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宗琴这助理开始撒欢,林芷梦这老板也愈发高调了。
来到林芷梦身边,杜宗琴不撒欢都难,既有潜意识的蜕变,又有无来由的喜感。
林芷梦不高调就更难了,美女比肩出行,远比以前独自高冷的气场强大吸人,尤其是两人总一袭时装,总一片笑声。
铭安有名园“菁园”,烛显华堂花似锦,桥临水榭柳如烟。
杜宗琴无心看风景,更少兴趣于楹联碑林,而是一门心思陪着林芷梦闲逛,指着过往游人的穿着打扮,阐发那些上不得书又不失眼光的品评。
铭安有新区“达庆”,摩天广厦冲霄汉,极地霓虹耀苍穹。
林芷梦不在意科技,也无所谓现代,而是充分利用商务洽谈机会,领着杜宗琴细品一杯新茗,争尝一味小吃,以消遣自己为主而以应酬客户为辅。
不光嬉游畅玩铭安城,林芷梦还带杜宗琴去了一趟西南沿边口岸。通过一位做红木原木生意的朋友,购得一对小叶紫檀的顶箱柜,还订了两吨大红酸枝原木,在红木家具厂现场开列了书柜书桌一溜清单。
杜宗琴总是自称“老子”,林芷梦则三句话不离“老娘”,两个大大咧咧的马大哈,挥斥方遒的酒中双杰,鱼龙百变的嘻哈闺蜜。
杜宗琴从林芷梦家里搬出去住之后,林芷梦嫌晚上冷清,嚷着每星期要有一两天的“伺寝”,以便如以前那样能够睡前畅谈。
有一段时间了,杜宗琴开始装着一个“小九九”,就是好奇林芷梦与她家老头子的关系。
这“小九九”日渐膨胀,杜宗琴这脚背深的城府自然兜不住,于是在母亲节的这天晚上来了一次“开闩泄洪”。
“你真的是孤儿?你不再三讲,老子还真不信。”帐篷的帘子还卷着,杜宗琴裹着薄被子,盘坐在帐篷边的官帽椅上,盯着林芷梦闭着眼睛的脸。
“对妈妈还是有一点点印象,对爸爸就淡一些,反正都是我一点点大就没了。过母亲节还能想起妈妈的大概样子来,等到过父亲节,闭上眼睛也是模糊的。”林芷梦抽出枕头,翻过来盖在脸上,让杜宗琴看不到。
“你怕刺眼睛?干脆把灯关了。”
“不要关。”
“那你在哭?”杜宗琴再猜。
“已经好久没哭过了,怀疑自己都不会哭了。”
“不哭是好事,哭有什么好,老子就不争气,前一段时间还经常哭,现在好了,宋明奕那混蛋请老子哭都不哭了。”杜宗琴其实并不会安慰人,没几句话又扯到自己身上。
林芷梦主动把话题扯开了:“其实很少为爸妈哭,基本上只为我家老头子哭过。”
杜宗琴听到林芷梦主动提起,没有吱声,只尖起耳朵听。夜里的此刻,林芷梦褪去所有“外壳”,述说心路历程。
老头子的大名叫卢闻望,是铭安“鹊林集团”董事长。“鹊林集团”是一家以航空运输为主的复合外向型企业,近年来集团业务高速发展。
林芷梦从14岁起因受资助认识老头子,到几年之后来在一起,两人撑到现在已经22年了。
快40岁而未婚的林芷梦做梦都想结婚,目前的身份异怪。
早在婚姻里放弃挣扎的卢闻望也让人费解。
同样差不多在20年之前,卢闻望与老婆因三观不合感情破裂,但其老婆死活不同意离婚,双方后来达成了私下协议,为了孩子而表面维系。
这份协议被林芷梦看过无数遍,里面有最被林芷梦看重的一条,就是卢闻望退休之时便可以与其老婆办理离婚手续。
在一起久了,林芷梦与老头子默契也多了,譬如“那六十”就是一个私下约定的称呼,专指老头子那死活不愿离婚的老婆,隐喻退休才办离婚的代名词。
在这个世界上,林芷梦视老头子为最亲密的人,对老头子的第一定位是亲人,第二才是爱人。
林芷梦与老头子都是铭安市隔壁的池州人,真正的老乡。老头子当年资助林芷梦读初中时还是铭安市科技信息中心的一名助理研究员,但林芷梦死活不愿再读书,只想早些做生意赚钱。为了帮助林芷梦达成赚钱的愿望,老头子还真的从铭安市科技信息中心调入赤水区当了一名科长,尔后又转行进入“鹊林集团”。
等老头子退休,是林芷梦内心长期以来最坚定的声音。做不了一世夫妻,也要做几年夫妻,林芷梦与老头子都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杜宗琴听着林芷梦说了很多,最开始惊讶得嘴里可塞进一整只肉包子,此后受林芷梦平缓的语气影响才平缓些。
当林芷梦在帐蓬里整理枕头的时候,杜宗琴忍不住提问:“你俩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没生孩子?年龄相差这么大,你是感激他,还是爱他?”
林芷梦并未马上回答,而是仰面躺着,睁开眼睛,向着帐篷顶眨巴眨巴眼,间或吹一大口气。“孩子的事是命,早些年老头子顾忌多,不敢生,如今想生了,我又一直怀不上了。上次在嘉胜医院的检查结果,你也看了的,已经没有一点办法了。至于爱不爱他,似乎这一切也是命中注定的。我先问你,你相信爱情吗?”
杜宗琴迅速作答:“我相信爱情,一直信。”
林芷梦笑了笑:“信就好,说明你嫩,你年轻。”
“你还没回答我的,到底是感激还是爱?”
“你无外乎是问我为了钱还是权,或者纯粹是为了爱,我只能说老头子不是一般人。你老公当年是资助你读书,我家老头子可不光是出钱读书,之前还是为了活命,之后又是做人以及立业。老娘的情况特殊,嘴上说是没用的,要看行动,不看表面。你在旁边看一段时间就自然知道答案了。”林芷梦再把枕头盖住脸,刚才好不容易整理的又一团凌乱了。
“现在有点不敢见你家老头子,以前不知道不打紧,突然先入为主了,怕见本人,见了本人会怕看电视。老子就一屁民,一弱小女子,怕怕怕。”杜宗琴嘴上碎碎念。
林芷梦一脸蔑视不说,还对杜宗琴做着先开了一枪再对着枪口吹气的慢动作。
其实卢闻望也有几分不情愿同杜宗琴见面。
卢闻望曾半信半疑地问道:“她一天到晚自称‘老子’,我不怕她被吓着,我有点怕不适应新新人类。”
林芷梦照例不认可卢闻望自认老套,“给你套上冲锋衣,照样能当个打头阵的机车手。”
杜宗琴第一次见到卢闻望是星期五晚上,当时卢闻望正在厨房里炒菜。
下班前,林芷梦不容分说就把杜宗琴拉回了家里,说是尝一尝真正的大厨手艺。
当杜宗琴和林芷梦并肩站在厨房门口嘻嘻笑,正系着碎花围裙在案板上剁鱼块的卢闻望一个劲地摆手:“莫进来了,场面不适合你们看,也免得溅到裙子上,先到客厅去喝杯龙井,阳台上的海棠也新开了两朵。”
杜宗琴还在寻思如何打招呼,林芷梦也在旁边鼓捣:“你俩不要握个手,不要老娘煞有介事地介绍?”
卢闻望爽朗地笑了起来。“我个人认为完全用不着再介绍了,大名鼎鼎的杜宗琴‘老子’,你觉得呢?”
杜宗琴先是听得一愣,然后躲在林芷梦身后说了一句透鲜的,把卢闻望逗乐了:“你才是真正的大名鼎鼎,老子的这‘鼎’不够硬,假鼎顶不住。”
以林芷梦为中心,三个人有说有笑吃完饭,气氛比想象的好,融合得快。
林芷梦领着杜宗琴到楼上衣帽间看衣服,卢闻望又开始忙着拾掇餐后碗筷炊具了。
杜宗琴一边上楼,一边返头看着正在抹餐桌的卢闻望,有些忐忑地问林芷梦:“又没保姆,不去帮着洗碗?”
林芷梦并不停步,而是拉起杜宗琴的手,“细皮嫩肉的,洗碗就算了,我家老头子从不让洗碗的,老娘的任务是练练瑜珈,把身材练好,再负责浇花,打打枝,把家里打扮得美美的就行了。”
“拿豆包不当干粮,你家老头子对你也太那啥了。”
林芷梦扮了个鬼脸,在衣帽间学螃蟹一样地横移了几步,“老头子就喜欢做饭,不让他做都不行,还跟你急。其实也就做饭而已,平时老头子不在的时候,会有钟点工来搞卫生。”
左右竖着共7个柜隔满满的衣服,右边5横排各式的鞋子,打量这衣帽间,杜宗琴故意装出眩晕的样子,“今天不该来的,来了受刺激,只怕老子的酒量还会翻番。”
“你都晕菜了还怎么翻番,要不你今天晚上又陪老娘睡得了,等把老头子送走,咱俩再开一瓶F国1990年的年份酒。”
“周末了都不陪你?送到哪去?”杜宗琴不解。
“老夫老妻了,还分什么周末不周末。我等会先送老头子回单位,然后就是司机的事了。”
杜宗琴把一条绣着兰花草的围巾从林芷梦那取下来,随手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压低了声音:“未必这么多年你家老头子跟老婆还没分居的?”
林芷梦扑哧一笑:“敢不分居,不分居那只能直接给切了。分居不分家而已,人家连孙子都快有了,形式上的家摆在那,何况司机保姆一大堆,老头子不可能不回家的。我最恨的是过年过节。好多年了,有时能理解,有时老娘也会发飙。但愿以后有你陪,老娘就不怕过年过节了。”
杜宗琴有点心酸,双手搭在林芷梦的肩膀上,轻轻地揉着,故作轻松的语气:“你的命先苦后甜,完全不要为以后愁。老子刚还对你家老头子说自己是‘假鼎顶不住’,看样子以后必须好好表现,在你面前拿个大顶,狠狠顶。提起顶,老子记起来在茂德参加‘青年企业家高峰论坛’,你当时讲老头子有句口头禅,就是京剧《要学泰山顶上一青松》里面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还有什么八千里风暴,九千个雷。”
林芷梦把头偎在杜宗琴肩上微微笑,“对,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顶雷都不怕,顶你个肺。”
五月的铭安,也学起了江南,说下雨就下雨了。
当晚,杜宗琴与林芷梦举杯对酌,促膝长谈。
一个星期后,同样是周五,跟随林芷梦的杜宗琴第二次与卢闻望见面了。
见面地点是铭安机场贵宾室,因为卢闻望要去F国考察,先飞嘉胜随团再转机。集团秘书长况战也来送机了。
偌大的贵宾室平时用于外事接待,今天卢闻望候机小憩,机场集团一干人等闻风而至。
林芷梦受不了虚头巴脑的场面,给卢闻望使眼色,给况战则直接几把“眼刀”,示意快点把闲杂人等赶走。
况战倒是老练,从公文包取出一个文件袋朝大伙扬了扬,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安排道:“董事长休息时间难得,咱们先到外面去等等,我抓紧汇报完这个事也马上撤,争取让董事长上飞机之前还能休息一会。”
林芷梦带着杜宗琴学着大伙起身走,但故意落到最后。
等其他人才走出去贵宾室,况战刚把门关上,林芷梦便开嚷:“况战你麻利着点,赶紧来,老娘来问你两个事,免得老板一走,你又一个人缩到哪去了。为什么嘉胜联络站留的那间房没管住?那靳主任也太大意了,听说还有外人进去住过,上次老娘的一个朋友想呆一晚竟然都没安排得了。还有一个事,就是你拿来的牌照还不够味,赶紧换一块,搞块级别高点的来,能最高就最好。”
卢闻望安坐在正中的大沙发,身后是巨幅国画牡丹图,两厢是摆成半圆弧型的单座沙发。
起先装样子走出一段,这会的林芷梦离卢闻望有点远。而杜宗琴原本站在林芷梦身后,看到陌生的况战大步走近过来,一时有点紧张。
杜宗琴第一回见到了身形单瘦的况战。
林芷梦对着况战继续发问:“一个破联络站,老娘的朋友想去住一晚,那是给面子,看得起,结果倒好,让老娘没面子,你回去好好问问,那些手下都是干什么吃的?听老头子讲,平时可没少拔钱。”
论起来,科协不算强势单位,纯是因为卢闻望属科技系统的出身。“鹊灵集团”摊子越铺越大,卢闻望份量越来越重,但科技情结仍然深厚,对科协的重视投入非同一般。即便在整个铭安,“鹊灵集团”都向外界释放强烈的科技引领信号。
到后来,卢闻望考虑到林芷梦经常出行嘉胜的需求,自然而然挑中了“嘉胜联络站”,便嘱咐况战对联络站日常事项多加关照,确保服务林芷梦既到位又低调。
背对着卢闻望,已走近的况战脸色没刚才好看了。杜宗琴正不知如何是好,坐在那边的卢闻望在招手:“你到我这边来坐,先不管他们,让他们去聊。”
卢闻望坚持着让杜宗琴就坐在大茶几的沙发上,跟会见外宾一样的,杜宗琴落座不安座,放眼全场顿时体悟到了小时在乡下听到“牛栏里关猫”的意境,忍不住独自发笑。
看着杜宗琴陷进大沙发而一副不在状态的样子,一本正经的卢闻望也笑了。“我这个老头子出差了,对面那个老娘就交给所谓的老子你了,还请费心,多些辛苦受累。”
虽然同样是言语轻松,但可能在这样一个工作场合,卢闻望的轩然气度自然而生,带给杜宗琴的感觉与第一次见面一起吃饭相比明显不同。
杜宗琴真正觉得不好意思了,坐得越发不自在,先是端坐着,这会坐得更笔直,屁股本只挨一点点座,结果鼻子突然发痒一咳嗽,硬生生从座位上滑了下来。
卢闻望见状哈哈笑,引得正在那边聊着的林芷梦与况战都转过头来,以为发生了啥事。卢闻望摆摆手,笑着说:“你们聊你们的,我们聊我们的,井水河水,各自继续。”
杜宗琴只好开腔先自嘲:“没想到这沙发这么大还没坐稳,也没想到你这么幽默。其实我与林芷梦自称‘老娘老子’,也就是过过干瘾,真正牛气的老板是你,不过你也不用笑话我们,不如当作是女人对自由解放的一种潜意识。”杜宗琴看着卢闻望在认真听并点了点头,心神安了下来,开始掀开茶杯盖子看茶叶。
“我不喜欢人家称呼老板,以前况战还有‘矿老板’的绰号,尤其林芷梦爱喊,我听了不自在,别人听了也不好。”卢闻望坐直了些,又迅速切入正题:“我还真有几句认真的话,今天要认真地跟你讲。林芷梦是个苦出身,从小穷惯了,到现在有钱了,行为心态敞了点,外人难得理解,别看她表面一幅咄咄逼人的样子,其实内心还是单纯得很。”
“我也简单。”杜宗琴点头回了一句。
“正是因为你也单纯,才得到林芷梦的认可。其实有你陪在她身边,对我来说,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事。但你俩都单纯,又是我开始担心的事。我现在在乎的,第一位的是安全,第二位是平稳。安全尤其是人身安全,切忌不能马虎,你俩泡在一起,一定要注意安全,你要多管点事,也要多管着点她。平稳是指公司那一摊子,不图快,不贪大,有序保运转。”
“你的意思,我听懂了,我也想做到这样。”
“还有一条就是保密,我只点一下,你应该明白的。有一些具体细节,我到时候提醒林芷梦同你多聊聊。”
杜宗琴有点坐不住,顺着这个话题扯开了:“别的我可能做不到,但至少能做到一直陪着她,听她的,为她好,多观场,打打下手,平时高兴一点,工作有味一点。”
卢闻望点头称是,正准备再讲什么,杜宗琴又着急补充:“还有一点,老子永远都不会昧她的钱。”
杜宗琴的直截了当,让卢闻望稍感不自然,于是举重若轻地阐述:“有缘不光是朋友,还可以当亲人,尤其是像林芷梦这种缺少亲情又特别渴望的人。”
当林芷梦与况战聊完并走过来时,四个人总体轻松,但只有林芷梦任意调侃的份。
林芷梦把况战向杜宗琴介绍认识后:“况总管这人还过得去,但就喜欢打折扣,老鼠的胆,还有一点点娘,估计背地里总嫌老娘事多。”
林芷梦转又调侃卢闻望:“出差之前,照例又是放心不下,你肯定急着跟我的杜总管灌什么米汤。”
当杜宗琴明知林芷梦的调侃将至,主动送上一杯茶,“请记得嘴下留情。”
林芷梦把茶端在手上。“两个大老爷们看出这杜总管怕老娘了吧,看在这杯茶的份上,就短些调侃,只侃到老头子登机为止,好不好?”
卢闻望与况战面带微笑,并不插话。
林芷梦不顾杜宗琴反对的眼神,转身向前几步,然后直接坐在卢闻望座位旁的大茶几上,开始眉飞色舞:“她现在公司里的名声大得很,不叫杜总管,直接叫‘杜管’,就是统统都管的意思,况总管你还只大内总管,‘杜管’是大内大外总管。对‘杜管’还有一条硬梆梆的条款,老娘把她的试用期直接定了三年。”
卢闻望也是头回听说,来了兴趣。
况战虽看了一眼手机,但也一幅好奇的表情。
杜宗琴受不了这种明知谜底又由别人来掀开的语境,直接开口解释:“她说第一年,只负责管她,公司其他事都可以不管。第二年,她不设限制,想管什么,不想管什么,听自己的。第三年,就来狠的了,她要求能够把公司总管起来。你们两位说说,这期望多不现实,踩住乌龟要脑壳——怎么可能?”
杜宗琴这一番话,逗发三人猛笑。
卢闻望起身把笑歪了的林芷梦似扶似架到自己座位上,理了理衣领。“千金难买一笑,你们去踩乌龟,我得走了,让飞机催我不好。”