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的葬礼非常隆重,缠着白手巾的孝子孝女们站在院子里,如刹那绽开的白色九月菊,簇拥着棺柩。弹唱吹打的乐队可分唱戏,弹曲,歌舞,还有各色的孝帐林立如云,真正的浩浩荡荡。纸人儿的童男童女,胭脂粉妆,各立在三道进院的灵屋旁。纸的马儿,纸的轿,阴世人替代步行的工具。玲珑剔透的纸电视机,录音机把另类世界装扮成一个极乐的世界,尚若可以把纸糊的东西尽管带去,阴朝地府可享受安乐。
我没有哭,但大嫂和二嫂在哭。不知为啥子,大嫂跪在棺柩前垂头啼哭,不肯起身。正午时分要准时出棺,阴阳先生看的风水。人群里骚动着有了不安,瑞仔挽着大嫂的胳膊往起拽,大嫂的手脚扎了根似的伏在地上,两只胳膊不停地晃动着像个拔浪鼓,拔浪得瑞仔仰面朝天地倒摔地上。
红梅的脸色有了不好看。
二嫂靠近红梅耳根说着啥子,随后二姑姐进屋拿出屋两条白布接在一起,系在大别子头上的白布下面,拖在地上绵羊尾巴似的软绵绵的。原来大嫂争的是被二杆子拽烂了大别子为长子的手巾。
大嫂被人拽起来,出殡了。
一路走去,又停下,孝子孝女们为公公点歌,乐队的人拿出看家的绝活表演。有人憋着腔学着女人的调唱《甜蜜蜜》,有吹唢呐的将唢呐对着鼻孔吹。他们起舞着戏曲《抬花轿》穿梭在孝子们中间,孝子们一字拉开,多的能摆出半里长,少的有几十米长,之间间隔得大,走舞步的艺人就费劲得满头大汗。赢得看热闹的人的喝彩声,他们落在口袋里是钱。
孝子们腰里都系着蓝色或灰色的腰带,所谓腰带也就是一米或一米多一点儿的布料,够做一条件裤子。而孝女们头上除了白手巾,另外盖上一件搭头,也就是够一件衬衣的白布料。唯有我和三憨子没有,因为她们都有娘家,而我没有娘家,妈死了,我成了绝门的姑娘。
太阳渐渐偏西的时候,送葬的人陆续抄小路回去,送葬来回不走同一条路,这是风俗。大别子跪在十字路口,面对每个过往抬重的人垂下头两手扶地以示谢意。
抬重的人回来,二嫂突然嘴巴不干净地骂了起来,她先骂兄弟几个不得好死。公公的死,二杆子以买的名义锯了几棵树,长了大几十年的黄楝头。千秋万柏,黄楝头难得,这是针对棺材的说法。村里有人起哄了,心知肚明的事,账在会计手里,钱入会计兜里。二嫂又骂村里人不得好死,死他们的儿子,死他们的姑娘。抬重的人都吧叽吧叽的吃东西,那骂声就如菜里的苍蝇。
大嫂走过来和二姑姐说了句啥子,二姑姐转身把二嫂扯进屋,二嫂仍不肯罢休地骂。二姑姐连推带搡堵住她的嘴说:“你疯了?还是憨了?”
“我是疯了,我不憨,你们都欺负我。”二嫂生气的样子让人感到吃惊。
谁欺负你了?众人眼里有了不满。
二姑姐扬起手照二嫂背上打了两巴掌说:“你真的是憨了,吃屎长大的?”
“我就是吃屎长大的,老爷子的棺财钱是我们一家出的,弟兄们谁出了一分钱了?那些野种做的人们还说我们占了村里的便宜。”二嫂越说越来劲,却被二姑姐拽进屋,一阵踢踢咚咚的响。
“各位,各位。”有人从厨房里走出来打破了混乱的局面,那人颇具城里人的风度,操着十足京腔,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普通话吧。“各位,吃好。吃好。”他的意思是菜炒得不赖,有熟悉他的人与他打着招呼笑笑,不熟悉他的人问他是谁?
红梅用胳膊碰了我一下,要我抽掉空的菜盘下来,她说:“你们咋叫他回来,尽惹事儿。”她又补了一句:“人不疯也被他逼疯了。”
我问:“又咋子了?”
“啥子咋子了?”红梅脸憋得通红。
我端着盘走去,忽然觉出点啥子。迎面走来三憨子说:“甭理她,疯女人。”
红梅眨着眼不知道三憨子在说谁。我对红梅解释着说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那人是大浩的干爹。大浩那几年大病小病不断,钱花得无处可借的时候,小奶奶和周婶儿建议,让我们给大浩找个干爹,就是在外面长年跑着做生意的长腿干老子。那人叫金一常,人们喊走了音就叫金衣裳。三憨子的哥们儿。那种让三憨子说东不西的哥们儿。
红梅又突然亲密地挽住我的胳膊说:“你看玲儿妈那眼。”
我受宠若惊地望去,大嫂的那眼斜视着金一常,恨不能五马分尸地把他给活吞了。
金一常频频地与酒席上的人碰杯,他的得意之处是他赶走了请来的厨子,因为他看那帮厨子不顺眼。他交情的不仅是三憨子,还有二杆子,与二杆子的关系更加亲密。后来他自作主张地当厨子。大嫂恨的除了我们之外,怕金一常浪费东西。
瑞仔站在院子里,登高望远地说:“几个嫂子都回去拿面,粮食不多了,另外娘家蒸的供香馍都留下。”
二嫂说:“那不公平。”她的言下之意是我没娘家。
大嫂和小敏站在一起,她们眼里都揉不得沙子。我怎又得罪她们了?没娘家为过错吗?我看到瑞仔使着眼色与二嫂,小声说着我们出的两袋粮食够吃亏的了。这是事实,只是瑞仔的话更加证明了我们吃亏的事。
瑞仔又在重复:“都回去拿粮食。”
三憨子站出来了说:“要拿也只能他们拿,如果真要我们也拿,那他们也得摸摸他们的心口窝。”
“你出的东西在哪儿?我没看到。”二嫂质问。
“你说在哪儿?”三憨子反问。
“你该出,谁叫你逞能摆谱。”红梅说着笑。
大嫂虽没有指手划脚地掺和着说话,但她眼里的冷气多少让人有些胆寒。眼下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有了热闹。
三憨子把正喝的茶碗朝桌子上一甩说:“谁吃亏?谁占便宜?只要你们这样,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
院子里雅雀无声。
大别子哭哭啼啼地闯了进来,被堂哥和四尖子扶着。所有人都扭过头看,大别子嘴角上白沫在流。
四尖子说,大别子跪在十字路口,神情恍恍忽忽的。人都走完了,他还跪在那儿。四尖子去拉他,他竟扔掉空了的盘子朝公公坟上跑去,跪在坟上痛哭。坟上有旋风刮起,乌鸦飞在头顶“啊啊”的怪叫。“其实我也害怕。”四尖子说。他喊上堂哥,两人连扯带拉着大别子回来。
金一常走来拉着大别子说:“兄弟,咱不难过,爹妈在我们过日子。他们不在了,咱们还是照样过日子,你说对不对?”
大别子仍哭,如女人的伤心和委屈。鼻涕滴在嘴唇上,灰溜溜的,他也不愿擦一下。金一常伸出手擦了一下,像哄孩子那样,然后手在自己身上搪了一下。所有人都张着嘴,大气儿不出地望着金一常。
“妨人。”三憨子抿了一口酒坐在桌边说。他是说大别子。
没有人理他,他也不理别人。反正每个人的心里都不舒服,不舒服就捂着自己的嘴避嫌。公公的死,未必所有人都伤心,但伤心也未必不吃饭。
到了要上灯的时候,我才想起牛要拉进屋,猪要喂,牛被偷了一回,吃亏要领教。猪价格一直在涨,原来只有两块多一斤,其中也涨过六块钱一斤,在之前八块五一斤都卖过。忽然下跌又上涨,喂猪月儿半载,不及一个行市。我把犁耙及一些可用的东西收进屋,天天防火,夜夜防贼。
我匆匆赶去,院子里灯火通明,圆坟的人早已回来,坟上留下的孝子孝女们还没回来,他们正在焚烧那些纸的东西,送去的饭碗、瓶酒和烟一一摆在坟前用火焚烧,然后留下坟在那里。
婆婆递给我一卷布料,新的质地很差,手一搓能搓出裂缝,绸子被面用头一顶能顶出个洞。我知道这是平分的东西,我问:“就这些?”
婆婆本来越来越见憨的脸木着,不高兴地拿眼瞪了我一下,撇了撇嘴不理我。
红梅匆匆走过,不指名不道姓地喝斥:“要好的?只要是东西就行。”她的眼睛不望人。
我愣在那儿,看到大嫂和二嫂手里拿的东西,也如他们的脸色一样散发着夺目的光彩。而光彩之外的是大别子趴在桌子上,不见了金一常。金一常能明智的说教大别子,似乎是对牛弹琴。大别子渐渐睡去有了酣声。
圆坟回来的人坐在一块抽着烟,烟雾飘绕着把人泡在里面。他们嗑着杂七杂八的话,时有人会幽然着轻轻一笑。女人们撅着嘴,好像有人借了她们的陈大米还她们老鼠屎了似的,谁也不肯露出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