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元之初,道祖感天化物,应运而生。有感混元,炁化三清,继生五太五方五行五木四象一精,天地初成。
此番经论,自天枢首列仙班之时便已铭记于心。始洪元,历混元,经太初太始五太之仪,亿万年流转至今,无极尽,太极始,天地人皇,始辟新元。道祖恒存天地飘渺,三清久居大罗天外,五方化十方,五木陨三,唯得蟠桃开枝散叶,甘木承托昆仑神墟。四象不知所踪,那一精,却也跳脱三界五行,从此自在逍遥,神佛难及。
而今日……
先前有道童模样,而后化作凤五,此番大抵真正动了怒,阿蛮卸去幻化之际,本身面目终是显露出来。长眉变英眉,丹凤眸子换桃花。鼻儿依旧挺,薄唇却成菱。最奇却是那双瞳仁儿,一金一红,摄人心魄。
眼见阿蛮现了真身,那人儿作势耸肩,转个身里,竟也一道换了模样。比之先前雌雄莫辨样貌,此番变化,倒隐约与白螭有几分相似。尤是一双圆滚滚的眸儿,委实教人难以联想此前举动。
天枢暗暗压住胸间翻涌血气,心却道造化之极。有幸得见混元精君已是天大机缘,若猜测不岔,适才对手之人,该是四象之一,始证麒麟。
殊不知,这番心间自语却被阿蛮悉数听了去,不仅不乐,反倒隔空冷嘲。
“被这死麟兽打去半条命还觉机缘造化,活该教她打死打残你!榆木疙瘩。”
天枢讪讪,到底不能辩。
再说那始麒麟元麒,见事已至此,长叹之余,倒也乖乖收了刃一并到桌前坐了。相识久矣,自是深知阿蛮脾气秉性,干脆自顾提了壶斟茶,倒晓得顺道满杯推至阿蛮身前,颇有几分讲和意思。
阿蛮却不领情。
“说。”
“说什么?”元麒故作不知。“有问有答才算礼尚往来,哪有上来便做审问状?”
“一刀砍了你才算礼尚往来!”阿蛮一掌狠狠拍了桌,震得杯盏咣当作响。“真想尝尝我那斩仙刀的滋味?”
元麒还未作答之际,榻上白螭倒是嗯哼两声,似是被阿蛮惊到。说也怪,对着元麒凶神恶煞,转去白螭这儿倒又柔得好似掐出水来。隔空里化出碗热气尚存的果子粥徐徐送至天枢跟前,阿蛮龇牙。
“西王母亲自下厨做的沙棠果粥,你小心些喂给小螭儿吃了。”
天枢面上登时微妙起来。
“元君,这……这似是有些不妥。”
想也是。且不论男女有别,白螭此番正是昏睡时,若执意相喂,唯有将人收至怀间,实在,强人所难。
“怎么,还要我亲自去喂?”
自是不能。无奈之余,天枢也只得讪讪收了霜华,硬着头皮端了粥往榻前走。赶巧不巧,阿蛮又是一句话轻飘飘砸了来。
“小螭儿可是你拜过堂的妻,你不照料,天理难容。”
天枢一个踉跄,险些将粥碗就此抛出去。饶是如此,堪堪转回身时,那经年冷若冰霜的脸却也生了裂痕。
“元君,这种玩笑,小仙受不得。”
阿蛮冷哼一气,正待开口,不想一旁元麒浅笑盈盈先补一遭。
“岂止拜过堂,先前命数中,她在人间时怀着你的骨血死在你剑下,回到天庭又替你受了天劫火雷九道,魂飞魄散,转世无望。”
哪里是补话,分明在补刀。先前天枢脸上开裂,此番却是彻底裂开,连带一口血雾吐出,人竟仰面倒了。所幸阿蛮早先一步收回果粥以免倾洒,饶是如此,幽幽望向元麒时,面上端得一言难尽。
“你这舌头,竟是比利刃还狠上三分。兵不血刃,你这下满意了?”
“要真能吓死他,我倒省了气力。”元麒撇撇唇儿,满不在乎。“你不也是?疯跑去昆仑,知道受骗却不急着回来,还有空请金母下厨做粥,摆明不将天枢这孩子的性命安危放在心中,现下倒又埋怨我。”
“戏若不做足,怎么引你现身?”阿蛮翻个白眼,不忘小心将果粥收回虚空。“说吧,你自哪个命定时空回来的。”
“陆压,你当真推算不出吗?亿万种未来,无一不是走向灭亡。”元麒不觉又叹。“我来自哪个时空,又有何妨?”
“你经历一遭,自当觉着无二。我可不同,未来于我仍是未知。”见元麒避而不答,阿蛮也不欲继续追问。“说来,先前太清境你撇下我先行走了,原竟是预谋日后逆转时空好行这刺杀之事?”
“你这先前,与我却是千百年之前,哪里记得清。”元麒懒懒伏在桌上,意兴阑珊。“陆压,我在的未来,昆仑倾覆,天庭式微,冥府最先不复存在。众仙佛法力衰退,神陨只在不久处。人间更是祸乱连连,乐土成业狱。这一方寰宇,终是走向灭亡了呢。”
“所以,你便傻乎乎地认为,逆转时空,改写命数,便能扭转乾坤?”阿蛮嗤笑。“太上开混元,化万物,他都有灭亡之日,何况你我化物?活了这亿万年,如此浅显之理,你还参不透?此间寰宇灭了,千万年之后,定会有下个始元复辟,全新道祖出世,天地重启,万物新生,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如此才是无上之道。”
“这便是你孤独亿万年的因由呢。”元麒眯眼笑。“太上他老人家看透看破,便以无形之相永存寰宇。甘木参透却未看破,最后成了天地支柱,永世沉睡。余下我们这些个求解无门之物,永世浮沉不得解脱。唯独你,看破亦看透,怎的还是放不下。”
说着道着,似是忆起前尘旧事,脸上凭添几分寂寥。
“有些怀念混元初始呢。世间只有我们几个,镇日腻在一起,多欢喜。说来,那是太上最偏心于你,偏生你谁都不理。说也怪,五木之中,桃木生得最艳,你都不肯正眼瞧一瞧,后来怎的就对甘木那块万年不开窍的木头疙瘩偏看一眼。现今倒好,四象只余我苟延残喘,五木毁三。三清跳出方外,再不理众生万物。我所在未来,更是一陨俱陨,万物不存。陆压,那时你也不在了呢。”
“在与不在,我也没觉出有何不妥。”
阿蛮随意应一句,眉头却不觉皱了几分。初始只当元麒懒于正坐故才趴伏桌上。时候久了,再瞧之下,竟隐约有元神涣散之征。联想先前光佛提早入灭,机缘错落天枢,再念此间元麒穿越时空又衰弱至斯,登时醒悟。
“那万象法阵,是你开的?”
元麒笑眯眯地摇摇头,眼神却明显有些涣散。
“天枢星君很是厉害呢,人间藏了百年,只为演练法阵。后来事迹败露,玉帝着百万天兵下界捉拿。为保他法阵顺利开启,紫帝倾尽修为拖住天兵。彼时我藏于近处,本想借天枢东风跟着一道回来,眼见紫帝不支,无奈之下跳出去活动了一番。后来啊,还是紫帝一脚将我踹进了阵中。”
阿蛮听得黯然。百万天兵,自是锐不可挡。修为深厚如紫帝,只怕也撑不住多时。再加一个元麒,最多撑下一炷香。而一旦踏入那万象法阵,历来只剩万劫不复。
许是瞧出阿蛮的黯然,元麒隔桌探了手来轻轻拍了拍阿蛮,笑里倒多了几分释然。
“不瞒你,来时为拖住天兵,我失了泰半灵力。法阵里走一遭,已是强弩之末。法阵是天枢星君开的,他回来只逗留了十二个时辰,而后元神俱灭。我虽好些,但几次三番动用灵力,这会也是极限了。想想,此间天庭积疴多时,灭了也无妨。可,纵使千万年亿万年后你我再生,还会是你我吗?今生攒下的欢喜悲愁,来世,还复存吗?一想到这里,便觉着,毋论如何也不能教这天地就此亡了。既然脱不开陨落的结局,至少在尚有一线生机时努力尝试过,身陨之时也不悔。”
顿了顿,元麒颇有许费力地轻转腕子,微光过后,掌中便复又现出那薄如蝉翼的利刃。
“未来的某日,甘木陨去之时,我忽地就明白了些。她自来到这世上便格格不入,亿万年的孤独着。你肯正眼瞧她,乃至时时追在她身后,许是因着她懂你的孤独你懂她的寂寥罢?而后,我又在想,她怎的会甘愿跳入轮回受尽磨难?想了许久想不通,可就在我的命数走到尽处时,我终是懂你了,也懂了她。她终究参破看破,奈何身为天地支柱,无法自行散去。唯有以身入轮回境界,方得现世终结。我明白了,却也生了私心。所以,我回来了,回到命盘尚未彻底开启的现在。陆压,我不是要杀你的九罭,我只是想用这刃封住她的神识,让她继续沉睡下去。只要她睡着,这天地也就存了。”
“哪怕你就此俱灭也无妨?”
“未来我终究会消散,与其平白散了元神,倒不如做些有用事。这刃,是未来的你以斩仙刀所煅化,不至伤她性命。陆压,你留着。或许在明日,或许过些时日,你若想通了,便用。或者就此扔了也无碍,毕竟是你的东西,这也算物归原主。”
阿蛮皱着眉接了,脸色却愈发沉了。
元麒却似解脱一般,笑叹一声中,周身终是慢慢化去,直至无形。
“不久之后,我请你喝过一壶酒。当时不晓得该起个什么名儿,现今我晓得了,那酒,就唤作萤夏罢。”
那轻嗓,终也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