问道：“哎你还没说呢，你的梦想到底是什么啊？”
“都奔三的人了，再扯什么梦想会不会有点可笑？”齐默言想了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老兄你能不能别整得这么文艺？”周晋文笑了起来，“我还卧龙岗散淡的人呢。”
齐默言也笑了，他摇头道：“不，你不是。你是以出世的心态做入世的事业，这很难得，我衷心希望你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这对于联邦，对于你自己都是一件大好事。”
“行了行了，咱俩就别互相吹捧了，睡觉，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