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憨子红着眼珠进来,酒气熏天,所有人都避着他。他走近我,手无着落地扯了我一下说:“那东西……,噢。”他打了一个酒气嗝很难闻。他又说:“分的东西吧!不公平是吧?唉!”他摇摇晃晃地又说:“分一点儿总比不分强是吧。好的布料都给了大嫂,剩的猪肉和油炸的面疙瘩给了二嫂和小敏。”他又打了一个嗝,唾沫星子喷出很远。便摇晃着身了一步三晃地走去。
二姑姐拦住三憨子,扬起手照他的脊梁就是两巴掌说:“你撑憨了?跟他们一样不懂事?”
“我就是不懂事。”三憨子眼红如血。
“你胡说啥子你?滚,给我滚得远远的。”二姑姐扯着三憨子的胳膊往外推。
三憨子一个跟斗倒在地上,又爬起来吐字不清地说:“你叫——叫我滚,你——你滚——”
二姑姐“啪啪”两巴掌又打在他身上,连推带搡地推过去。二杆子走去,又进来。瑞仔跟在身后,脸色看不出啥子。四尖子领着小敏,怀抱着他们的儿子刚坐在那儿,堂哥乐子跟他说了句啥话,四尖子起身把怀里的“小四尖子”递给小敏,走出去钻进了夜色里。
我问堂嫂出了什么事?
堂嫂看着我说:“有些事你甭问,也甭插手,至少与你无关。”
啥子至少与我无关,至少就是证明与我还是有着某种关系。我想追问,又有了人的吵骂声,堂嫂转过身,去看吵闹的人。
很快吵闹声平息下来,中午二嫂的骂引起了抬重人的反感。坟堆好的时候,圆坟人指派要价钱贵的烟,每人要两盒,要求并不过分。过分的是二杆子,他说这些人是在报复,因为他是会计。他说的时候咬牙切齿的恨。
四尖子把两块钱一盒的金蝶烟买来,放在桌子说:“买来了,你们的。”
烟放在桌子上,人们无动于衷。烟放冷的时候才有人说:“吸根儿烟。要的没得敬的香。”
四尖子听了有如被打般的难受。
堂嫂站在红梅身边,她们与大嫂和姑姐们站在很近,灯光下看着她们的脸很美,两眼水灵的深情。我说不出今晚上有啥事要发生,心里恐慌着不安。有人说这金一常做的菜还真不错。“人呢?”有人在问。
金一常在几个钟头前回城去了,生意人耽误不得时间。有人答了一句。
三憨子曾和我说起,关于公公丧葬摊派的钱有出入,出入在哪儿?他没说。他只说兄弟四人每人一千七百块。
“天啦!”我惊叫一声。
三憨子说:“堂屋里杀猪,厨房里卖,便宜不出外。”
二嫂的眼一直在注视着我,我与三憨子站得很近,我不由后退两步。我看到大别子摇晃着身子如醉八仙的舞步那样,嘴里念念有词:“我——对不起你——你们!”一字一板的。“我更对不起大家伙。”他的眼呆滞着,端起碗里的酒又咕咚一声咽下去。“我对不起我叔。”哗地一声,肚里的东西吐出来在地上,狗窜上来舔。大别子双腿瘫软地跪在地上哭起来,哭着哭着他突然不哭了骂:“妈个毛,不就是有人恨老二锯了几棵树吗?有本事冲我来。”
红梅一直想笑,瑞仔用手指着她,意在警告。
气氛一下子有了高潮,戏的情节转折着戏路,没有围观的人,该离去的人都离去,没离的都是自家人。
大别子仍哭。
瑞仔手指着他说:“哥呀,哥。你酒喝到人肚里了?是喝到狗肚子里啦?你还会说人话吗你?”
大别子手一扬说:“你敢骂我?”他的拳头“嗵“的扬去打在瑞仔的脸上。
瑞仔蹲下身,鼻子流血了。
堂嫂说:“流血了好,见了红,邪气就跑了。”
“那咋不叫人打破你的鼻子。”红梅指责堂嫂,气哼哼地扯起正蹲在地上用手拍打着后脑勺的瑞仔。“走,回去。谁叫你爱管闲事。”红梅骂骂咧咧的。
二杆子拦住瑞仔说:“兄弟,你待会儿走,你走了,大别子可不是个好侍侯的爷。
瑞仔犹豫了说:“你们管,我鼻子流血了。”
“你回去。不要你管。”大别子站起身照二杆子就是两拳。
二嫂走过来横在二杆子和大别子中间。
大别子举起手朝二嫂打去,瑞仔呼地扑上去,抓着他的衣领,大别子不失清醒地拦腰抱住了瑞仔,俩人扭打在一起,他的腿踢着他的腿,互不相让。红梅骂声喧天如骂街的泼妇,放开嗓子唱歌一样的把在这里的所有人都骂了。桌子上没捡的盘子碗还杂乱的放在那儿,就成了红梅泄愤的对象,“哗啦”红梅掀翻了桌子,有盘子和碗倒地的破裂声。黑夜有了狗在叫,先是一两只,随后村里的狗都在叫。“出贼了。”红梅大喊一声,又将另一个桌子的东西掀翻在地。
大嫂站在那儿哭丧着脸,一言不发。她看到大别子被人拉开了,瑞仔又上前扇了大别子两耳光。大嫂愤怒地举起手也照大别子的脸“啪啪”就是两耳光。大别子醒了,两眼喷射出愤怒的光芒,指着大嫂骂:“你这臭女人,不要脸你。”“吥”一口唾沫朝大嫂脸上吐去,却吐在二杆子身上。
“你犯浑你?”二杆子没好气地拿起手巾擦身上的浓痰。
大别子仍骂:“你以为你是个好东西,烂破鞋。”
大嫂扬起的手放下,扭着身子咚咚地走了,花妈和堂嫂撵了去。
四尖子突然笑了说:“哥,你的脖子不别了。”被堂哥制止住。
大别子又开始哭嚎,哭爹哭娘的嚎。嚎着嚎着他的脖子又别起来,瞅着我说:“都是你。”
我才想起堂嫂的话,甭让我插手,至少于我无关。我咋啦?我想问,被三憨子扯了过来。堂嫂咚咚地又跑来,止不住心跳地说大嫂把门闩死了。
大别子不哭了,拨起腿往回跑。
二杆子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意料之外的“戏”收场了,我们该回家了。我和二嫂、三憨子、四尖子把该收拾的东西都收拾好。至于婆婆,把门外那一百瓦的电灯亮着守着婆婆。回去时四尖子一路在哭,他说天不藏奸,啥意思?没人追问。
我刚要睡去,却听到有啥响动在村子里,狗惊叫不已。门被敲了几下,三憨子从沉睡中惊醒问:“谁?”
“我。”二嫂的声音。
三憨子拉亮灯,我们几乎是同时跳下床,问:“咋回事?”
二嫂哭了,她说她一只值一百多块钱的羊丢了,就在没回来之前。
“唉。这个时候上哪儿去找?”三憨子又倒在床上。
二嫂急了,她说不是让我们去找羊,她说大别子喝药了,二嫂泣不成声。
三憨子趿踏着鞋,衣裳拿在手里边走边穿。我在打开门的那一刻,我的身子在发抖。我发现二嫂的身子同样在发抖。我们走去,黑暗中不知有着怎样的灾难等着我们。
大嫂家里灯火通明,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灯火通明注定着夜的不平静。公公叔和花妈坐在堂屋门口左右把着,大嫂胳膊搭在椅背上,头枕在胳膊上。我们进屋她没起身,她指了指身边的椅子让二嫂坐,憔悴的面容和哭肿的眼睛没有了昔日的风采,我在想落汤的凤凰不如鸡。
三憨子问:“咋回事?”
大嫂又哭。
公公叔和花妈各自唉叹着说:“造孽呀!”
大别子发疯地回到家,大门锁得死死的,堂屋门闩得牢牢的,屋内黑呼呼的死一样寂静。他连喊了几声开门,却毫无动静,他的头朝墙上撞去,有咚咚撞墙的响声,不见人被撞疼的呻吟。屋内有了灯光,只听大别子惨叫一声:“我不活啦!”扑通倒在地上。
门打开,一阵浓烈的农药味。
“那人呢?”三憨子问。
花妈哭着脸说:“送医院了,老二,瑞仔,还有……”花妈说不上人名。“去的人不少。”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本来一些事是可以避免发生的,但还是发生了。公公叔哭着说,如果只要一个儿子,也许啥事儿都没有了。如果当爹妈的手头上有个万儿八千块钱,也就不会闹出这样的事,多儿多女是冤家啊!
花妈翻脸了,她说:“多儿多女的也不只咱们这一家吧,人家咋就没那样?”忽然花妈又说:“是不是那老东西死的日子不干净?”
我们听了,都大眼儿瞪小眼儿。
第二天,有人从医院回来说大别子已抢救过来了,但没脱离危险。这个消息无疑和昨天晚上的担忧没啥两样。一大早二嫂来喊我帮她找羊子。所有人都认为丢了的羊,准是被人偷走了,再去找也只能是甘草喂驴——尽尽心。二嫂却不,她说找得到找不到,哪怕一丁点的希望她都要去找。在这非常时期,我只能顺从。
沿着房前屋后,山上,水沟,村里的角角落落,能去的地方都找个遍,不见羊的影儿。田野里,种上麦子的地吐出了嫩芽,油菜苗长出四片叶儿,如一只只翠绿的蝴蝶。田埂上野菊花开得黄灿灿的美。我忽然想起公公死于重阳节,九月初九。我开始想我妈,烧纸的日子,我却不能。
太阳到了头顶,人的身影在偏斜。二嫂这才说算了,不找了回家。可她又转了方向,说去看看大嫂,至少是种关心。
大嫂紧绷着脸,大别子的情况不容乐观。她说找到能祛灾降魔的灵婆子,打算通过神路的“医生”治大别子的病。我发现一向细皮白嫩的大嫂脸上有了皱纹,乌黑的头发明显出现了不该有的白发。她与二嫂说今晚上灵婆子要来镇压,如镇压反革命分子一样吗?
我没能笑,也笑不出来。尽管大嫂对我于她的安抚不在意,她一直不肯搭理我,可我也不在意。不管怎样还真的希望灵婆子能保护一方百姓的平安。信者有,不信则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