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的时候说好的,宅基地的树我们用哪儿砍哪儿。在场的人不只是公公婆婆,还请来了公公叔安贵叔。我发现宅基地上的树被二杆子放了三棵。我把这事说给三憨子,三憨子不理我。
我无力讨回就放弃。放弃就不等于失败,因此小器会变为大度,可是我错了,周婶儿和小奶奶慌慌张张找到我,说事儿不是小器和大度的问题。而是四尖子把宅基地上的树都砍完了。“你们的房子还没盖,还欠人家一屁股账。”小奶奶气愤不过。
周婶儿说:“不是我们在挑拨,你们好了还是亲弟兄。只是我们看你们那个太可怜了。”
我不得不再把这事说给三憨子,让他看着办。三憨子不说话,一个劲地吸烟,烟雾丝丝缕缕弥散着把他自个淹没。
关于树的问题,要得来要不来并不重要,重要地是属于自己的一定要争取。不是自己的不要伸手,这是姑姑告诫我的。
我走去。漆黑的夜,天上没有星星,风刮得树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安贵叔,说了树的事。安贵叔很吃惊,他说:“有这事儿?”
我说:“你本来可以不管,分家的时候您在场,我争的不是几棵树,是一口气。”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勇气。
安贵叔答应替我问个明白,但他说不一定要得来。他让我等他的回信。
“行。”我说,“只要他们能说出不给我的理由,我就认了。”
第二天,我拿着扫帚扫地,只要地上有灰我看着就难受,打扫已成了我的习惯。扫起的泥灰弥散着呛人。突然闯进一个人,吓了我一跳,是瑞仔。我捂着惊跳的心埋怨道:“你咋这样,魂都吓跑了。”
瑞仔抽着烟站在那儿,他平日的风趣只跟别的女人开玩笑,从来不跟我们——他的嫂子们开玩笑。他吐了口烟气平静地问:“三哥没在家?”
我说:“没。”
“那……”他想说又没说,这不是他平日里的风格。
我说:“啥事,直说。”
他还在犹豫,然后朝门上靠了靠,甩掉手里的烟头,终于开口了。只是吞吞吐吐地说得吃力,并不是因为害怕啥才说得吃力,我想总会是棘手的事。
他说:“亲戚们都来了……”
“亲戚?那些亲戚?”我望着他问:“今儿里是个啥日子?”
他望了我一眼,扔下手里的烟头说:“初八。”又补充一句:“九月初八,他们商量了一下,想让大妈住在你们这儿。”
我屏住呼吸问:“你们都商量好啦?”
“不是我,是他们。”瑞仔争辩着。
“他们是谁?他们咋不来说?”
瑞仔脸红了,竟然也有人会在我面前脸红。他说希望我能给他面子,还说他们就害怕我不答应,才让他来的。
我说:“你来了,我能答应。他们来了难道我不答应吗?”
瑞仔听了,恼羞成怒地说:“跟你说不明白。”然后甩手走了。
三憨子回来,我把瑞仔说的事儿说给他听。他不言不语,他在摆弄着手里的烟盒,烟盒放在口袋里皱折了,烟棍揉弯了。他嗜烟如命,有事没事嘴里衔着烟,一根接一根,眉头拧成疙瘩,心事重重。他抬眼瞄了我一下说:“一些事儿不是我能说的。”他似答非问。
我听着,不知道他是咋想的?只是看着他抽烟的水准,他是个烟鬼,他心里也一定有鬼。
吃饭的时候,他破例没自己先吃饭,而是盛了一碗饭,又从锅里捞出个荷包蛋,一个鸡蛋四角五分钱,一包盐的价钱啊!我以为他吃,他吃东西向来不让人。他端起碗走去。
他朝婆婆家走去,狗跟着撵去。有时候狗能超过他,给他带路。他与狗如古时走去的主仆,他和狗一前一后走得谐调。
“真是活逑得累死人。”三憨子给婆婆送饭回来,愤怒地把碗甩在锅台上,“嗵”的一声碗掉在地上破了。
我没理他,我知道他是替二杆子送饭,这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儿了。但我还是说:“不轮到你送你也送,轮到你你可不送。”
他脸铁青的难堪。
狗狂叫着,安贵叔远远地走来。对我说:“没给你的事办好。”
我问:“咋啦?”
他说:“任玉。有那几棵树,没那几棵树不都一样吗?”
“能一样吗?”我事实求是地说。
“是啊,我都跟他们说了,他们都说不可能。”
我听着,一直让自己平静着。安贵叔说钱是身外之物,那树更是不值一提的东西。他劝我大人大量,只当没那几棵树。他还说大嫂和四尖子都说这树没我们的,就是有他们说劈了当柴烧,也不给我们。
“这公平吗?”我问。
“不公平又有啥法?”安贵叔说大嫂说话的口气恨不能一口唾沫把我淹死。
我没有哭,也不再争取,我只对三憨子说我要出去打工。他没有反对,眼里一种无奈的忧伤。我早已联系好了人,只是我还犹豫。真要离开家我有些不舍,必然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现在说出来,其实我也很难。
三憨子出去了。瑞仔找他的事我对他说了,我不想因为隐瞒啥子,让人把我看扁了。他又回来时,脸上的哭相有些可怜,也有些让人恨。他对我说:“打工的事想都不要想了。”
“为啥子?”
“不为啥子?”他说:“这个家儿你说想走就走,堂屋门?厨屋门?再说家里不能没有你。”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三憨子话里话外都说得滴水不漏,先说我的种种不是,后又说我的作用非同小可。他又说至少婆婆离不开我。我心头一热又一凉,他的目的是让我侍候婆婆,他的用意是我随时都是他使唤的奴隶。我说侍奉婆婆应该,可婆婆的儿子媳妇不只是我一个,如果只是三憨子一个,我会尽全力侍奉婆婆,将来我老了也会赴婆婆的后尘。他说啥子好人有好报。他还说我善良,他正要说下去,小奶奶闯了进来说:“好人有好报。为啥儿都不当好人?”
三憨子眼瞪得个鸡蛋一样。
小奶奶笑:“我们家的小家伙有鸡蛋吃了。”她拉起她的孙子笑眯眯地走了,回过头朝我使了一个眼色。
“不理她,我们说我们的。”
我屏住呼吸听,三憨子终于像他们一样的不讲理,他说婆婆必须要我们侍奉。他的语气十分坚定。他说我要说个不,他就去死。
“你死就去死吧!大不了死了我再嫁一道。”这句话是两个人吵架时女人赌气说的,结果男人真的死了。我想了想,咽口气说行,婆婆我侍奉。
小奶奶跟周婶儿听说了,都说我憨。不管怎样,我答应了的话如吐在地上的唾沫,不能再舔起来。再说婆婆的可怜我也于心不忍。于是,我又走去,走在去婆婆家的路上。太阳的天空金光灿烂。
第二天早晨,料理好婆婆,我要去上街,因为我收到了一张汇款单,三十块,一个报社寄来的。三憨子特别高兴,他说:“发工资了。”
我喜出望外,就是太少了。
他说:“不少。明儿里取回来。”
我答应,心里滋滋的乐。我走的时侯,三憨子问婆婆吃了多少饭?我对他说吃了一碗。
“哦。”他没说啥子。
我骑着一辆“飞鸽”牌破旧的名牌自行车,五十块买的。我不累,一路顺风跑去。我站在邮政的窗口还气喘吁吁的,窗口站的人不多,三五个。我递进取款单,有人伸出头瞄了一下问:“你取钱,多少?”
“三十。”我毫不含糊地回答。
那人看了看我,不觉一笑说;“我的妈呀,三十块,打发叫花子。”
我不好意思地笑,有些脸红。
窗口里那个工作人员,一个英俊的小伙子问:“身份证。”
我递进去。那个小伙子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个贼一样。他问:“这稿费是你的?”
“噢。咋啦?”我看得出小伙子不相信。
“稿费?”有人咋乎了。“啥稿费?”所有人都瞅着我。
窗口里的那个小伙子说:“写文章给的钱。”
“啊,你会写文章?”
所有人的眼都盯着我,我一下子成了星外人了。我不知是激动,还是羞愧,推着自行车跑了。自行车的速度远远地超过行走人的速度,而自行车的速度仅仅是在我的掌控中甩掉路上的人。
快到公路下坡处,碰到二杆子和四尖子朝公路上走去,他们见了我怒气冲冲地拦住了我。二杆子说:“你说你还想不想活?”
我的心“砰砰”的跳,“咋啦?出啥事儿了。”我手捂着胸口喘着气。
四尖子双手抱肩拉长着脸。
二杆子用手掏了一下牙说:“啥子咋啦?你到底是外姓人。”
“啥意思么?”我哭了。他们话说得太毒气。
四尖子朝二杆子身边挪了一步说:“亏你还是个文化人,咋就——你让我咋说你。”
“出——出啥事了?”我抹把眼泪。
“你自己去看看去。”二杆子扭着脸眼望别处说。
“看啥子?”我喃喃自语地哭着走去。
四尖子用手一指说:“去看看我妈死了没,真要死了,我非告你去坐牢。”
婆婆怎么啦?我想问清楚,可二杆子和四尖子怀着对我的仇恨走了。我跨上自行车走,自行车脚踏却挂着了我的裤脚,“扑通”一声自行车连着我一起倒在地上,我放声大哭。
我一瘸一瘸地回去,三憨子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如果真要出了啥事,三憨子第一个不会客气我。我把自行车放好,偏偏自行车也与我较劲似的又倒在地上,砸在我脚上。
三憨子抬起头望我咬牙切齿地说:“你真想我妈死呀?你不想管就直说,用不了你玩心眼儿。”
这哪儿跟哪儿啊?我玩啥心眼儿?我不哭了。
三憨子走到我面前,用手拽着我的头发说:“你做了啥子把我妈的房子烧了?”
房子烧了?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老天爷,我造了啥孽。我哭:“我没有,我啥子都没做。”我大喊一声。
“不是你?能是谁?只有你早晨去了我妈那儿给她喂饭。”三憨子没有说错,只有我去给婆婆喂饭,没有第二个人。
我抱着头,回想着我早上去的时侯——我没带火。早上天已大亮带火柴干啥子?除非我想杀人——为啥子房子会失火?
“婆娘,走,我陪你去看。”三憨子拽着我的头发。
我弯着身子已无力站起身,三憨子揪着我朝外走。“你给我丢了,我会去的。”我冲破喉咙喊了一声,弓身挣脱掉三憨子。三憨子手里捏着一绺头发。
婆婆的院子里一片狼藉。婆婆连床睡在院子里。我问婆婆咋回事儿?婆婆闭着眼不理我。我再问她,她手指天,又指地,张了张嘴想说说不出的难受。远处樊妈妈和花妈几个老人站在那儿说啥子指手划脚的。也不免对我指指点点的。水井上有人担水准备做午饭。鸡狗追撵着争一块小孩丢下的一块馍。
我回去,门前坐着一个人,是胖嫂。“胖嫂。”我喊了一声,想扑在她肩上大哭一场。
胖嫂鼻子哼了一下,眼瞪着我气凶凶地说:“你让我咋说你?你是三岁的娃呀?你真要不懂事也好说,可你——”
“我又咋啦?”我望着她。
“你不是人。”胖嫂说得一字一板的。“我看你老实可怜,一些事给你指明,你却狗咬吕洞宾——我吃饱了撑的。”胖嫂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恍然明白,是我向三憨子说了胖嫂对我说的话,我是一时冲动。我自己犯下的错误自己承受,任凭胖嫂打骂。胖嫂淋漓尽至的发泻着委屈和怨气,最终说出了我不知道的事的结果。原来婆婆由我们照看是三憨子找人协商的。
胖嫂走了,走的时候她的手指戳在我头顶上,说一辈子再不想见到我。哪怕可怜死我,她都不会再理我。胖嫂走后,我才一下子清醒,我坐在地上,回想着人前人后的自己,又想婆婆的房子被烧出自谁人之手?我要出去,出去打工是我的唯一。
我收拾几件比较像样的衣裳,一个包裹装进我能用的东西,还有我的身份证。其余可以不要。我走的那个早晨,三憨子拦在门口,他问我非要去吗?
我毫不动摇地点点头。
他失望了,一连几天我们谁也不理谁。也许他理解到我的委屈,我该为自己解脱。他说他送我。
我说:“不,你还是在家里吧!我又不是不回来?”我知道我找的这个去处不比我们这里的天蓝,甚至要流落街头。
我带上了我的文稿、字典和有用的书。我上了车,看到三憨子站在车窗外眼中有泪。我不想再看他,看他可怜动了心就走不了啦。长途汽车出站了,我看到三憨子扬起的手放下,又扬起。我哭了,哭我无奈的逃避是因为自己不谙人世。我在表妹的牵引下进了一家灯饰厂。计件取酬。我的手不很灵巧,脑筋也不那么开窍。我的身体不服水土,总是上吐下泄引起身上浮肿,月经恶露不断。上班的时候头昏脑胀,把本来已做好的玲珑剔透的蝴蝶灯不慎掉在地上,冰凉的水泥地把个蝴蝶灯“炸”了个四分五裂。组长过来,一个比我大,但十分漂亮的女人呵斥了几句,让我把这坏的灯收起,否则老板知道了要开除。组长的话音还没落下,老板娘已稳稳当当地站在我面前。
“你不干了,走人。”老板娘红唇樱口,吐出的话字字千斤。
“我——”我想争辩,老板娘拽着我的胳膊往外推说,“你休想赖在这儿。”
我抬不起头,为自己的失手在所有员工面前。有人嘿嘿地笑,我脸更红。后来我脸一定惨白,因为我晕,天旋地转的啥也不知道了。醒来时,表妹在我身边。她哭着说:“姐,回去吧。”
我的眼泪哭干了,身子下却汩汩地流着,床上的席子染红了。
表妹吓哭了。我让她给我买卫生纸,她说只有卫生巾,很贵的。这是北方和南方生理适应的差异。于是,我又回家了。带回了折腾的疲倦,也带回了我寻找的文学力量《佛山文艺》和《江门文艺》。我读了《佛山文艺》中的一篇小说,《请看着我的眼睛》,语言优美,情节含蓄曲折,有着吸引我的东西。
三憨子看着我,没有指责我的失败,可我心里仍然不安。我只有尽心尽力侍奉婆婆,心才能踏实。婆婆见了我却叽哩咕噜地表示着不满,甚之是不欢迎。我走后的半个月,谁在侍奉她?
我不敢出去,好像我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我只有钻在屋子里尝试着去写,写小说原有的渴望。写好后放在太阳底下。
三憨子从外面回来,闲的时候他总要去新农村转一趟,企图能碰上装卸的活挣上二分钱。远远地我看到他手里拿着啥东西。
他走近我说:“信。”
我接过,刹时天上的太阳光芒四射。我陶醉在金光里。如开垦者看到收获的成果。还没拆开信,只掂在手里称着一种份量。
“进屋来。”三憨子喊我,声音很低。
我进屋拆开信,是姑姑写给我的。写些啥子?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信搁那儿,听我说。”三憨子命令我。
我仍看,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儿。三憨子怒了,他来夺我的信,我慌乱的往衣袋里塞却掉在地上,狗上来衔着就跑,它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撵去,狗逗着我在院子里遛圈儿。三憨子从屋里出来,三步两步朝狗踢了两脚。狗丢下,他捡起信哗地撕成了两半。他望我时,我眼中噙着泪,他才没再撕。我捡起,连同我的心一起放在屋子里。
“你到底想咋子。”我不仅是恨……
“不咋子。”三憨子反倒平静了。
我坐在那儿洗耳恭听。
三憨子打了个盹,好像清醒了许多。语气平和不失严厉地说:“你说叫我咋说你。”
我没理他,我不知道他指哪方面,是生活作风问题?还是做人?我眼望着屋外,看着天空中的云。
“你在听吗?”他问。
“我在听。”
他眼翻了一下,只见白眼珠,白眼珠中透着杀气。他眼放下来瞅着我说:“我知道苦了你,为我妈。”
“哼!”我鼻子痒了,用手揉了一下。他的话有点官腔,可也不失事实。我知道他话的后面还是有大文章。当官的作报告总是先总结成绩,然后才是不足与缺点。我脸红了,他这样的领导只有我一个百姓。我说:“有话直说,甭绕弯子。”
他走向我,离我很近说:“我晓得委屈你了,房子失火的事不怨你。”
不怨我?那怨谁?我仰起头望他,忽的一口气儿噎在心里,站在那儿一樽木偶样的不动。
三憨子慌了说:“没得事吧?”他的手伸向我。
我笑。忽然我又哭。天眼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