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苗疆的地盘上,有苗人被蛊杀,这是内斗;有外人被蛊杀,是内苗监管失职;有外人被其他手段杀死,是对主人的挑衅;有苗人被其他手段杀死,就上升到了威胁。
这具尸体属于外人,所以苗民们暂时只是议论纷纷,没有义愤填膺。
夏钰离开人群,偷偷地把楚暮拉到一边,问她:“你看出点什么了吗?”
楚暮有意要教导夏钰:“你先说说你的感觉。”
“嗯……没有明显外伤,看起来像是溺水,但是那双眼睛……像是突然被抽干了水分似的。那个苗女也说了,他是被人种了东西……
有人派这个人来,可能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也可能是为了获取某些信息。他直属的组织应该不会这么浪费人手,那么这两个目标就可能属于两波不同的人。”
“不错。”楚暮赞赏地看着他,这小子心性才智都是可造之材。
接着却不开始讲解,而是把头转向了另一边,提声说到:“出来吧!我当面解释。”
十步外的墙角慢慢地转出一个人来,是那个盛装的苗女。她长着一张南方姑娘温婉的脸,十八九岁的样子,穿着红底及膝的百褶裙和绑腿,银帽和颈圈的坠饰轻晃,行走间六根银鞘翅上下翻飞。
她比楚暮稍高一点,微笑着走到楚暮面前,专注地看着她,柔声说:“小女符淑,内苗弟子,学疏才浅,还请前辈赐教。”
修行达者为先,更何况她根本看不透楚暮的深浅,这声前辈叫得毫无负担。
夏钰抿紧了嘴唇。苗女走得如此之近,他却一无所觉,而对方现在的态度,更是将他当成作了毫无威胁的路人。
这几年来他别的不敢说,逃命的本事是日益精进。但若是这种程度的人来追杀,只怕他根本活不到现在……
楚暮看了眼夏钰紧绷的脸,转过来对符淑说:“你也说说吧。”
符淑回是,便开始说:“我虽没有出过远门,却也知道,外面的人,身上没有任何标识,本身就不正常。
更何况他身上的气混淆不清,死因溺毙有之,惊怖有之,还有我分辨不出的……”
楚暮有些惊讶:“你能观气?”
符淑腼腆地笑:“我还不能,只有一点感觉。人死去的方式不同,尸体的味道也不一样,是‘他们’能告诉我……”
夏钰直觉这里的“他们”是蛊虫,至于味道是哪个味道就不要多想了。
楚暮认真地看了符淑一眼:“你很有天赋。”
符淑笑里多了些真心,眼眸温柔得像一汪泉:“前辈谬赞了,是‘他们’偏爱我。”
两个人都说完后,楚暮才开始解释:“他被种的是‘千里眼’。‘千里眼’最易辨别的特点就是眼珠干瘪。这是《博晦朔古》里最常用的禁术之一。”
符淑愣了一下:“是已经失传了的那本禁术大全吗?”
已经失传了?看来有了不得的人出世了啊。
夏钰赶紧出声问:“可以细说一下这个《博晦朔古》吗?”
符淑这才正眼看了他第一眼,说:“我也不太了解……据说是一本列举了诸多禁术的禁书。”
楚暮只好开口说:“《博晦朔古》一开始并不是禁书。作者最早的用意是想宣扬术无正邪,百无禁忌。
他收集了从古至今的诸多禁术,追溯了它们最早的用途,其实大都是正术,只是后来被人改造滥用,造成了多起伤亡,才成了禁术。
这本书在当时流传很广,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但最终的结果却是让很多本已失传的禁术重见天日了……
据说当时禁术伤亡频发,一些隐蔽的甚至流毒多年,所以这本书最后自己也成了禁书,作者更是声名狼藉,不知所踪。”
楚暮讥讽地笑了一下,总结道:“天真妄想,不知人性本恶。”
符淑沉默地一会,轻声说:“多谢前辈指教。请问‘千里眼’最早是用做什么的?”
“‘千里眼’最早是师徒之间用来单向传信的。修为越近的双方所传眼前之景越清晰,差了修为强行提高景象对人脑的伤害很大,所以一般只在徒弟遇难濒死的时候激发,方便师傅寻仇。
后来有邪修把‘千里眼’种在普通人身上,逼他们给自己开路,把人当成消耗品用。被发现后,很快这种术就被禁用了。”
楚暮顿了一下,又说:“你若是有兴趣,可以开颅看看,尝尝‘味道’,应该只剩浆液了。”
夏钰偷偷地咽了口口水,看来重口味是修行的必经之路。
符淑还想问什么,嘴张到一半突然顿住了,转而歉意地向楚暮笑了笑:“长辈突然传召,还请前辈见谅。”
楚暮微微点了点头,符淑再道了次歉,转身快步走了。
夏钰第一次直面同龄的修行者,给了他成吨的压力,抱大腿的需求直线上升。
他重新偎回楚暮身边,捧着她的手,向伺候老佛爷一样扶着她往前走,直到楚暮蹬了他一眼,才变回原来的牵手姿势。
两人重新走回田坎上,夏钰正打算让楚暮给他开小灶,就听见旁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却是刚刚告辞的符淑又从山下冲了上来。
她失却了一贯的从容,快步走到楚暮面前,带着比刚才更甚的敬畏,喘着气半弓着腰恭敬地说:“家师听说您来,特地设宴做东,”符淑伸出胳膊做出“请”的姿势,“还望赏光,这边移步!”
楚暮毫无惊讶之色,夏钰也学着装出面无表情的样子,两人跟着低头带路的符淑往山上走,越过田地,在林间的一块平地上停下。
四个穿着青黑色的苗服、包着头的年轻苗民恭立在一架两人宽的青竹轿四周,身上的衣服还带着褶,像是匆忙穿上的。
四个人微微弯腰低头,一言不发,只有四双眼睛乱飘,好奇地打量这两个外乡人。
“家师担心二位不适应山路,脚程不继,特地派人接应。准备匆忙,不免简陋,但望二位见谅!”
符淑站在轿子边再请,楚暮淡笑着对符淑说:“家师有心了。”便牵着夏钰落座。
感受到夏钰的紧张,楚暮轻轻地摩挲了几下他的手背。夏钰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楚暮,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符淑做了个手势,四个小伙沉默地蹲身起轿,向密林间迈去。
四个轿夫也是修行者,一路穿山趟河,脚程很快。
前半小时尚走在小路之上,后半个小时山林密布,已是无迹可寻,但是轿夫们却毫不犹豫,不见减速。夏钰初时还惦记着记路,很快就放弃了。
约一个小时后,太阳高悬在正空上,轿夫们走在半山腰上,陡然一转,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五米宽的石阶。古旧的石阶痕迹累累,向上延伸十来米到一座古朴庄严的门房前。
夏钰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睁大了眼睛。
内苗苗寨在前一个小时内从未显露过踪迹,此时突然出现,让夏钰不由得联想到了小说里那些拿竹林栽就的什么五行八卦阵。难道这周边也叫苗人摆成了状似浑然天成的迷阵?
夏钰想问楚暮,又不愿在苗人面前露怯,没有立即开口。
轿夫们走上石阶,一旁的符淑两指作哨,长啸了一声,片刻,门房的两扇木门就缓缓地向内开启。
轿夫走入门内,在影壁一侧放下轿子,看了符淑一眼,迅速走入影壁后离开了。两扇大门后各走出一个五六岁的苗人小女孩,一起开口喊:“淑姐!”
符淑朝她们点点头,走到已经站起来的夏钰和楚暮身边,为他们引路:“这里是我内苗苗寨,家师已等候多时。”
符淑领着他们绕过影壁,走入一片露天的校场,这个苗寨此时才露出它的全貌来。
这片校场大概一个足球场大,四周环绕着楼房,由于山势险峻,楼房前后错落,参差不齐,勉强围成一个闭环。
校场最远端坐落着规模最大的建筑,作为正厅,两层合作一层,斜顶翘檐,造型古朴,气势沉郁。
校场上散落着五六个正在练刀的少年苗民,看到几人后,很快纷纷收刀入鞘,走过来恭敬地喊:“淑姐。”“淑姐好。”
符淑停下脚步,朝他们点点头,接着说:“这两位是阿婆今天的贵客。”接着转过头来说:“前辈……”
楚暮点点头:“楚暮。”
夏钰说:“我叫夏钰。”
这群少年显然很少见外客,很是兴奋,一阵乱七八糟的招呼和介绍:“楚前辈好,我叫李柯……”“楚前辈,我叫陈敬……”“夏前辈……”
夏钰赶紧摆摆手说:“叫我夏钰就好!”
“夏小哥!”
符淑打断他们:“阿婆已经在等了。”
少年们这才停下,赶紧四下散去。
符淑带着他们和两个坠在尾巴上的小女孩走进正厅。一入目便是一把架在供桌上的入鞘的苗刀,五尺长的皂色鞘身盘踞着一条凶煞的银龙,供桌后的墙上还挂着数把装饰简单的苗刀,衬得整个大厅杀意凛然。
大厅里立有两根合抱的顶梁柱,柱下踏着石质的莲花座,两侧放着待客的太师椅和小桌。
整个正厅明显经过多次修缮,厅内所置年代复杂:脚下的整块石板历经千年,凹凸不平,昭示着居住者的行踪习惯;两根顶梁柱木质紧密,已越上百年;而两旁红杉木的太师椅还很新,漆面尚且熠熠。
符淑请夏钰和楚暮坐下,走入耳室泡茶,两个小尾巴自动跳上夏钰旁边的椅子,也不说话,好奇地打量着两人。
夏钰俯过身,小声地问楚暮:“这寨子外头是不是被他们排了迷阵?”
“是。当时可能有人预感到灵气消散后玄学必然衰退,迁到这里后,花了数十年用红杉树作为材料重布了迷阵。
此后应当一直有人维护……不过后辈们一代不如一代,现在已经有破绽了。”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大家都不行了。”楚暮说完越过夏钰朝着两个偷听的小女孩微微一笑,吓得她俩差点滑下椅子。
这时符淑端着茶盘从耳室里走了回来,在两人中间的小桌上放下茶盘,转过头便看见大厅后殿走出一群人来,符淑赶紧叫到:“阿婆。”
椅子上的四个人都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老太婆领着两个青年人走了出来。
为首的阿婆大概六十左右,皱纹满面,腰杆笔直,穿着黑色的苗衣,包着头,没有多余的装饰。外在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浑身的气势却威严甚重,叫人不敢直视。
她回应地“嗯”了一声,直直地走了过来,停楚暮前方五六步的位置,抬起一只手臂,直视着楚暮沉沉地说:“贵客前来,有失远迎,可否这边一叙!”
楚暮也不多言,顺从地站起来,跟在阿婆身后,两个青年自行绕到楚暮身后,一行四人便走出大厅消失不见了。
楚暮一走,夏钰的精神重新高高地提了起来。符淑走到楚暮的位置坐下,陪伴剩下的客人。
夏钰接过符淑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找话题开口:“早听说苗地风景优美、人杰地灵,今天才得以窥见全貌,果真名不虚传。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出名的传说吗?”
符淑一愣:“你指的是化生池的传说么?”
夏钰精神一凛:“可以详细说说吗?”
符淑面带疑惑:“这是修行者间最广为流传的传说,我看二位结了契,还以为都是修行中人……”
一旁的两个小孩儿一听结契就开始此起彼伏的“哇!”,夏钰一边心想结契是这么容易看出来的吗,一边赶紧找借口掩饰:“不不不,我们俩是一见钟情,前不久才约定终身,她还没跟我说太多……”
又赶紧问:“可以说说结契的具体说法吗?她只说从此我们就会一直在一起……”
夏钰自觉他虽然掩盖了部分事实,但是说出来的都是实话。他还不知道天道和楚暮的交易,真以为楚暮对他是一见钟情……
符淑看了看夏钰的脸,勉强相信了他的说法,暗暗羡慕他的运气,开口解释道:“结契就是叫天道做证人,两人发自内心地宣誓此生不离不弃,性命相依。若是天道承认了两人的契约,一方生命垂危时,另一方就会跟他共享生命力。
结契的双方一般是夫妻、兄弟、亲人,不过大部分还是夫妻,所以结契被认为是最严肃的婚约,以前很多修行者都不认官府的婚书的。
不过现在玄学式微,能上达天听的能者都不多了。这才是我第二次看见结契。”
夏钰问:“那只要结了契就会被看出来吗?”
符淑笑着说:“结契的状态就好比婚戒,可以带可以不带,只要带了,总有细心的人能看出来。如果前辈有心隐藏,我根本不可能看出来。”
她真诚地看着夏钰说:“楚前辈应该很爱重你。”
夏钰的脸慢慢地红透了。两个小孩又开始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